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不好了！”
妆台前，少女描眉的手一滞，水润的眸子瞟向那欲同春风一同闯入的小丫鬟，不过一瞬，便又挪回到铜镜中那张粉黛未全的桃花面上，仿佛天大的事都扰不得她的妆画。
“什么大事也值得你这样急。”一旁侍候的大丫鬟香珮眉头微蹙，语气略显急切，责备毫不掩饰地扑向冒失闯入之人，生怕她坏了姑娘这些天好不容易才提起的兴致。
香环缓了气息，面露难色，犹豫着开口:“姑娘今日要穿的银红衫子被后院婆子给弄破了。”
香珮一怔，那长衫是宋锦裁得，最是金贵娇弱，寻常浣衣使的衣捶一概不能用，只能让人用手一点点地揉搓，生怕勾丝破裂，就这样，还不能让手粗的人来做。
姑娘前日特地吩咐了把这祖宗打理好，她刚把长衫翻出来就听闻梁三公子要来同姑娘核聘礼单子，便也默认姑娘要穿这衣裳给心上人看，打心眼里为姑娘高兴，念着只剩两日时间，还专门跑趟浣衣房，仔细叮嘱了管事一番。
可现如今还是出了岔子，岂不平白给她们添堵吗？
到底还是她们姑娘如今身份尴尬，浣衣房的下人都敢明着敷衍了！
而她们口中的主子虞巧微，刚拿着青黛描完另一侧眉，那张本就欲与春花争艳的美人面经由一双灵巧柔夷摹绘上下，姱丽得更加惊心动魄。
香珮见虞巧微脸上未有愠色，一时竟也揣摩不透她是个什么意思，试探着道:“那年送来的宋锦还有匹烟粉色的，也做了件对襟的短衫子，配今年制的那条花鸟裙，最衬姑娘。”复又对香环道，“那衫子应是锁箱子里了，你现在去找出来给姑娘瞧瞧，动作快些，别误了时辰。”
可香环听了这话，脚下一动不动，面上幽苦更甚。香珮见了，暗道不妙，袖下伸手拧了她一把，才知这丫头又是老毛病犯了，说话只说半句。
“姑娘，梁三公子人已经在前堂了，说……是要退婚——”
*
马蹄湖被日头蒸起的水汽直往人脸上打，香珮香环二人皆是被闷出一层细密的汗。可姑娘不愿撑伞，她们做下人的自然也没了蹭阴凉的地方。
人被晒得目眩，头昏最容易教人管不住自己。香环小声抱怨起来:“咱含秀阁这么偏，夫人就是故意的。”
香珮推了推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妹，妄议主子这种事都敢做，真是连死都不怕了！她同样恼这路途遥远，也知那事发生后，姑娘在虞家的处境一落千丈。可姑娘本是个打碎牙往肚里吞的主，惯会受气，若她们还老在跟前提，不是往人心上扎刀子吗。
香珮到底还是在跟前伺候得更久，心思通达些。
她看着眼前一身红的虞巧微，更觉五味杂陈。她自八岁被买入虞府，近身伺候姑娘已逾十年，先夫人去后，虞府里外便再没人比她更了解姑娘了。
她们姑娘同那梁三青梅竹马，定亲之后的几年里更是满心念着他，临了竟落了个被退婚的下场。
可姑娘又有什么法子呢？一时伤心得漂亮衣裳都不愿穿了，硬是叫下人找了套老气横秋的绛红衣裙出来，连带着脸上都没了笑，哪有半分小姑娘的娇俏。
绕过马蹄湖，东院便不远了。
一路上，虞巧微并未开口。
春风走得比她快，拂过她额前碎发，也顺路为她吹来身后那一稳重一天真的两道动静。
“姑娘，这日光毒辣，瞧久了伤眼。”香珮小心提醒，不过也只是随口一句关心话，说多又怕失了本分，主子的心思，她们惯常是猜不透的。
果然，虞巧微并未听从。
“春光这般好，一味躲着避着，多可惜。”少女喃喃道。
暖霭之中，映着她那场虚虚实实的旧梦。
她在梁臻的后院里挣扎了一辈子，斗到一无所有，斗到自己都可怜自己的浅薄无能。
梁家人道她恶毒短视，可她最初，只是想觅得一处庇佑之所罢了。
她只怕被抛弃。
她自以为寻到了救她出泥潭之人，殊不知，这才是她破碎腐烂的开始。
红炆毒发，她知败局已定，过往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执念悉数消解，化作命数尽头一缕轻飘飘的不甘。
她短暂的二十年生机在十几日里急转而下，明明是个不剩几口气的人，却又在嗜心剧毒的折磨下度日如年。
痛苦的日子里，她最渴望的就是光，可她那时住的屋子比虞府的含秀阁更加阴暗。
更不必说，那是一个数九寒冬。
她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爬出门外，满目只有阴天之下无边无际的雪，凛冽的风刮散通体最后一抨热，她可笑的一生在无人问津的苦寒中草草结束。
虞巧微再次抬起头，逆着刺眼但温暖的春光，恍若隔世。
回来也有一月了，她却还是有种虚幻之感，生怕这美好到不真实的春光会从手中溜走，再一睁眼，又是无尽的冬。
*
绕过抄手回廊，便到了如意阁，人声远远传来，好不热闹。
转角处，虞巧微原地停住，掏出帕子揩了把薄汗，先吐两口燥热的烟缊，再用檐下掺着花香的凉风冷却自己这颗砰砰直跳的心。
但愿这是她最后一次被看笑话。
大房夫人那娇娇柔柔的嗓音她自是不会认错的，另几道声音——当是二房夫人同那两个妹妹。
能说的上话的女眷几乎都在了，她在这虞家竟还有这么大的脸面呢。
上一世，她只顾着为那狗男人伤心，惶惶怛怛一整日，如今细细回想起，太多枝节都记不得了。
但她前世的卑微屈辱，再活几世都忘不了。
“臻郎，你就这样薄情，将我一颗痴心抛了去，要教我为你哭得肝肠寸断……”
“你若执意弃我辱我，我便一头撞死在此。”
那时她身份未明，终日惴惴难安，便将梁三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不惜一切也要缠住他。
那样自甘堕落的乞怜，再也不要有了！
人都来了也好，这一回，她不会再向那人说一句自贱话，也不会在虞家人面前丢掉自己的脸皮，事一次说清楚，省得麻烦。
虞巧微拍拍衣摆，又换上了她前世出阁前惯用的怯懦，抬腿迈了进去，本欲先在大夫人面前落几颗金豆子买卖惨，却没想第一眼正对上身在主位的老夫人。
“祖母。”
巧微略一晃神，旋即又恢复了那副楚楚可怜。她心里自是不屑为那狗男人再难过一分一毫，可老太太毕竟年龄大了眼睛不好，见了她这幅拙劣敷衍的伪装，辨别不清，仍是心疼不已。
“我的好姑娘，来祖母这里。”
老夫人大概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给怄着了，方才在屋里坐着一言不发，难怪她没猜出来。
不过其余四人她倒是没听错。
她本以为还会有一人在场，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时梁三对她那妹妹的觊觎之心还未暴露，以至于她待字闺中乃至初嫁到梁家的好几年里，一直对他存着幼时养出来的好印象。
说起来，她看清梁臻这人，多亏了虞容惠。
大房夫人方氏坐在左首，倾了身子向她：“巧微也别太伤心，失了这桩姻缘，没准儿是前面还有更好的等着呢……”
前世，她才来如意阁就听见方氏一席似安慰实挖苦的话，本来就憔悴的面容当即变了脸色，脚下一虚，出了大糗，正巧叫入内的梁臻瞧见。
“也许是吧。”虞巧微对她只温淡一笑，大方自然，礼貌有余，恭敬不足。
可那笑容却更像是受了委屈后强行挤出来的，老夫人本来还没放下的心又被她给扯起来了。
“我就说，我们巧儿是个最好的孩子，又孝顺又体贴，偏偏你们每个人都见不得她好！”
方氏还未说什么，反而是二房夫人蒋氏听见这话先沉不住了：“母亲这是什么话，那梁三要退婚，我们听了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再怎么说，巧儿也是我们从小看到大的。”
“母亲别动气，大爷那边通传过了，马上往如意阁来。”方氏接过参茶递给老太太，“说不定是梁三公子有什么别的考量也未可知。”
虞家能说上话的女人都在这如意阁中了，可把虞府一家老小都招来的罪魁祸首梁臻，却迟迟未至，想来她虞巧微名义上的父亲虞盛正拉着这人说话呢，至于这话是向着她，想替她保住这份姻缘，还是些不把她含在内的男人家的大话，她都不在乎了，左右这一世姓梁的跟她不会有半点牵连。
老夫人又道：“那梁三能有什么考量，就是看着我们家姑娘是个好欺负的，他自有法子找理由，可传出去了，我巧儿的脸面还往哪搁！当初就不该把巧儿许给他，明明宋家小子和我巧儿才最相配……”
话音未落一个婢女便匆匆入内：“大老爷、梁三公子还有宋世子朝这边来了。”
“宋世子？”方氏脸上有一刹惊异，“怎的他也来了。”
当然是梁臻请来的。
想前世，宋郅大抵就是这一日被梁臻请来陪同，在虞府和多年未见的虞容惠重逢，对她旧情重燃。
她到底还是死得太早了些，没能亲眼瞧见这二人为虞容惠争得你死我活的场面。
“巧儿，”老妇人抚着身旁巧微的手，“若今日你这亲事实在保不住，那宋家小子……”
祖母还以为她想挽留那梁臻。虞巧微摇头，轻柔低语如流水缓缓流下，抚慰祖母的忧心：“祖母不必替我劳心，若婚事没了，巧儿只求一辈子侍奉祖母身旁，再无其他念想。”
这话自然只是安慰老太太的，她固然敬重珍爱这唯一真心待她的祖母，这世却不可能再让自己被囿于室隅，虞家也同样。
不过，宋家小子……
说曹操曹操到。
虽然不愿，虞巧微此时也不得不起身见礼。
“父亲，梁公子，宋世子。”
一阵清香袭过，双镯脆响，流苏轻晃，女子纤弱的身影盈盈袅袅闯进来人眼中。
可热烈的红衣内包裹着的却是一个冷如寒冰的女子。
宋郅被这抹艳冶鲜活的红晃了眼，再一回神，撞上了颦眉之下那双看似悲伤实际平静无波的眸子。
三人落座，虞巧微依旧是在老夫人的招揽下坐回了祖母身边。
“路上耽搁了会儿。”虞盛开口，“巧微，你与梁臻——”
虞巧微越过虞盛望向那人：“这事，不该父亲来与我说。”
如今的她和前世不一样了，说出的话不同，之后的走向也该有变动，他又该顶着这副道貌岸然的脸皮说出什么虚伪的话呢？
真是让人期待。
梁臻被那道冷静的目光盯得面上发烫，刚要开口先说几句客套话，眼前却闯出一阵眩晕，身子猛然一晃。
“梁臻。”宋郅伸出手虚扶了把以手抵头双目虚阖的梁三，很快便收回手，而又转头对众人道，“许是来时路上日头太盛，有些中暑。”
“方才阿臻路上突然头晕，便在路边歇了会，因而来晚了些。”虞盛也应和道。
方氏向来心细，对身旁的婆子道：“快上解暑汤来。这些年，上京的春日当真越发炎热，过不了几天怕是要换夏衣了。”
越发炎热吗？虞巧微只看着屋外的天光，没太觉得，却也解了桩疑，怪不得这三人耽误了这么久。
视线轻飘飘地游向那人。
虚成这样了？还是作孽作多遭报应了？
有些愉悦浮上心头，借着喝茶的功夫，她轻易掩去嘴角一闪而过的笑。
“梁三公子这副样子，你我二人的事还议吗？”虞巧微敛了眸子，故作心灰意冷状，实际却是摆了半个旁观者身份，等着看戏。
梁臻眉头微拧：“……议事……我……”他显然并未缓过来，反而是被这话敲得更晕了。
“你与她的婚事。”宋郅在一旁，好心提醒。
“婚事！？”
妆台前，少女描眉的手一滞，水润的眸子瞟向那欲同春风一同闯入的小丫鬟，不过一瞬，便又挪回到铜镜中那张粉黛未全的桃花面上，仿佛天大的事都扰不得她的妆画。
“什么大事也值得你这样急。”一旁侍候的大丫鬟香珮眉头微蹙，语气略显急切，责备毫不掩饰地扑向冒失闯入之人，生怕她坏了姑娘这些天好不容易才提起的兴致。
香环缓了气息，面露难色，犹豫着开口:“姑娘今日要穿的银红衫子被后院婆子给弄破了。”
香珮一怔，那长衫是宋锦裁得，最是金贵娇弱，寻常浣衣使的衣捶一概不能用，只能让人用手一点点地揉搓，生怕勾丝破裂，就这样，还不能让手粗的人来做。
姑娘前日特地吩咐了把这祖宗打理好，她刚把长衫翻出来就听闻梁三公子要来同姑娘核聘礼单子，便也默认姑娘要穿这衣裳给心上人看，打心眼里为姑娘高兴，念着只剩两日时间，还专门跑趟浣衣房，仔细叮嘱了管事一番。
可现如今还是出了岔子，岂不平白给她们添堵吗？
到底还是她们姑娘如今身份尴尬，浣衣房的下人都敢明着敷衍了！
而她们口中的主子虞巧微，刚拿着青黛描完另一侧眉，那张本就欲与春花争艳的美人面经由一双灵巧柔夷摹绘上下，姱丽得更加惊心动魄。
香珮见虞巧微脸上未有愠色，一时竟也揣摩不透她是个什么意思，试探着道:“那年送来的宋锦还有匹烟粉色的，也做了件对襟的短衫子，配今年制的那条花鸟裙，最衬姑娘。”复又对香环道，“那衫子应是锁箱子里了，你现在去找出来给姑娘瞧瞧，动作快些，别误了时辰。”
可香环听了这话，脚下一动不动，面上幽苦更甚。香珮见了，暗道不妙，袖下伸手拧了她一把，才知这丫头又是老毛病犯了，说话只说半句。
“姑娘，梁三公子人已经在前堂了，说……是要退婚——”
*
马蹄湖被日头蒸起的水汽直往人脸上打，香珮香环二人皆是被闷出一层细密的汗。可姑娘不愿撑伞，她们做下人的自然也没了蹭阴凉的地方。
人被晒得目眩，头昏最容易教人管不住自己。香环小声抱怨起来:“咱含秀阁这么偏，夫人就是故意的。”
香珮推了推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妹，妄议主子这种事都敢做，真是连死都不怕了！她同样恼这路途遥远，也知那事发生后，姑娘在虞家的处境一落千丈。可姑娘本是个打碎牙往肚里吞的主，惯会受气，若她们还老在跟前提，不是往人心上扎刀子吗。
香珮到底还是在跟前伺候得更久，心思通达些。
她看着眼前一身红的虞巧微，更觉五味杂陈。她自八岁被买入虞府，近身伺候姑娘已逾十年，先夫人去后，虞府里外便再没人比她更了解姑娘了。
她们姑娘同那梁三青梅竹马，定亲之后的几年里更是满心念着他，临了竟落了个被退婚的下场。
可姑娘又有什么法子呢？一时伤心得漂亮衣裳都不愿穿了，硬是叫下人找了套老气横秋的绛红衣裙出来，连带着脸上都没了笑，哪有半分小姑娘的娇俏。
绕过马蹄湖，东院便不远了。
一路上，虞巧微并未开口。
春风走得比她快，拂过她额前碎发，也顺路为她吹来身后那一稳重一天真的两道动静。
“姑娘，这日光毒辣，瞧久了伤眼。”香珮小心提醒，不过也只是随口一句关心话，说多又怕失了本分，主子的心思，她们惯常是猜不透的。
果然，虞巧微并未听从。
“春光这般好，一味躲着避着，多可惜。”少女喃喃道。
暖霭之中，映着她那场虚虚实实的旧梦。
她在梁臻的后院里挣扎了一辈子，斗到一无所有，斗到自己都可怜自己的浅薄无能。
梁家人道她恶毒短视，可她最初，只是想觅得一处庇佑之所罢了。
她只怕被抛弃。
她自以为寻到了救她出泥潭之人，殊不知，这才是她破碎腐烂的开始。
红炆毒发，她知败局已定，过往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执念悉数消解，化作命数尽头一缕轻飘飘的不甘。
她短暂的二十年生机在十几日里急转而下，明明是个不剩几口气的人，却又在嗜心剧毒的折磨下度日如年。
痛苦的日子里，她最渴望的就是光，可她那时住的屋子比虞府的含秀阁更加阴暗。
更不必说，那是一个数九寒冬。
她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爬出门外，满目只有阴天之下无边无际的雪，凛冽的风刮散通体最后一抨热，她可笑的一生在无人问津的苦寒中草草结束。
虞巧微再次抬起头，逆着刺眼但温暖的春光，恍若隔世。
回来也有一月了，她却还是有种虚幻之感，生怕这美好到不真实的春光会从手中溜走，再一睁眼，又是无尽的冬。
*
绕过抄手回廊，便到了如意阁，人声远远传来，好不热闹。
转角处，虞巧微原地停住，掏出帕子揩了把薄汗，先吐两口燥热的烟缊，再用檐下掺着花香的凉风冷却自己这颗砰砰直跳的心。
但愿这是她最后一次被看笑话。
大房夫人那娇娇柔柔的嗓音她自是不会认错的，另几道声音——当是二房夫人同那两个妹妹。
能说的上话的女眷几乎都在了，她在这虞家竟还有这么大的脸面呢。
上一世，她只顾着为那狗男人伤心，惶惶怛怛一整日，如今细细回想起，太多枝节都记不得了。
但她前世的卑微屈辱，再活几世都忘不了。
“臻郎，你就这样薄情，将我一颗痴心抛了去，要教我为你哭得肝肠寸断……”
“你若执意弃我辱我，我便一头撞死在此。”
那时她身份未明，终日惴惴难安，便将梁三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不惜一切也要缠住他。
那样自甘堕落的乞怜，再也不要有了！
人都来了也好，这一回，她不会再向那人说一句自贱话，也不会在虞家人面前丢掉自己的脸皮，事一次说清楚，省得麻烦。
虞巧微拍拍衣摆，又换上了她前世出阁前惯用的怯懦，抬腿迈了进去，本欲先在大夫人面前落几颗金豆子买卖惨，却没想第一眼正对上身在主位的老夫人。
“祖母。”
巧微略一晃神，旋即又恢复了那副楚楚可怜。她心里自是不屑为那狗男人再难过一分一毫，可老太太毕竟年龄大了眼睛不好，见了她这幅拙劣敷衍的伪装，辨别不清，仍是心疼不已。
“我的好姑娘，来祖母这里。”
老夫人大概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给怄着了，方才在屋里坐着一言不发，难怪她没猜出来。
不过其余四人她倒是没听错。
她本以为还会有一人在场，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时梁三对她那妹妹的觊觎之心还未暴露，以至于她待字闺中乃至初嫁到梁家的好几年里，一直对他存着幼时养出来的好印象。
说起来，她看清梁臻这人，多亏了虞容惠。
大房夫人方氏坐在左首，倾了身子向她：“巧微也别太伤心，失了这桩姻缘，没准儿是前面还有更好的等着呢……”
前世，她才来如意阁就听见方氏一席似安慰实挖苦的话，本来就憔悴的面容当即变了脸色，脚下一虚，出了大糗，正巧叫入内的梁臻瞧见。
“也许是吧。”虞巧微对她只温淡一笑，大方自然，礼貌有余，恭敬不足。
可那笑容却更像是受了委屈后强行挤出来的，老夫人本来还没放下的心又被她给扯起来了。
“我就说，我们巧儿是个最好的孩子，又孝顺又体贴，偏偏你们每个人都见不得她好！”
方氏还未说什么，反而是二房夫人蒋氏听见这话先沉不住了：“母亲这是什么话，那梁三要退婚，我们听了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再怎么说，巧儿也是我们从小看到大的。”
“母亲别动气，大爷那边通传过了，马上往如意阁来。”方氏接过参茶递给老太太，“说不定是梁三公子有什么别的考量也未可知。”
虞家能说上话的女人都在这如意阁中了，可把虞府一家老小都招来的罪魁祸首梁臻，却迟迟未至，想来她虞巧微名义上的父亲虞盛正拉着这人说话呢，至于这话是向着她，想替她保住这份姻缘，还是些不把她含在内的男人家的大话，她都不在乎了，左右这一世姓梁的跟她不会有半点牵连。
老夫人又道：“那梁三能有什么考量，就是看着我们家姑娘是个好欺负的，他自有法子找理由，可传出去了，我巧儿的脸面还往哪搁！当初就不该把巧儿许给他，明明宋家小子和我巧儿才最相配……”
话音未落一个婢女便匆匆入内：“大老爷、梁三公子还有宋世子朝这边来了。”
“宋世子？”方氏脸上有一刹惊异，“怎的他也来了。”
当然是梁臻请来的。
想前世，宋郅大抵就是这一日被梁臻请来陪同，在虞府和多年未见的虞容惠重逢，对她旧情重燃。
她到底还是死得太早了些，没能亲眼瞧见这二人为虞容惠争得你死我活的场面。
“巧儿，”老妇人抚着身旁巧微的手，“若今日你这亲事实在保不住，那宋家小子……”
祖母还以为她想挽留那梁臻。虞巧微摇头，轻柔低语如流水缓缓流下，抚慰祖母的忧心：“祖母不必替我劳心，若婚事没了，巧儿只求一辈子侍奉祖母身旁，再无其他念想。”
这话自然只是安慰老太太的，她固然敬重珍爱这唯一真心待她的祖母，这世却不可能再让自己被囿于室隅，虞家也同样。
不过，宋家小子……
说曹操曹操到。
虽然不愿，虞巧微此时也不得不起身见礼。
“父亲，梁公子，宋世子。”
一阵清香袭过，双镯脆响，流苏轻晃，女子纤弱的身影盈盈袅袅闯进来人眼中。
可热烈的红衣内包裹着的却是一个冷如寒冰的女子。
宋郅被这抹艳冶鲜活的红晃了眼，再一回神，撞上了颦眉之下那双看似悲伤实际平静无波的眸子。
三人落座，虞巧微依旧是在老夫人的招揽下坐回了祖母身边。
“路上耽搁了会儿。”虞盛开口，“巧微，你与梁臻——”
虞巧微越过虞盛望向那人：“这事，不该父亲来与我说。”
如今的她和前世不一样了，说出的话不同，之后的走向也该有变动，他又该顶着这副道貌岸然的脸皮说出什么虚伪的话呢？
真是让人期待。
梁臻被那道冷静的目光盯得面上发烫，刚要开口先说几句客套话，眼前却闯出一阵眩晕，身子猛然一晃。
“梁臻。”宋郅伸出手虚扶了把以手抵头双目虚阖的梁三，很快便收回手，而又转头对众人道，“许是来时路上日头太盛，有些中暑。”
“方才阿臻路上突然头晕，便在路边歇了会，因而来晚了些。”虞盛也应和道。
方氏向来心细，对身旁的婆子道：“快上解暑汤来。这些年，上京的春日当真越发炎热，过不了几天怕是要换夏衣了。”
越发炎热吗？虞巧微只看着屋外的天光，没太觉得，却也解了桩疑，怪不得这三人耽误了这么久。
视线轻飘飘地游向那人。
虚成这样了？还是作孽作多遭报应了？
有些愉悦浮上心头，借着喝茶的功夫，她轻易掩去嘴角一闪而过的笑。
“梁三公子这副样子，你我二人的事还议吗？”虞巧微敛了眸子，故作心灰意冷状，实际却是摆了半个旁观者身份，等着看戏。
梁臻眉头微拧：“……议事……我……”他显然并未缓过来，反而是被这话敲得更晕了。
“你与她的婚事。”宋郅在一旁，好心提醒。
“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