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行装简朴的商队穿梭于戈壁之中,已是黄昏,一声声啼哭越来越近。

    “上前去,抱上来。”唯一一辆马车里,有人发话。

    “是,主上。”有人应声向前走去,头巾裹着只露了双浑浊的眼睛在外。

    “主上,是个女婴,篮里的纸条上写有外境文。”

    门帘微掀开一道缝,那人皱着眉看了看,黄沙漫漫,他放下手,道“还行,去找个老妈子,再让归四来认认字条。带远点,哭着让人心烦。”

    她是被门主从边境捡回来的遗孤,名字便在那张字条上--阿西达。

    阿西达小时候美的不像话。

    一头微卷的黑发束成高尾,方文渡搜罗了各式各样的西域服饰给她装扮。貌似仙童,面若冰霜,生得宝石般的红瞳,如精雕细琢的美丽木偶。

    疏好院还有其他漂亮的孩子,因她是异族血统,又生性冷淡,面不苟笑,常常一人独来独往。

    方文渡都让他们叫他“主父”,他有许多房妾,还有不计其数的没名分的丫鬟,另一个宝音院才是他的“后院”。

    后房姨娘稍得宠的,一般就会向方文渡从疏好院讨个喜爱的孩子养着“玩”。私下隐晦有传,是方文渡身子的原因多年才无所出。

    “沁姨娘昨日又将一个小鬼给遣回去,这才几天?”

    “太过频繁,老爷就会烦她,也就没多少好日子咯。”

    “和柳姨娘可比不了,凡去过她那的孩子那个没有好归宿,沁姨娘还以为自己也是那独一份啊。”

    柳姨娘是从胡女楼来的,说是以前来头不小,凭着惊人的容貌,盛宠不衰。

    可柳姨娘还敢给人脸色看,一个不顺心,甚至会把方文渡从屋里赶出去。

    院中孩子年龄都在十二以下,分界不明,都是男孩装扮,仆人私下都叫他们公子。

    “周姐姐呢?”阿西达望着镜子,任由婢女往她身上戴东西。

    “找到了养父母,被领了去。”

    “吴州太守陈青?”

    “小公子,不可多问。”婢女未再应她,片刻后“今日此去,定要好好伺候她,她高兴了,你也可为自己谋个好出路。”

    “我想见周姐姐。”她平静地说道。

    婢女并未理她,收拾妥帖后,就领去赏汝阁。

    “婢子奉老爷之命,特将阿西达送与夫人。”

    日已偏西,屋中阴暗。帘后,一女子倚坐在贵妃榻上,房间熏着香,旁有侍女轻轻打着扇。

    二人在地上跪了一刻,阿西达跪不住了想起来,那侍女正要呵斥,柳寻出声“领上来瞧瞧。”

    阿西达起身,抚了抚尘,脸上有些不悦,缓慢上前,掀起珠帘。

    榻上的女子是柔顺的长发,用花簪松松地挽了发髻,眼尾上挑,却有忧愁隐在眉间。

    她抬手卷上她的微曲的发尾“阿西达?”

    阿西达不情不愿的“嗯”了声。

    “想留在这?”

    “我想找周姐姐。”柳寻不解,送人的婢子回到“回夫人,是四年前被领走的周庙容。”

    那个小姑娘啊,她年龄到了,嫁出去了。”

    阿西达看着她又看向婢子,眼神疑惑“那婢女说她是被领养走的。”

    “在疏好院这么说没错,反正荣华富贵的日子。”阿西达闻着她身上的酒香。

    “先去西厢房住着,之后的事我再思虑思虑。”她叹了口气,懒洋洋地说着。

    “阿西达,会笑的人在这才能过得好。”

    “因为我不会笑所以她们都不同我玩吗?”

    “也不是的,阿西达,不是还有周姐姐吗?所以不是因为这个。我会陪着你的,但若以后我不在了你身边,你要记得,无论遇到何事,我也会想办法告诉你怎么做......”

    阿西达躺在床上,脑海里反复出现四年前的周庙容的话,她不记得了她的样貌,不记得她们之间的欢愉时光,她只记得这些话。

    四年,她每次说话就是想见周庙容。

    除了请安问话能见到柳姨娘,其余时间都是把她关在西厢房。今日却在别个时候见了她。

    “坐过来,我给你梳头。”她笑的和善,没有浓郁的熏香遮掩,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

    阿西达直直的过去,“怎么这般听话?”柳姨娘笑不达眼底,轻轻抚上她的头发。

    她思来想去,不肯说。

    柳姨娘拽着她的头发往下,阿西达被迫仰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上方的美艳的脸。

    “你今天一句话都不要说了,事情很快就完了。”她如同喃喃自语道。

    她扶正阿西达的头,沉默无言的给她梳妆。毕后,带有红色豆蔻的手掐着她的下巴,左右端详着妆容,阿西达出神的望着镜中,她拇指和食指的豆蔻已经掉了......

    夜色已至,金灯明,繁花艳。宴席被错落的屏风隔成三段,左右相对设席,阿西达在前端右席末。此番宴请是阿西达十年来第一次见方文渡,他有些发福,五官还算周正,可多年“经商”让精明也显于眼中。

    阿西达随意张望,华乐升起,柳姨娘开始尝酒,方文渡并未落坐主位,她悄悄起身,想溜出去但要过另外两段席面。

    “溜出宴席就好了,那日所有人只会集中在宴席上,出来之后就去......”

    阿西达花了半刻摸跑到中端却看见右席坐着疏好院的孩子,前排有层层薄纱,将他们与“宴席”隔开。她在树后偷偷摸摸的向前走,却被人拽住了衣服。

    “阿西达,你怎么跑来这了?”他一个人坐在最后位在后面的树林,桌上的东西吃了,酒喝了,舞看不了,话说不了。就开始无聊这也注意到了阿西达。

    阿西达蹲下来靠着树“我要出去。”

    他端坐却拽着她的手小声道:“给我带点吃的呗,福记的酥糕,愿紫最近都不肯给我带了......”

    前面的舞声停了,嘈杂声也随之消散。他赶紧噤声,片刻后有几人出现在纱帘后,左席开始窃窃私语,他们隔的有些距离,听不清帘后的人说了什么,之后便又仆从掀开纱“请张公子出席~”

    帘后又热闹了起来,好似赞叹不已的话围绕着刚刚离席去到帘后到孩子。

    阿西达起身要走,他做着口型“记得买。”

    她躲躲藏藏走了一会,还没出中段,就听见“请蒋公子出席~”

    阿西达躲在树后看着他空了的席位,听见前面声音又大了起来,继续向前走。到了屏风群她知道有人已经发现她不见了,有些府丁在席宴周围找人。

    “阿西达?跑了一路累不累?”温和的女声从她的背后响起。

    阿西达回头摆脱她脖颈上的手,“你...为什么在里...为什么?”

    阿西达不解,面上充满着疑惑,以及一点惊恐。

    “累了吧,跟姨娘回去,有个人你得见见。”她叫来婢女和几个府丁领阿西达去换身衣服。

    再次回到宴席,她被安排坐在柳姨娘后面,主位上坐了人,服饰低调,带着面具。旁边只有一个白袍人,没坐多久,那人离开后不久她被关回西厢房了。

    她坐在床上想了好久,赏汝阁只有一个婢女伺候.......出阁了之后呢?

    门开了,阿西达起身行礼,柳姨娘带着浓浓的酒香进来,“你今天想出去?”

    “告诉我,怎么出去?”阿西达避开摸上她脸的手,“出去你干什么呢?”她温柔的笑道,艳丽的妆容在月下显得空洞而腐糜。

    “我要去见周姐姐,我知道你......”清脆的巴掌声,阿西达的脸被打歪在一旁。“阿西达,我听说你在疏好院是个听话的孩子,夫子没有不夸你的,为什么想离开啊!”

    柳姨娘质问她,阿西达理了理头发,“我知道华越山下山除魔,回程的时候会在流千城落脚......”

    “真是聪明的孩子,你从那知道的?”柳姨娘好奇有兴奋,她的手正想探进衣襟,可外面的婢女道“姨娘,老爷要来了。”她则抚上她的脸,冰冷的触感犹如与阴冷的毒蛇“缠绵”。

    “好,这就来。”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明月隐却,屋中一片黑暗,阿西达从袖口抽出纸条,吞咽的声音过后只余漫长的寂静陪等天明。

    “我不知道那个小鬼是怎么从外面听见的,十年时间也够了,她这最后一个......”

    方文渡讽刺道:“想走啊,出去你能活吗?”他悠哉悠哉点上鎏金花样的烟斗“这群孩子真是鬼点子多的很......”

    “十年你找不到我女儿!我变成这样把疏好院弄成你的摇钱树,赚了多少和见过多少达官贵人?”柳姨娘愤恨起身,声声逼问,“是谁把我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

    “啊......我一直找着呢,”他踱步向外,手抖了抖烟灰“不要心急,最后一个送走就让你亲自去找。不过话说你还记得你女儿叫什么吗?”说完,他看着喃喃自语的柳姨娘笑着摇摇头,大步离去。

    “公子,饭食来了。”阿西达在案前睡了一晚,已是饷午,醒来就见婢女在桌上摆食盘“公子,过来用饭吧。”嘶哑的嗓音似乎快要绷裂,她关上门并未离去。三刻后,再次进去,阿西达已经不见了,她面不改色收拾干净离开了赏汝阁。

    直到傍晚有人来送华服衣饰,才发现人不见了。

    “你在做什么!半大的孩子都能看丢?那位来了我怎么交代?最后一件事你做不好?!”赏汝阁罕见的点上了灯,阁中全是清脆的碎声,印在窗上的人影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魂,方文渡往日明面上的体面在此刻消失殆尽。

    “我的确没感受到有人出府了,”柳姨娘不解,转眼又讽道:“早叫你注意那小鬼,这下真跑了,我看你拿什么和觅初帝交代!”

    “已经叫人找了......”方文渡焦急在房中走了走去,“老爷!那位到了!”外面响起小厮的声音,方文渡大汗直流急急下阶抓住他“还没找到?那丑丫头说什么没有?”

    “奴去问了,愿紫说用完饭公子就......就睡下了......”小厮颤颤巍巍道。

    “睡下了?说不出就给我打死她。”他拽紧小厮的胳膊,后猛的松开。

    “你还想要什么?”方文渡深深吸了口气稍稍平复下来对柳姨娘说。

    他是没想到,柳姨娘还和他耍心眼,说不定人就是她藏的......

    “华越的人来,为什么你这么着急腾空疏好院?”柳姨娘徐徐走来,“他们不管世间俗事,你怕什么?”

    “呵,赏汝阁后院的白骨都是因为谁?不过你不是早想要自由去找你女儿吗?此事过后,我送你出城避开华越的人,我们解开契结,如何?”方文渡理好衣襟,抚了抚衣袖,看向柳姨娘美艳的脸容。

    隔了几座小院的金灯亮了起来,方文渡挥挥袖,踏出赏汝阁“两刻后,带着那孩子过来。”

    觅初帝一喜好貌美童子,二喜好求仙问长生法。

    今日来他并未带面具,枯瘦的手摩搓茶杯沿口,眼睛炯炯有神的观赏台中舞。

    “先生,那孩子能否......留在我身边三日?”老皇帝突然问向旁边站立的白袍人。

    “陛下,道不可坏。”那人道。

    “是,是我越距了......”他颤颤的回道,他的身体急需“长生法”才能活。

    方文渡快步上前,行礼后屏退左右,扑通跪地“陛下!请您治罪,那个孩子,被妖鬼挟持,说如果不帮她逃出城,就......陛下啊,您是一国之主,治理万业,却发生如此之事,挑起事端,这是......不把您放在眼里啊!陛下......”一番“忠臣”之言,觅初帝良久无话,他心里似庆幸又惋惜。

    “陛下,今已三月二十二日,你南巡在外已久,先行回宫吧,此事有关妖鬼就交由华越来处理。”白袍人突然发话,觅初帝想了想心中叹息,淡淡的回了好。

    阿西达躲在阴森的井中,不仅有许多白骨这里还时不时有老鼠造访,结了许多许多的蛛网,离开疏好院,他们有人来了这里,有人去的外面又是怎样的?她紧紧抱着干饼,只要再等一日他们都离开了她也就可以出去了……

    不过——

    轰——!

    从上方震了些碎石下来,“你这小娃娃胆子可真大。”井口放下了绳子,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爬上来,已经没事了。”

    阿西达没动,“你是谁?”

    “锁心观,若存。”声音忽近忽远,上面很“热闹”还有各种嘈杂的声音,和宴席上的热闹不一样。

    她爬上去之后,就往一个方向卯足了劲跑,慌张得跌倒后又爬起来继续跑,“你跑什么?疏好院早就没人了……哈哈哈。”柳姨娘被打落在柱下,早不复往日风采,身上虽穿刺了好几个窟窿,但没有一丝血迹,是沾满灰土的华服和散乱的发髻。

    在柳姨娘的大喊中,阿西达停下了脚步,愣在了原地“方文渡,原来打的......这个主意,他......原本就打算......脱身让......我死。”柳姨娘缓缓站起来。

    我要去找我女儿,我还不能死在这......”她步履不稳,若存道人一剑钉入喉间。

    阿西达又想往府外走去,被叫住“这是去哪?”

    “我要去找他们。”阿西达板着脸回答。

    “这府邸在我来到这阁中就人去楼空,就只剩下她其次就是你。她得死,你要和我回华越,这俗世凡事与你无关……”若存勾住阿西达的后衣领,话未必便被打断“说不定,让这老道现在去...救还来得及......哈哈....”她意识渐渐稀薄,后化为屡屡轻烟散去,那剑一闪被收进了剑鞘。

    十四家破,十七被买入府并生下死胎,二十惨死,因执念过深凝成鬼怪,需孩童供其生,替方文渡看管疏好院。

    若存破开井中禁制,鬼魂怨鸣冲破而出,都被收在渡净囊中。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的资质。”

    “这些孩子只需超度便可进轮回。”他收好,“走吧,世间已与你无关,见了他们只是徒增伤悲,人的命数已定……”

    “那见一个人好吗?她叫周庙容。”

    第二日若存道人领她到了城郊一处清观,见到道门前立着紫衣负剑中年人。

    “这就是上次见的那个孩子?”

    “是,但过于.......”若存叹了口气。

    “我知晓了。修行人不可插手朝廷之事,那位命数已至,也没发现丝毫痕迹,你此番回去告诉他速回。”

    紫衣人牵过她,阿西达另一只手死死的拽着一张纸,“已经无事了,我乃华越山,见贤。”

    阿西达没有说话,见贤告辞,阿西达行了一礼。若存看着他们的背影,阿西达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所以的执着与悲痛都融入山风中的哭啸中。

    见贤松开手,轻轻拍了她的背。

    阿西达颤抖的手渐渐松开那张纸——周庙容,吴州太守府,明世王府,镇元郡王府......

    时年十六,于见元十一年三月二十日死。

    次日,到达华越山,拜入十堰峰。行弟子礼,除旧姓,赐新名,为芜存箐。

    见元十二年,觅初帝驾崩,新皇登基同年改国号同德。

    同德四年,去往西湘除尸鬼,归途偶遇赶尸人,获其一副假皮。自此不以真面示人。

    同德五年,京中多户世家豪强被血洗,不知真凶。芜存箐犯华越大戒之一,罚戒鞭四百,定心钉三枚,以示惩戒。

    同年,带回一男孩,其拜入释愁峰。

    同德八年末月,华越山惨遭暗袭,多人生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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