人间的市闹之地,月老殿与财神殿只一街之隔,香火却大不相同。财神殿中香火旺盛香客络绎不绝,而月老殿,门庭冷清香火惨淡。

    彼时月老殿神台之上四仰八叉躺着一个人,双脚自然下垂,趿拉着云鞋,将掉不掉的挂在脚上,那人上身呈现一种诡异懒散之姿态,红薄子盖了脸,睡得仿似很舒服。殿外大片落日霞云洒下来,那人的指尖仿似被余温灼伤了般抖动两下,须臾,伸手将遮盖在脸上的红簿子拿开揣进了怀里,整个身体晃晃悠悠歪七倒八地坐起来,仿似灵魂出窍般又默了片刻,似乎过了许久,等到瞌睡醒得差不多,这才转身跳下了神台。

    双脚落地的那刻,少女的身体在霞光之下具象化出来。青衫少女凊流散散伸了个懒腰,望着外面的街道人来人往,深吸一口气便举步往殿外走去。

    不一会儿,她便拿着一捧香站在了殿门外,环看四周来往的人,清了清嗓子便开始轻车熟路叫卖,“黄昏特卖,一钱三根,月老殿保姻缘顺遂啦!”

    路人侧目,她继续慷慨激昂,“快进来瞧一瞧,看一看,拜一拜,举头三尺有神明,多一分诚心多一条路子!”

    来往的人络绎不绝,纷纷侧头看过来,他们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小姑娘,每到黄昏时分便开始在繁荣街头叫卖,她明面上似是卖的香火,但又仿似卖的是门殿。月老殿的香火确实不如财神殿旺盛,不知何时趋势渐变,现如今求钱财姻缘大家纷纷虔诚于财神爷,月老殿门庭冷清已是常态,这些便宜的香那姑娘也只卖给去月老殿上香的香客,其余的坚决不卖。

    “要进去拜拜么?”凊流还在卖力推销。

    迎面走来的妇人没好气道,“拜什么?我孩子都有两个了。”

    “还包售后的哦夫人。”她脸上堆着微笑,继续卖力,妇人冷哼一声只觉得她是个神棍。

    “要进去拜拜么?”凊流不气馁又拦住一个小娘子。

    那人倒也十分爽快,接香,给钱,抬步进去,一气呵成,对着月老拜了三拜,“我希望薛郎早日休掉那个张氏,八台大轿……”

    凊流着急忙慌打断她的碎碎许愿,“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姑娘慎言,这种不道德。”少女发自肺腑,真诚劝告。

    女子觉得扫兴恶狠狠瞪了凊流一眼,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接了她手中的香,顺手将一钱塞到她手心里,他低头认真瞧着香火,诚恳道,“一钱三根,姑娘不亏钱么?”

    “不亏。”凊流小手一挥,“生意人不做亏本买卖,薄利多销。”凊流心想,她赚的可不是银钱。那男子听后点了点头,抬步跨进了月老殿。

    看着男子虔诚的跪在蒲团上,对着慈眉善目的月老拜了三拜,他闭目,双手合十于眉间,她听见他的心音,“愿月老能让我陪在韶华身边一生一世。”

    平平无奇的愿望,却发自肺腑的真心虔诚。但是她慢慢发觉,跪在那里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妖。

    方才以为自己又揽了一桩功德入门太过高兴至得意忘形,所以也没怎么打量那男子。现下,这气息,是妖无错。

    男人已经从蒲团上起来,回过身来,问,“你是这守殿之人?”

    “自然。”

    “自封?”

    “秉承天道。”

    “妖也会受到月老的照拂么?月老也会赐一段佳缘给我这只妖么?”男人的唇角似有似无一抹笑意,抬目似是望着神明——虔诚,希冀,祈望,还有些许复杂的心绪。

    凊流笑了笑,只道,“我只是觉得妖生性自由,放浪不羁,有着长长的生命,不曾想也有妖愿意将自己禁锢。”

    “可笑?”

    “不,我倒觉得可爱。”

    “那,许这个愿,保灵么?”那只妖眼里澄净真诚,就像最真挚的信徒。

    这问题倒将凊流噎住了,她很想说:“你觉得保灵么?你睁开眼看看你面前单身了几百年的老光棍。”她却只得用专业术语回道,“万物不拘于一,有因果,有机缘,一切承于天道,姻缘二字自然也是,对人如此,妖亦然。”

    “是你的,终归是你的。”凊流的意思是不要太过执念,顺其自然。

    但那男子却自顾自代入了下一句,“不是你的,终归不是你的。”

    很久之后,凊流才悟明白,有些东西也不一定非得承于天道才是合理的。

    这大厦三千,什么就非得是笃定的呢。

    *

    看着夜色已深,凊流默默关了月老殿门,今日人间出差结束,她得回去交差了。

    月地云阶之上,晴空万里,穿过厚重的流云,是一座大殿,殿门上是掉了金漆的三个大字:月老殿。

    还未踏进殿门,却远远的听见从身后传来一声唤喊,“小凊流!我的乖徒儿!”

    少女脚步一顿,险些平地摔倒。

    凊流回身,看见一个白胡子一身红的老头儿正往这边小跑来。

    那老头儿正是月老,而她是月老关门大弟子,月老赐名凊流。何为关门大弟子——关起门的月老殿就她与月老两个人,以前是老少,如今是老弱。总部在仙庭,出差在人间,怀中无剩两银,她也只会月老牵线那点“勾当”,武力值简直牛马不如。

    ……跑题了,总之,那个傻呵呵乐的老头就是她的便宜师父。

    月老提着一坛酒晃到凊流面前,“乖徒儿,今日为师给你买了酒,还是酒仙坊上好的杏花酿。”又提出打包好的点心,“还有你喜欢的淑云斋的慕苏糕。”

    “吃这么好,师父,今日收获功德看样子不少。”凊流很欣慰,她的懒师父终于成长了。

    “乖徒儿,实不相瞒,我是用今日你挣的功德……”月老挠着脑袋嘿嘿一笑,“给咱师徒俩改善一下伙食。”

    “什么?!”凊流的身体如石雕般定在原地,她登时恨铁不成钢,“那是我辛辛苦苦挣的,短短一瞬你全给挥霍了?!”她一天天如此上心攒功德,牵红线,就是想买件法宝傍身的啊!

    仙庭之上,都是要用功德兑换仙石维持日常所需的,因为月老殿门庭渐冷,如今已是捉襟见肘,这老头儿还不知道节制,竟动了她用来买法宝的仙石,简直可恨啊!

    “乖徒儿,为师知道你要置办法宝,过段时日我去承器库,为你锻造一把上好的法器,你耐心等待就是。”月老大手一挥道。

    凊流翻了个白眼,木着脸转身就走,低声囔了一句,“吹牛。”

    身后流云里传来月老的声音,“小凊流,你去哪里!”

    她能去哪里,当然要去淘宝贝!别的仙子都有法宝宝器傍身,她活了几百年身无长物,除去一本姻缘薄,手中就剩一堆姻缘线,活像个收破烂的。

    转身她来到了蚤市——仙庭一年一度的集会,上面会有神仙从各种渠道淘来或者铸来的宝物或者稀奇玩意儿,这里的东西大多比市面上的便宜,所以每次的集会都会进行大半个月,每日攘来熙往,比肩迭迹。凊流在繁闹的蚤市上逛了一圈都没有挑到适合她的法器和灵兽,不对,准确来说,适合她荷袋的法器和灵兽。

    忽然一只巨大的凤凰翱翔盘旋而来,站在凤凰背上的人一袭窃蓝云袍,负手而立,神情冷傲。

    “他不就是财神爷的纨绔第三子无忧么?”众仙纷纷仰头,小声嘀咕,“他这种有钱的仙二代来这里干嘛?”

    随着众人的困惑,纨绔仙君无忧从半空脚尖轻点,飞跃下来。

    此时凊流没有注意到周遭闹哄哄的动静,正在卖力的与一剑贩砍价一把宝剑。

    她委屈巴巴眨着眼,“再少点吧大哥。”

    剑贩大哥认输,“行行行,你都说得我口干舌燥了,五十三仙石成不成?这真的是我从业最低价了。”

    凊流本想腆着脸让他再少点,未成想本在手中握紧的剑被一道力抽了出去,凊流忙侧目看去。

    无忧端了手中的宝剑一眼,“摊位上所有剑我都要了。”

    凊流自然能认出这人是谁,虽不相熟,但他父亲财神爷的功德稳居功德碑第一名,而他仙二代纨绔大名也家喻户晓,她当即便不乐意了,“无忧仙君,你这是干什么?”

    “你买下了?”无忧挑了挑眉,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

    “我正准备买,先到先得知不知道。”凊流抑制住自己火大。

    “哦。”无忧好整以暇看她,“那你买得起?”

    本理直气壮的凊流哑了口,“自、自然买得起。”但看无忧那不屑的目光,那一刻她真想将五十三仙石砸到无忧嘴脸上对他说这把剑她要了!但奈何手摸向荷袋,心却凉了大半截,她转口,“但我不稀罕买,这剑我就大方让给你了。”她将‘剑’这个字咬字清晰说给他听。

    无忧当即豪气的开口,“蚤市上所有剑我都包了。”

    凊流不知道他收这么多剑干什么,她咬牙切齿,瞧着他那傲气的神情不屑的眼神,低骂出声,“真‘剑’人……”

    最后凊流选来选去,花了五仙石在蚤市上淘了一只未开神识的螃蟹,冠了一个美名小红。为何放着威武凶猛的灵兽不要,其一她购买灵兽的仙石不够,其二螃蟹个小但是两把红锃锃的钳子看起来是个很称手的暗器。好吧……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的钱不够……

    但凊流想着养养等它开了神智,来个养成系灵宠也是好的。

    她以为她的日子应当会这么一直平淡如水般过下去。直到,遇见了那件事。

    三月后的中秋,听仙台举行了盛会,凊流喝了些酒躺在流云里睡了一觉,醒后拖着还未宿醒的身体便回了月老殿。

    月老殿乌漆嘛黑,看样子月老头儿贪酒还未回来。风刮过云海,她如同往常那样跨进殿门,经过神清阁时,里面似有烛火闪过,凊流警觉,忙趴在门外往里瞧,只见一个乌漆嘛黑的人,在月老殿鬼鬼祟祟。凊流的心登时跳至嗓子眼,有、小、偷!只见那人在那堆错综乱杂的红线里挑挑拣拣,凊流紧张的瞪大眼睛,莫非这人要对姻缘线动手?!

    姻缘线如若损坏或者被盗,月老殿可要受惩戒的啊,这责凊流不敢不担。

    凊流的小脑袋疯狂思考对策,本想着将那小偷先诱出来,免得红线遭殃,未曾想那小偷竟转手盗下了一根挂在房梁顶的红线,那一瞬,凊流只觉得如同被人扼住了命脉。冷汗涔涔中她顾不得思考,再回过神时,人已经冲到了黑衣人面前截住了那人的手腕就要将红线抢夺!黑衣人带着帽檐看不清真容,倒透出几分神秘,让凊流心底一颤,因为战五渣的她心底其实很没底。

    面对红线,二人都不松手,转眼两人便扭打起来,黑衣人灵力超群,凊流渐渐落了下风,黑衣人想带着红线逃离,凊流拼死拦护……就在两人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凊流袖中的螃蟹不知是伸了个懒腰醒了,还是秉持着暗器的职业操守,或者说是看不得凊流落下风想着帮她拉一把,所以趁着两人一人一头抢夺红线的空隙,它飞快从凊流的袖间爬出,对着红线伸出了红锃锃的螃蟹钳子……

    顷刻间,姻缘线化作两截,两人因为彼此的牵力消失而摔了一个底朝天。看着头顶的红线化为星星点点飘落,二人瞬间如石雕般静默,脸色仿若枯叶一寸寸碎裂!那刻,凊流心里闪过此起彼伏的滔天巨浪!犹如她的心境,她想哭……只听那人咬牙切齿,声色悲恸而又绝望喊道,“我!的!姻!缘!线!”

    听这声音,好似那纨绔仙君无忧的声音?凊流飞速爬起来,对上了那双怒目的仿似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眼。

    “好啊,是你!”凊流终于找到一个出气口,揪住无忧的衣襟,“你还偷上了?!把我害惨了知不知道!”

    无忧也反手揪紧凊流的衣襟,恶狠狠地开口,“你弄断了我的姻缘线!你怎么赔!”

    “赔你大爷!”凊流一想到天惩,也是一肚子火,一口咬住他的手,想将他生吞活剥,“你偷偷摸摸来偷线怪谁!”

    “啊!”无忧吃痛一呼,“你是狗吗!”

    “咬的是狗!”

    二人吵了几句谁也不服谁,便互相咬起来,咬得不爽便彻底的动起手来。二人从月老殿打到月老殿外,从云海尽头打到那头,又莫名其妙打到功德台,而无忧一拳抡翻了功德碑。

    这精神状态很好,遥遥领先数仙,群仙之中的翘楚!

    直到这事闹到仙主那里,仙主揉了揉眉头,看着面前狼狈的二人心力憔悴,凊流弄断了无忧的姻缘线,该罚,无忧毁坏了功德碑,更该罚。

    罚什么呢?

    就罚人间历一场劫吧。

    凊流被判即刻起罚,无忧因毁坏了功德碑还要等修葺完功德碑才能领罚。

    凊流心中划过死一般的难过,前些日子,占星仙君给她算了一卦,说她命里有一劫。她小小月老,有什么劫?死劫?桃花劫?

    她当时不甚相信,报以一笑置之。如今想来,这是要作死她的节奏啊!

    凊流恶狠狠的想,无忧,来生,我都要跟你势不两立!

    而她的毒誓还没发完,就被执行判决的小仙兵扔下了承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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