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个府丁将灵堂中的四人团团围起来。

    站在最前面的赵老爷冷着一张脸,怒喝,“你们简直好大的胆子!”他抬起气得抖动的手指指向几人,“将他们全部给我绑出来,莫践踏了我儿子的轮回路!”

    “你竟还敢出现在我眼前,都是你害了我永儿!”他恶狠狠的转了眼睛瞪着吴四,“来人啊,将他拉出去给我狠狠鞭笞!”

    府丁照做,团团围上来,有了赵老爷的命令,吴四当即被两人架起来就要往外面去。方四时与乔婉皆做对抗防御状,府丁也一时为难,欲进不进的模样。只有阮修站在原地未动,面色不惊,周遭的混乱衬得他身骨如玉,云淡风轻。却在府丁近身时开口,“赵老爷,死者为大,虽然不忍,但是我想也有必要告诉你,躺在棺木中的人或许已不全是赵永。”

    在场之人听闻皆是一怔,而后面面相觑,赵老爷却气得抖擞,“哪里来的神棍!什么叫不全是我儿子!”他似是气极反笑,“莫不成一具躯体还分一半一半的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阮修面色不改,“你不觉得赵永这副身体有些奇怪么?”

    只见阮修从袖间掏出一柄短刀,转身划破了赵永腹部的皮肤,他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利落干净无半点停歇,教在场之人都大惊失色,赵老爷见了一双眼瞪得像铜铃,因来不及阻止差点背过气去,但是下一刻,恐惧便一寸寸盖过愤怒爬上他的心头。只见方才被利刃划破的皮肤下,一团黑色的雾猝不及防蓬勃出来,缕缕汇聚竟然朝众人袭击过来,众人哪里见过这个场面,混乱之际只听一阵穿透心脾的声音,辽阔广静的一声——“铮”,似在大山之中余音回荡,绵长悠远。循声而去,只见阮修举着还破铃,立在原处,单手捻诀,顷刻间黑雾被钟铃击散,赵永的尸体快速瘪下去,好像顷刻间被掏干了所有的骨血与脏器,如今只剩下一副薄薄的皮囊和一颗圆滚滚的脑袋。

    奇怪!诡异!骇然!

    府丁哪见过这阵仗,哭爹喊娘地滚爬着出去,只剩赵老爷惊惧地瘫坐在地,面色惨白,颤抖着声线,不可置信的低喃出声,“我儿……我儿!”

    本透白的还破铃堪堪变得墨黑,阮修感到诧异,妖气为紫,怨气为黑,这竟是怨气而凝!他适时抬眸看向地上的赵老爷,目露悲悯,有些不忍。

    “我的永儿怎么成这副样子了?!”赵老爷悲痛欲绝哭嚎,险些晕厥!

    “他被吃了。”阮修收回还破铃,望着棺木里只剩一层皮的怪头陷入沉思。他方查看尸体时就觉得赵永身体之下有一股不属于他本体的异体,他以为是妖邪之力,却未曾想竟是怨恨之气。

    吃人便吃人,怨恨之气渡人体,究竟是为何?

    赵老爷的心仿似在这一刻彻底死去,他顿觉天旋地转,一口气死死堵在心口,抖着声音道,“被、被吃了……”

    乔婉见到赵永的这副样子也一阵心有余悸,“师兄,这妖怪我看十分来者不善。”

    “妖怪为何要吃他?”赵老爷愤恨地嚎叫,“这天杀的妖怪啊!”

    “妖怪吃人还需什么理么?”方四时小声嘟囔,却在看到阮修投过来警告视线时又立马悻悻咕哝道,“薛府之案,赵家之案,怎么一个比一个诡异。”

    “我的儿刚进了春闱,前途无量,这天杀的妖怪!”赵老爷忽然怨恨地瞪向吴四,“都是你,带他去青楼,去嫖赌,不知从哪里惹来了这妖怪,凭生祸事!”他四肢并用爬过去,对着已经吓倒在地的吴四又捶又打。

    吴四仿似被打醒过来,他钳住赵老爷挥打而来的拳头,冷笑一声,“呵,他还进得了春闱?前途无量?你心里是没点数么?就你那草包废物儿子能考进春闱?”

    “你什么意思!”

    “我看你的好儿子是因为要了他不该要的,献祭了自己的身体而招来的反噬吧!”

    “你胡说什么!”赵老爷恨意冲昏头脑,竟扑倒了吴四,坐在他腰间将他束缚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

    场面眼看着失去控制,几人慌忙上去拉开了混乱的二人。看着吴四好不容易平息了呼吸,阮修紧紧盯着他,“献祭自己的身体招来的反噬,你所指是什么?”

    赵老爷此刻也冷静下来,只是丧丧地坐着,似乎在听似乎神游天际。吴四揉了揉脖子坐起来,冷睨了眼赵老爷,开口却道,“你们知道百仙庙么?”

    “百仙庙?”乔婉道,“我听过月老庙,财神庙,文曲星庙。这百仙庙供奉的是哪路神仙,莫非是叫百仙的神仙?”

    “百仙庙?”阮修蹙眉问吴四,“有何玄机?”

    “他们说百仙庙,许百愿,皆如愿。”吴四道。

    “那许过愿的人,当真皆如愿了?”阮修有些不可置信,因为一般神仙也断不会发挥如此的信仰之力。毕竟太灵并不是件好事,严格来说,如此面面俱到,恐生人心的恶。毕竟人这种生物,最易滋贪心。

    “其他人我不知,但与我相熟的几人,求财求缘求功名,无人不遂愿。”

    “有这等好事,你会不求么?”乔婉最善一针见血点名问题。

    “这教什么话。”吴四道,“我虽小偷小摸,但是也知道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你若强求要,必要付出一定代价。”

    “你还挺清醒的。”乔婉总结。

    清醒二字,吴四就当自己被夸了,遂洋洋自得起来,“那是,要是我不清醒,我便早已是一具尸体了。”他又忽然肃容了脸,道,“而且那几人,真的皆猝死在家中!”

    “猝死?”

    “也是全身这般黑紫……”

    这么听着确实玄乎起来,方四时道,“师兄,你怎么看?”

    “一件两件可以归咎于意外与巧合,巧合多了便说什么也为不巧了。”阮修揣度,或许百仙庙打着神仙庙宇的招牌,供的非神非仙,而是一只邪祟妖怪。

    既如此,便去百仙庙一趟吧。

    *

    郊外之北,清欢山半腰,凊流抬头,百仙庙——三个黑得发红的字映入眼帘。一眼瞧过去‘百’字陈新,其他二字竟破旧不堪,其上似还有刀砍斧削凌乱之迹,一角已然成炭黑色,似被烈火灼烧过,看着满目疮痍。而‘百’字仔细看去,之下似乎覆盖着另一个被涂改的字眼——是什么字眼,倒是看不真切。

    这时,凊流的视线从匾额上转回来,前方带路的小胆一直将前不前的在半空中打转,它似是欲往而惧往,终仿似下定了某方面的决心,它埋头猛地奔窜回来,躲进了凊流的头发丝里,一动不动。

    这宣示着……藏进凊流墨发里的小胆已成功装死。

    凊流恨铁不成钢,几近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毕竟小胆与它哥哥大胆相比,九百个胆子,它哥哥分走了八百九十九个,它所有的不足为一。

    再望向前方伫立的庙庵,百仙百仙,明明是神庵庙土,明明周遭烈阳正盛,但瞧着阳光竟未泻进去庙里半分。

    无忧凝了神色,他察觉到百仙庙所散发的气息非比寻常庙宇,出于谨慎,他不着痕迹往凊流前面侧了侧,挡在了她身前,二人相视一眼一前一后走进了庙里。

    庙有些老旧,设施简单,一眼便能看到尽头。让凊流有些诧异的是,此庙冠名为百仙,里面供奉的竟只有一尊神像而已,而那神像竟然还是一副残像。

    凊流微微仰头,透过缭绕的香火瞧见,正中的神像坐于金鼎神台之上,眉眼低垂,神容善慈,右手捻苍生诀,左手已然断开,剩下的不知所踪。

    “杀生诀。”无忧微蹙着眉有些不解,“师父,为何堂堂一个神像竟捻的是杀生诀。”

    面对徒弟的疑惑请教,她这个做师傅的理应传道解惑——但凊流也纳闷,这不是苍生诀么?待缭绕的香火散去些,凊流凝了目光再次落到神像的右手上,忽然猛地一怔,一下子恍然大悟。

    她走近神像,有些感叹,“或许,他本捻的是苍生诀,但本扣缚中指的拇指断掉了,一指之差而变成了杀生决。”

    无忧点点头,香火渐散间,神容更为清晰,其上纵横交错的疤痕简直骇然!那些疤痕如同匾额上刀削斧痕。“师父。”无忧不自觉蹙了眉,“这尊神像有些可怜。”

    凊流静默其间,面前香火缭绕,供果阜盛,但是神像残败,也不见信徒前来修葺。人声鼎沸之后,旺盛的香火下,凊流却分明看到了另一种极致——凄凉,抛弃。

    凊流收回目光,半信半疑地琢磨着,“你说这里许愿真保灵?”

    无忧沉吟一声,“要说不保灵,但是香火络绎不绝,如若说保灵,但却无人修缮神像供奉这观庙。”他顿了顿,说出自己的想法,“就好像,这个庙观并没有真正奉侍神像的信徒。”

    要说无忧从小跟着凊流耳濡目染庙观文化,所谓看事物的眼光总是独到的。庙观与人的信仰相辅相成,人们供奉香火,修缮庙观,成为信徒,而驻守庙观的神便会回馈这信仰之力,来应允人们的夙愿请求。

    从一踏进百仙庙起,破庙残像,却愿望灵验,世间的所求所得,本就是承了天道的一个“衡”字,既如此,驻守这里的神仙究竟所求为何?

    等等,凊流忙收回思绪,她是为了莠娘而来,可不是探查破庙残像的起因结果而来的。

    “小胆将我们引到这里,这里一定曾有大胆的气息在此逗留过。”凊流摸着下颌仰视着神像,暗道奇怪,“一只妖怪,为何会光临一座仙观府庙?”

    无忧在庙观内环视一圈,并未发现妖物躲藏的痕迹,忽然听见那方凊流咦了一声。他走过去,却看见她站在某一处墙前,头凑近盯着那处墙面瞧看。

    凊流察觉到无忧的靠近,指着一块青灰色的墙面,“这里,是空的。”

    那墙面不同于其他墙面,表皮略显光滑,似乎凹进去一块,倒像一张门的模样。无忧凑近,伸出手指探看——发出“咚咚咚”几声沉闷的低哑声。

    “应该是一方密室。”凊流眼中眸光一动,猜测道。如此的话,莠娘很有可能藏匿其中。

    “我们得找找进去密室的暗匙。”凊流说着,便在墙皮的周围四处按探,周遭的摆设也要亲手动一动看是否有无机关。

    这么一找,倒真让她找着了,墙皮周围挂有一幅山水墨画,将画卷一收,墙壁霎那间轰然一声,密室竟缓缓打开了。

    二人警惕地走进密室,方寸之间,布施依旧简普,一张小床,一张小桌,一方……神龛?再无其他。

    神龛之上,供奉的不是神像,而是一幅画——清隽冷清的男子一袭游神白袍,头戴花冠,右手捻苍生诀,左手拈莲。画中的男子俨然一副承平盛世,岁月静好之容。

    画的右下角还题着一行娟娟秀迹:“游神之姿,天地超然,地仙之容,天下安平,祈国泰民安,愿地仙昌宜。”

    凊流小心念叨出声。

    “地仙?”凊流又道,“那是掌管什么的神仙?”

    无忧摇了摇头,凊流却忽听见姻缘薄刹起的心音,“咦,这世间还有地仙呢。”

    “为什么没有地仙。”凊流下意识回。

    许是听见了凊流的心声,姻缘薄懒散的答,“地仙是很久远的人间神仙,或者说古老,他们常年住于人间,川河是他们的血液,土地是他们的精魄,是完完全全被世间自然孕育的神明,换言之,地仙久远,是因为川有源,地有根,有些自万物而始,凡人的信念决定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力量又滋养他们的寿命,而经过沧海桑田,万物变迁,或者人们心念背驰,一方地仙也会慢慢衰竭而亡,消散天地无踪,再无往生。”

    凊流听得认真,姻缘簿默了片刻,“别怪我没提醒你。”她的声音蓦然正经起来,“这里很邪。”

    凊流还未琢磨出很邪是个什么意思,一片阴影悄无声息地投放在她旁边,凊流与无忧的身体莫名一僵,因为身后的那道视线似是正死死盯着他们。

    他们猛地回头,赫然看见一个身着粗布的老人,目光正幽幽地觑着他们。凊流的心脏猛地一跳——面前的老人面部疤痕纵横交错,全然可怖骇然,眼窝中镶嵌着两颗浑浊的眼球,盯得让人毛骨悚然。

    凊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老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凊流猛然发觉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倒与神像上的疤痕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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