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阳光就如橘子汁般从天边漫溢过来,淹没了大地,笼罩了高山,播撒到森林,把黑夜的翅膀逐一赶走,却在断崖边止步不前,建筑却依旧立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熟睡。

    生物钟让席萌在清晨六点半准时醒了过来。

    她掀开薄毯,从床上起身,脚踩拖鞋来到了窗边,向远处眺望。

    这是热带地区一个晴朗的早上,无遮无拦的朝晖像巨大的光伞,从高远的天际倾泻下来。

    雨林在尽情地舒展自己的枝叶,每一片绿叶都捧着夸父深邃的目光。

    她就这么安静地站在窗前,直到走廊的喇叭里传出震耳欲聋却又有气无力的男声:

    “起床啦,七点二十在楼下准时集合。”

    ……

    青年一身黑色作战服,趴在简陋的广播室的桌上,毫无形象地张嘴打着哈欠。他的同伴兼生死之交上前,单手拎着他的衣领,把人往门口拖:

    “快点,昨天又来帮“新生”今天需要好好立个规矩。”

    青年扒着桌角死不松手,鬼哭狼嚎:

    “为什么今天是我俩?为什么我要起得这么早!”

    对方则面无表情的在心里腹诽:第二句才是你的实话吧。然后出其不意地松了手,让人一头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青年迅速在半空调整重心,单膝跪地,站起,将开朗连同灰土一起从身上掸掉。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绕过。

    “晚上再找你算账。”

    随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席萌在喇叭响起的同时抬头看了一眼时钟。

    七点整。

    这睡眠时间还挺充裕啊。

    她在半分钟后,终于放弃了把薄毯叠成豆腐干的想法,洗漱完后把物品放回原位,将钥匙用从枕头上抽下来的几根细线串好,绑在手上,锁上门,于七点十二下楼。

    新生们几乎都已经到了,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惊恐。

    战战兢兢地在一穿着黑色作战服的年轻男子面前排成一列,大气也不敢喘。

    男子则继续把玩着打火机,怎么也玩不厌似的一个人自娱自乐。

    她也安静地溜到队伍尾端站好。

    墙上的大挂钟分针款款迈向数字三,二到三楼剩下的部分房间的房门才纷纷打开,老生们一脸淡定的缓缓走进场地,按照一定的顺序在广场的另一端站好,对新生们的惊恐不安视若无物,他们的教官也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席萌和新生们一起不安地四处张望。

    一共七名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年轻人,岁数最大的……呃,看不出谁是年龄最大的。

    都是男性。

    三楼之上还有一条走廊,还有三十多名看不出身份的成年人,有男有女,且绝大多数是男性,各个年龄段都有。

    他们此刻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抽烟的抽烟,谈天的谈天,还有人独自趴在栏杆上打着哈欠。

    之前的那八名把他们押送进这个鬼地方的打手也在其中。

    他们都穿着冷暗色系的衣服,活像是群耐心等待食物断气的秃鹫。

    她百无聊赖地收回视线,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从她的眼底一闪而过,她定睛细看,在清楚的同时,怔在了原地。

    花琹?

    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不是早在三年前随身为特种兵的养父母,前去云滇边境参与缉毒行动时意外牺牲了么?

    年仅十八岁,是当年年龄最小的烈士。

    她听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还沉浸在父母的死中郁郁寡欢,听闻他们一家的噩耗后也只是惋惜了一小会儿。

    他俩的渊源还得从父辈们谈起。

    父亲们是大学校友兼室友,关系极好,母亲们则是小学同学……

    因此双方在成家立业后也会在百忙中抽空聚餐,这也使两孩子的关系不错。

    花琹喜静,绝大多数时间都喜欢窝在房间里看书,但席萌总有一百种法子把人哄到外面去玩。

    两人的家长时常碰上案子忙得脚不沾地,两家又挨得近。

    所以,席萌上小学的时候经常会在花琹家里写作业,桌子上还摊着些桃酥瓜子一类的零嘴。

    她到现在都还能记得那张实木的桌子靠在窗台上,窗台上摆着君子兰和冬青。

    在夏季的晚上七点之后和冬季的下午四点之后,那朝南房间就会变得昏暗无比,一切都好像被拢上了一层纱布,带着朦朦胧胧的雾感。

    那个年纪的男孩,邋遢的全无心肝,能把白运动鞋穿成腌咸菜色,但花琹的鞋永远干净。他就这么安静规矩的坐在书桌前,任阳光攀上他的脸颊。

    她会作业写不下去的时候盯着对方的侧脸发呆,次数多了,他也会在第一时间为她解惑。

    而长大后,虽然天各一方,但她总是能从自己老妈的唠叨获得他最新的动向:什么计算机奇才,十五岁就在军方帮忙,十七岁保送国防大学……

    而他让她最印象深刻的还是长相,花琹俊秀得像个姑娘——导致她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时,当着双方父母的面,脆生生的喊了人家一声:“姐姐”。

    ……

    往事那叫不堪回首。

    花琹的生父母是在自驾旅游途经广西时,意外追尾卡车而亡的,双方又没有可靠的亲戚可以照顾年仅四岁的孩子。

    花琹曾在当地的福利院待过大半年。直到他生父的小学兼初中同学,也就是他的养父,在随部队从云滇调往岭南时,于百忙中抽空,匆匆赶来将他领养,并带走了他。

    但不管怎样,养父养母都是非常喜欢他的,拿他当亲生孩子般呵护倍至,他与养父母也十分融洽。

    否则,他也不会在三年前的七月,在养父母重伤于行动中失踪时,不顾队友的劝阻,孤身一人深入重围——

    战友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他往养父母失踪的地方飞奔而去,就连战友在他身后扯着嗓子大吼提醒他不要非法跨境都没理会。

    事发后的第三天,瓷国军方在获得缅甸当局许可后,立即带人跨过边界线,在离行动现场不远处,找到了他养父养母和其他两名战士面目全非的尸体,但军方将行动现场向四周延伸数十千米后,依旧没有发现这孩子的任何踪迹。

    那名俊秀有礼,聪慧过人的少年就这样令人惋惜的消失了。

    一个月后,他与其他四人一起,被瓷国军方确定牺牲,追认为烈士。

    军警方的人一旦落入在那群穷凶极恶的毒贩手里,根本就不可能有丝毫存活的可能性,留下残肢断臂那是常态,全尸那就是祖上积德。

    何况,当时是瓷缅军警联合借夜色的掩护,突袭了人家的大本营,缴获了半吨左右的毒品,破坏了当地隐藏在洞穴中的制毒工厂。

    可惜,在这场行动中他们没有擒住首领,毒枭带着心腹们利用熟悉的地形出逃,消失在了茫茫丛林里。

    披着人皮的怪物一旦逮到落单的警方,岂会善罢甘休?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赤手空拳的孤儿兼警方人员能存活下来,还能活到今天站在这里,已经是很多冤死亡魂、无名英雄们想都不敢想的好运气了。

    而少年在独自经历三年的风雨后,非但没有被击垮,还出挑如拔节的竹子般清朗,眉眼间仿佛还带上了南方温婉的山水,哪怕只是穿着统一劣质的衣服,仍旧是如水墨画般的赏心悦目。

    也许是席萌盯着人看的时间长了,花某也寻着她的视线转头望来,双方的目光在半空相撞,又不动声色地挪开。

    席萌面不改色,装作好奇继续打量着建筑,花琹则如往常一样安静地目视前方,像是一株无害的植物。

    不知过了多久,分针终于指向了数字四。

    他们面前身穿黑色作战服、背对着时钟的年轻男子像是接到了某条无声的指令,将打火机瑞进口袋里,抬头看向在他面前站成一排的半大孩子们,慵懒得像头刚刚睡醒的狮子。

    少年们越发紧张地挤在一起,唯有席萌站得笔直,拘谨地上下打量来人。

    对方浓眉大眼,典型的亚洲人长相。

    脸上还带着稚气,再根据桑跃昆只挑选十六到二十出头的孩子供给柔姨,如果他也是被拐人员里的一员,那他的年龄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还没等她想完,年轻男子的视线从队伍的前端蔓延到她的身上。

    她再次产生了毛骨悚然的错觉,直到男子漫不经心地收回了目光。

    “从今天开始,我是你们的教官,”他伸手点了点,其他几个身穿黑色作战服的男子,“他们也是”

    他又伸手指向站在顶楼走廊上的那几十人:

    “如果有什么头痛脑热,磕碰擦伤请找辅导员们处理。”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老生们沉默着排成两列,从一号门迅速跑向顶楼的走廊,迈着整齐又杂乱的步伐开始晨跑,大约有近二百人,只有二十几个女孩子。

    “你们的门牌号就是你们在这里的名字,不可私自换寝……”

    教官继续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背诵着此地的常规:

    在基地期间不得私藏任何冷口口和通讯设备,教官和指导员会不定期突袭检查。违者重罚。

    分配的东西如有破损或用完的情况可以向辅导员要,還失物品不可再获得第二份。

    未按规定时间出现在指定地点者重罚。

    早上七点二十楼下集合,七点二十五开始晨跑。

    七点四十到广场上吃饭,八点整撤走所有东西。

    吃饭地点就在广场。不得趁机藏匿任何食物和餐具。违者重罚。

    八点半到十二点由教官们自行协调安排课程。

    上课期间不得随意走动、开小差、聊天,顶撞教官,若出现以上情況,由教官对违反规定的学生酌情进行惩罚。

    十二点到十二点半午饭,之后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可自行安排。

    下午一点半到五点半由教官们自行协调安排课程。

    下午五点半到六点晚饭。

    晚上六点半到八点学生在教官们监督下温习课程。

    八点到九点自由活动。

    九点半准时熄灯,断电后不准再发出二十分贝以上的声音。如无紧急情况,请勿在走廊里乱晃。

    每月半月考。不及格者重罚。

    教官停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说,这是常规,基地的规则将在第一次月考结束后公布。

    听上去倒是与正常学校的内容没有任何区别,可细想又疑点重重。

    课程是什么?

    月考是什么?

    及格线是如何划分的?

    重罚到底是什么?

    还有他们就怎么点人,如果学生集体出逃又该怎么办呢?

    席萌抬头看了蜷缩在挂钟下方的电子日历一眼。

    今天是八月六号,还有九天。

    她能够通过第一次月考吗?

    蓝兔到底是谁,它又藏在基地的哪个角落?

    她转动眼珠,再次向广场的另一端看去——或许此刻只有童年的伙伴能够替她解惑。

    教官在念完规则后就径直绕过排头向他们身后的三点钟方向走去,在走了几步后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冲着这帮似桩子般处在原地的新生们发出指令:

    “原地解散,吃早饭去吧。”

    新生们这才敢挪动发麻的腿脚,跟在结束晨跑的老生后面来到五号门前,一男一女两位辅导员正往长桌上摆放食物,哦,那不能叫做食物,那只能叫做维持人体基本所需的东西。

    那是在灰世代的卫国战争前期期间,由瓷国农科院的杜若远院士,在实验室里带领团队历时两个月,发明出的战时储备物资之一,营养液。

    据说杜院士进实验室前,还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等到两个月后再见时,黑发就已寥寥无几……

    在一年后,通过了程序的营养液就从境内迅速地向境外发展,并在发展的过程中被一次又一次的改良。

    包装也由之前的成年人的一个手掌大缩小成了半个手掌大小,混合铝制包装,导热性快,耐高温,抗性也非常强大——

    哪怕把它丢在汽车底下碾压再拿出来抬眼人可以保持完好无损的状态。

    在不论如何,它口味上单调的这一点还是无法改变的。

    学生们依次穿过长桌,没有任何停留、挑选,迅速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向空地走去。席萌也混在人群中,照葫芦画瓢。

    吃完早饭,她在学生中来回穿梭寻找,可少年却像是黎明的露珠,随着光明的到来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本想上楼或跑到建筑外围继续寻找,又害怕因错过第一堂课而得罪教官,权衡再三后还是回到大挂钟前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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