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人间三月。

    琅都。

    本是草长莺飞,桃花柳絮疯长的时节,薛府上空却蒙罩着一丝沉沉死气,空气中似有一股腐败的气味。

    一个扎着丫鬟髻的少女小跑着穿过亭台楼阁,来到一座厢房前,她柳眉当即一蹙,咦?哪里来的怪味?就像是在梅雨季节月余未见阳光的臭靴子。丫鬟立即嫌弃的捏住鼻子,左看右瞧并未发现任何异常,她不清楚气味的来源,但一想起等会的大事耽搁不得,便止住想呕吐的冲动,一边往前走,一边咕哝着,“少爷这个时辰怎还未起……”

    她在门前止步,抬手轻叩了几下,心中却有些打鼓,平日薛少爷可是多少有些起床气的,但是老爷的命令她更不敢耽搁驳回,所以只得硬着头皮大声唤了几声,“少爷,该起床了。”

    默然片刻,余音廖荡,房内并未传来暴喝,踌躇间丫鬟又抬手叩了几下房门,依旧无人回应。但仿似那腐臭味愈发的浓郁,连捏着鼻头也能隐约闻到。

    丫鬟纳闷着蹑手蹑脚推门进去,一股臭味铺面而来,瞬间将她吞噬,她忍住恶心的冲动,抬头去看床上,腿倏地一软整个人瞬间瘫坐下去,只见她惊恐地瞪大双目,秀容极致扭曲,“啊——鬼!”

    *

    春光明媚,阳春三月的河堤边柳树阴郁葱翠,风一吹柳枝一摆,再配上琅都生活的闲慢,要多舒服便有多舒服。

    河堤边古道的尽头缓缓走来一个青衫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墨发低挽,眉眼弯弯,尽显清丽俏皮。

    她的身边跟着一个黑衣少年,约莫十二三岁,此时他左手拿着陈记唐人右手提着徐记烧饼,怀中还抱着两盒从张记抢购来的流云酥,少年可怜兮兮,他墨发凌乱,衣衫皱巴,方才正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抢。

    “师父。”他一脸担忧的看向少女,欲言又止半晌,“我们擅自脱离队伍,师祖知道肯定又会责骂你的。”

    少年的青涩还未褪去,肉嘟嘟的白嫩脸蛋被她一捏,“无忧,不用担心,你师伯会罩着我们的。”

    她乃落仙门施重悬的二徒弟凊流,此次下山是因为薛老爷的请托。作为施重悬的废物二徒弟,凊流不同于她的师兄阮修,虽然年龄相差不过五岁,但是阮修刻苦,她闲懒,阮修天赋奇禀,她资质平平。如此下去,凊流深知自己不是这块料,所以每日看看闲书打打坐,美其名曰闭关修炼。

    她师傅清楚她的鸟性,秉着放任生长倒也没有教她刻苦修炼过,旁人也得尊着辈分叫她一声师姐,她心中惶恐,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和煦谦持,又透着淡淡的冷意与疏离,如此举止神态教她拿捏得恰到好处。长此以往,除去师傅与师兄还有一些年长的门徒之外,旁人也不大清楚她的鸟性,只认为她年纪轻轻便被掌门收入门下,自有她过人之处,再看传闻中的小师姐一眼,这矜贵谦持的模样,定是身怀绝技不显山露水之辈。

    凊流的人生宗旨是闲闲散散安安稳稳方能长长寿寿。本来她就是朝着这条道路一鼓作气走下去的,但是不知哪一日起施重悬霍然顿悟,觉得如此放任也不是长久之计,日思夜寐也想将她拔苗助长锻造成钢筋奇才。是以,此次对于薛老爷的请托,让她天赋奇禀的师兄阮修带着她下山一起修习。路上她借口肚子疼与他们分开,一是为了去张记抢购流云酥,二是为了下山的老规矩。

    “况且,妖物横行,难免刀光剑影,师父担心你年纪小会受伤。”凊流循循善诱。面上平静真诚自持,内心想的却是等下刀剑无眼,成了混斗中的炮灰就不好了。

    无忧乖巧的点点头,拍了拍胸脯,那双桃花眼流露出认真,“师父不必担心,无忧日益修炼,即使真有妖怪也必定不会让师傅涉险。”

    凊流很是欣慰,忽然她眸子一转,既然施重悬想将她打磨一翻,不如就让无忧替她修炼,她这个徒弟本就勤勉,资质比她上乘,而且徒弟的也就是师傅的,师傅的还是师傅的,徒弟能保护师傅,师傅还需修炼什么劲呢。这一想法凊流觉得甚好,可以施行,顿觉心情更好,又多啃了两个烧饼。忽然间她思及什么,敛步侧身望向无忧,沉吟一声,“无忧啊,我们是不是很久未去上香了?”

    无忧想了想,认真的回,“师父,是有月余了。”他这个师父,无忧有时候有些琢磨不透,似乎对月老殿很是痴情,只要下山第一件事便是直奔月老殿——上香。

    他也曾问过师父,但是师父总是含糊其辞的回——那是她翻身立命之根本。

    无忧不懂,但是凊流不再说。

    二人七转八转来到月老殿门口,看着人迹稀疏的月老殿,凊流长叹一声,再看对面的财神殿,比起以往着实惨淡了些。

    凊流纳闷,“财神爷如今也没人光顾了么?”对家的香火生意如此惨淡,让她这个对手也有些不适应起来。

    一个路过的大叔满面红光回头看她,“如今有个事事灵的百仙庙,求什么允什么,谁还拘于一隅财神殿月老殿?”

    凊流思索,还有这种厉害万能的庙殿?跟月老抢香火也就算了,竟敢跟财神爷抢香火,究竟是哪路神仙这般厉害,凊流感觉不对劲,但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凊流将无忧打发进去拜月老,倏然间感到怀中一阵鸣动,凊流眉一扬,仿似看到一百功德在向她招手,她赶忙掏出怀里的红本本,一打开,扉页自动翻转出现两个名字。

    她就像前生也是做这档子事般轻车熟路的找到人群中的二人,她眸光一转,掏出一张局风符将女子手中的手帕吹到了迎面而来的书生身上。凊流预想的是,书生将手帕揽下递还给女子,二人对眼,氛围正好,一见钟情!

    不是话本里都这么写的初遇相逢么,虽然狗血,但是凊流试过无数次,一一印证虽狗血但真实有效。

    但是凊流看着面前妾有情郎无意的模样,本信心满满的她也忍不住心中泛起嘀咕,莫非是哪里出问题了?按理说本就有缘分的二人只需稍加牵线便可点缘为姻,但是照今日的形势,莫非她遇上梦里那老头所说的高等姻缘线了?

    要说凊流何时揽下了这么桩奇怪差事,还得追溯到她八岁时。某一天她做梦梦见一个怪老头,怪老头白头发,胡子拉碴,要死不活。奈何她先天柔心柔肠见不得老人家哭诉,听老头哭诉一通后她才知道自己前世是月老的弟子,生活贫苦,手无余钱,为了这一世回去后能改善自己拮据的神仙生活,凊流想,在其位谋其事,但她不得不为她飘零悲惨的下一世预谋预谋了。

    适时,凊流又用一张符咒定住了书生的脚让其失衡平地摔了一跤,哀嚎一声中,竹篓里的书卷哗啦啦掉出一堆。

    “张三。”此时凊流见准时机从树后跳出来唤了一声。书生趴在地上艰难的回头,循声回望,苍白的脸上闪过几抹愕然,“你认识我?”

    凊流好心的将他扶起,“自然认识,上次你还帮我教训了一个登徒子呢。”凊流随口胡诌,张三疼极了,脚一瘸一拐的站起,他信以为真,又连连感谢,凊流看着方才女子远去的背影,直截了当问,“张三你要媳妇不要?那姑娘眉清目秀,我看与你很配。”

    张三惊呆了,又立马染上读书人的羞赧,“不用不用,我有娘子了。”

    娘子?凊流惊呆了,那老头给的姻缘薄上明明是张三与方才那位叫罗翠的女子绑定的姻缘呐?她忙掏出红本本凑眼细看,是没错啊……

    凊流反复琢磨着,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跳出来,莫非是姻缘薄出了什么问题?或者说被小三先行截胡才导致点姻对象进展出现停滞?

    这般想着凊流的目光落回张三身上,书生张三,面容秀正,面色却是苍白的,靠近了,还能若有若无闻见一抹异香,异香中包裹着淡淡的骚气……凊流的鼻子比常人更为灵敏,顿时一个念头浮现心头,姻缘薄断然是不会出问题的,看样子问题就出在了张三身上。嗯,极有可能,凊流点点头,要想解决问题,便要接近根本,于是她拉上刚从月老殿出来还一脸懵的无忧,二人发挥帮助伤残人士之精神,欢欢喜喜送瘸着腿的书生回了家。

    一进书生的院门,异香中,那股骚气便越发的浓烈。

    无忧先行挡在凊流身前,环顾望去,警惕的低声开口,“师父,有妖。”

    凊流虽然是个战五渣,但鼻子对于妖的气息异常灵敏,而且这只妖胆大包天竟一丝气息也不隐藏,只用旁香做浅表的掩盖,让人想忽视都难。

    其实凊流本不想蹚这浑水,但那妖也太没有眼力见敢跟她抢人,所以她不能不管啊。她硬着头皮进去,边走边嘱咐无忧,“小心些。”书生热情的招待他们喝茶,这时从后堂内走出来一个秀丽的蓝衣女子,眸光蕴笑淡淡扫过二人,最后目光定定落在无忧身上,眼珠滴溜一转,笑意微勾,“夫君,他们是?”

    张三几句交代了二人对他的帮助,又温情蜜意的看向女子,“莠娘,昨晚你累了,回厢房好生休息吧。”

    莠娘温婉乖巧的点头,又在离开时在张三看不见的地方抛了一个媚眼给无忧,无忧的眼中霎那间闪过一丝紫光。

    抛媚眼这一幕正好被凊流睹见,白眼朝天一翻,说不出的无语。无忧倒是一脸懵懂,但不自觉蹙了眉。

    莠娘走后不久,凊流便从随身背跨的小荷袋中掏出一张睡符,正大光明贴在张三的脑门前,贴上的一瞬,张三本仰着的头蓦地垂了下去。

    “师父,你这是?”无忧戳了戳张三,张三毫无反应。

    “我们去会会那个小三。”

    无忧道,“小三?”

    凊流改口,“会会那只妖精。”

    *

    薛府一改往日喜乐和煦的氛围,整个府邸在一时之间陷入恐慌与悲痛中。

    丫鬟小翠自从那日发现薛少爷离奇死在床上,悲痛欲绝的薛老爷仿似大受打击,到如今过去好几日,棺材停放于灵堂三日还未出殡下葬,全府已经闹得人仰马翻,她也好几日未好好合眼休息了。薛少爷死时的神情太过惊骇,府邸之中人心惶惶,都说少爷招惹了邪祟才意外暴毙而亡,薛老爷痛子心切,势必要捉到害他儿子的邪祟。是以,专门请了除妖一派落仙门前来。

    但是薛老爷昨夜里伤心至晕厥过去,今日已经病倒榻上,吩咐少爷曾经的贴身丫鬟小翠与小菊接待除妖师,要是除妖师想了解什么情况,作为薛少爷身边之人自会比旁人知道得多些。

    彼时小翠望着薛老爷请来的除妖师一瞬间陷入沉思。面前站着三个高瘦白净自称落仙门的年轻人怎么跟她印象中胡子几缕仙风道骨的除妖师不一样?

    为首的领头人约莫二十岁出头,一袭湖蓝锦袍,衬得他长身如松,温润如玉,浑身上下又透出捉妖大师那般的正气。他身后的两位除妖师,皆穿着门派的白袍,年纪皆不长,一个少年,一个姑娘,二人走一路便拌一路的嘴,今日府里的鹦鹉都被他们二人整成了自闭。

    灵堂已经挂起来,停灵早已满了三日,但薛少爷的尸体还好好的停放在灵堂。三位除妖师仔仔细细查看了下尸体,又在府上周遭排查了一番,再次回到了灵堂。

    “阮修师兄,这薛少爷确实死的不同寻常,死了不过短短几日,面色青黑,舌头青紫,眼窝内陷见骨,而周身也有化白骨的痕迹。”一旁的方四时看着尸身仔细分析道。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的问题。”乔婉冷哼一声,皆是不屑与鄙夷。

    “你!”方四时要爆炸了。

    这二人自下山便吵了一路,阮修眼见二人又要吵起来,青筋狂跳地忙开口打断,“薛少爷面色青黑,是为精气亏损而亡,看来确实是遇到吸人精气的妖物了。”

    “薛府并未查探出妖物的行踪。”方四时琢磨一番,“而这尸体也并未沾有妖的气息。”

    阮修也发现了,什么妖怪一点气息都不会留下呢?一为灵力不俗,二为心思缜密狡猾,无论哪一种抓捕定会花费一般气力。但是总归在尸体上找到了些有用的线索,比如,妖物行凶是吸□□元的,精元助修为,那必定……

    阮修忽然想起什么,他走出灵堂,将小翠小菊唤到跟前,“琅都还有类似的事件发生么?”

    小翠小菊对望一眼,小心翼翼开口道,“琅都好像并无此类事件发生,如果有,肯定会传出来,全城都会知晓恐慌的。”

    阮修蹙眉,沉吟片刻,又问,“这段时日,府中可有奇怪的现象,或者薛少爷可遇见什么奇怪的人?”

    小翠摇头,回道,“没有。”

    “你们少爷,这段时日可有带女子回家?”

    “啊?”一旁的小菊面容忽然羞红,磕磕巴巴道,“也没、没有。”

    阮修见此目光略有思索,谦礼的开口,“还望小菊姑娘如实相告。”

    “我、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少爷去了仙庙之后便被老爷禁足在院子中。”小菊顿了顿,垂下羞红的脸,“有时候后半夜守夜,我、我总能听到少爷房中有那种男子喘息和女子娇吟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毕竟是主人家的事,做下人的也不敢宣之于口。”

    阮修点点头,“小翠姑娘守夜可遇见过?”

    小翠默了片刻,也满脸羞赧的点了点头。

    “你们见过女子的模样么?”阮修又问。

    “未曾见过。”二人异口同声道。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看样子这妖物十分的警惕,藏匿的很好。

    无声无息,无踪无迹,查找起来确实有些难度。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时,小菊小心翼翼觑了面前俊逸的除妖师一眼,她攥紧腰间的衣襟,有些欲言又止。

    阮修察觉她神情的变化,一脸温和,“小菊姑娘是还有其他线索吗?”

    小菊脸又是一红,“但是……”她磕磕巴巴,似乎难以启齿,“但是、少爷他不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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