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七点一过,当最后一缕日光彻底泯灭在天地间时,医院里便立刻被一只无隐的手调低了温度,铺天盖地的阴冷感在走廊里浓缩汇聚,像粘稠又浑浊的动物的脂肪缠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被人遗忘的冬季抓住每一个机会向人们炫耀自己的力量。

    久经职场的值班医生不由自主的断断续续的扣上了白大褂的扣子,转身看向他的同伴——

    相貌出众的高材生一直维持着比他落后几步的状态,此刻正站在楼梯口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发呆。

    值班医生不想在这充满了消毒水气息的又散发着荧光的走廊上停留太久,开始催促同伴:

    “小席,走了,转完这层就可以回办公室休息去了。”

    席医生这才缓缓抬头,他还是白天的打扮,在热带地区冷风嗖嗖的二月里,依旧是春秋天的打扮。

    白大褂,宽松的长裤,一支圆珠笔正一丝不苟地贴着上衣的口袋。

    面无表情,神色冷峻,暗沉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似视若无物的而过。

    苍白的灯光下,苍白的袖口卷到手腕,露出一截苍白的皮肤。

    值班医生看着这位和自家徒弟一个辈分的青年,心仿佛被一把叫作恐惧的匕首划了道口子,将白天对席医生同行间的惺怪相惜全都替换成了情不自禁的毛骨悚然。

    他的同伴在夜色的掩护下似乎退下了温文尔雅的外壳,某种未知的东西正在黑暗中迅速抽节生长,并在光明中藏匿了自己的身影……

    值班医生不敢再想下去,他现在只想离开这看起来极其容易闹鬼的阴间场所,回到他的办公室。

    于是,他没等同伴和他并肩同行就迅速转身,逃命似的加速向前,直到重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值班医生才劫后余生似的松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那么害怕。

    而席医生则迈着稳定的步伐按部就班的在走廊里巡回检查,还和匆匆下班的同事打了招呼,认真的仿佛是想让医院里的安保失业。

    七点十分,席医生回到办公室。

    面积不超过二十平方的房间被绿植盆栽和磨砂玻璃墙划分为三个小隔间,他走向中间的位置。

    旁边的两位实习生一位去给病人换药,没一小时回不来,另一位朋友生日,喝酒去了。

    拥挤又安静的地方现在只有他一人和被主人摆放整齐的各类零碎物件。

    他沉默地端坐在椅子,无愧于老师们的评价和每年的奖学金,和桌上的绿植一本正经的面面相觑,任凭从进门起就没停过的手机在桌上震动了第三次,仿佛将死之人肺里的杂音。

    他并不做理睬,任听它朝生暮死的微弱下去,才拿起来看了一眼:

    三个不同号码,无一备注。

    由是他不加理会,支着手肘继续发呆,直到实习生回来,一叠声感谢这位和自己领路师傅同级的主治医生替他顶了一个多小时的夜班时,才从石化形态中解脱出来。

    席医生重新扣上了白天的面具,婉拒了对方请夜宵的好意,收拾东西准备回住处养精蓄税,他明天早上八点还有台手术要做。

    席医生的住处离医院并不远。步行半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那是个经年失修的小住宅区,器械和配套设施都非常老旧,漏水停电都是家常便饭,唯二的好处就是学区房和离医院近。

    住在这里的基本上都是腿脚不便的老年人和上高中的孩子。

    他安静地上楼,安静地开门,关门;安静地打扫卫生,安静地洗漱。

    等一切都被安顿好后,墙上的老式挂钟时针也指向了十点。他就换了睡衣安静地上床就寝。比在宿管阿姨的五指山下的初高生还要乖巧。

    在熄灯前他从床头柜上拿下了夹着一张彩色照片的米色相框,照片上有四个人,三大一小:

    一对眉目清正的夫妻穿着便服被两孩子紧紧筷拥在最中间。姐弟俩年龄和身高相差都十分悬殊。

    姐姐看起来刚成年,高个子高马尾,长衣长裤,大眼睛高鼻梁,英姿飒爽又带着几分天真。弟弟四五岁大,秀气又腼腆,正生怯怯的拽着妈妈的衣角,和在一旁相互比身高的父女俩完全不是同一个面风。四人皆笑得眉眼弯弯,一派欢乐。

    只可惜岁月静好,故人不在。

    他沉默了半刻,伸手轻轻的摩拳相框早已褪色的边缘。眉目间终于多了几分真实的温柔。

    “晚安。”

    夜色凄冷,唯有窗外的月亮用冷光无声的回应了他。

    *

    第二天

    下午一点

    席医生终究还是不打算违反大自然的规律。他穿上了加厚的运动服和长裤,规规矩矩地将口罩賣好揣进兜里。拿起办公桌上的一串钥匙,准备离开办公室。和路过的同事一起结伴走向大门——

    上午来了俩闹事的,虽然还没闹了几分钟就被从天而降的安保拖去派出所了。

    但第二台手术的病人被吓的血压噌噌增高,多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消停,食堂早在二十分钟前就不供饭了,一群人只好去外边那条死贵又难以下咽的小吃街湊合上一顿。

    可还没等席医生踏出大门,两位个子高挑的男士就差点儿让他的午饭泡了汤。

    “席医生中午好,吃饭了吗?”

    对方明显怔了一下,然后才抬起手打招呼:“江先生……”

    两位同音不同姓,而他和他们并不熟又隔了三四天的时间,能在见面时想起来就不错了,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解决称呼的问题。

    不过没有关系,姜宿年和冯彦搭档久了,也从对方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就比如说现在,他自动又充分的发挥了自个儿的学习技能,很快就和那三四个医科实习生聊成一片,就像被香料浸透了的肉类遇上了炒锅般自然。

    原地只留下江亦轩和席医生两个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席医生先做了自我介绍,他解下别在衣领上的扣牌,递给江亦轩:

    “我还没吃饭呢,要不你先去取个药,等我一下?”

    陈述句的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平和。

    江亦轩眉头微皱,他的第六感正在向他发出警告:此人并不好对付。

    ——这位席医生仿佛知道他们今天会来,也已经做好了准备,还能不动声色的引导他们的思维,如果之前他们的猜想属实的话……

    而他依然沉稳的顺着对方的意思,演了下去。

    “好好,辛苦了。”

    “不辛苦,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双方各怀心事,都在根据对手的举止调整着思路,面上却是一片其乐融融。

    姜宿年眼看对方和同事们有说有笑地走出大门,才回头看向自己的临时搭档: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不过我看我们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

    江亦轩伸手把手掌上的扣牌展示给他看。

    “这位席医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我们这回前来不只是询问病情那么简单,所以不打算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和我俩浪费时间。”

    “那他……”

    “跑不了,几乎啥也没带,他下午还要上班的,况且人家还主动的把扣牌兼门卡交到我们手上,没这个他可进不了办公室。”

    气氛反而更沉重了,对方似乎早有准备,而他们只是猜想,没有报备,更没时间准备,要是查出了什么,出事了也是他俩承担。

    可是,如果什么都按步就班,时间就会让真相面目全非,让他们竹篮打水。

    江亦轩将扣牌随手塞进了同伴手里,打算先去窗口把药取了。

    虽然冯彦在出院后就活蹦乱跳的,本人还不止一次强调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但是队里上下一致认为小年轻应该早点进入养生阶段,要不然等他老了,(保尔)的腿都比他好使。

    所以,冯小朋友近日一直都听话的窝在办公室里与日常报告做斗争,连药都是在队里的哥哥姐姐们的催促下吃的,更别说取药。

    这也刚好给了两人行动的机会。

    因为还是上班时间,医院里要么是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要么是愁容满面的家长拉着自家病殃殃的小孩;要么就是腿脚不便的老人在新式的机器面前哆哆嗦嗦地看着志愿者填单。

    时不时上演鸡同鸭讲的闹剧,拥挤得让人心烦,当江亦轩和姜宿年从人群中挣扎出来时,两人都是一脑门的汗。

    两位边擦汗,边心有余悸且不约而同地将医院取药这一行为丢进与化妆侦查、开会摸鱼一类需要慎重对待的名单里。

    还没等两人把汗擦了,一抬眼,那位席医生,席彰,正悠闲地靠着大厅的玻璃墙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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