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3年

    回忆沉缓地倒退着,像是一种虚渺的哽咽。

    回收站的永久删除失了效,一帧帧缠绕、束困,她竭力想去拥抱蜷缩在墙角的影子,却跨不过时间的藩篱。

    当席萌从始末里昏昏沉沉地挣扎出来,室内仿佛停滞在昨夜,但在墙上刻摆的钟则告诉她,银色的月亮早已昭昭然被鱼吞了下去,阳光在窗帘后止步恭候。

    身旁的另一床被子团在床角,像是蜕下的蛇皮带着皱褶的微凉,彰示她的搭档已经离开多时。

    她缩在壳里,还想再躺会儿,就一会儿,可楼上睡人的咳嗽,或墙外行人的脚步声惊扰了时间,寂静就像宿雾见了朝阳,破裂分散得干净。

    在阳光漫上她脚踝的时候,南美的植物在阴影里悄然现身,嫣红的果子将女人埋葬,刻耳柏洛斯于白昼睁眼。

    八点整,新来的医生匆匆提着药箱赶来,裹在寒风里,像是藏在无味膜衣下的良药,准备治疗患者。

    浅仓由川再怎么厌恶浅仓司临走前留下的两位,再怎么不想理人,可只要权杖还握在老爷子手里,只要浅仓司不死,罂栗和古柯就是他的哥哥姐姐,无可否认。

    三天前,他们便与西蒙那一派的人于混战中客气地分道扬镰。

    好不容易才甩开警方,却又被多年的合作伙伴咬上咽喉,日本警方也一改之前的装替作哑,突然开始与俄国等三方联手剿除陈年的遮天毒物。

    而其他毒物在震惊之余,趁着父子两人天隔一方分身乏术之际,开始迅速提前瓜分,浅仓家族无暇顾及的下家和渠道货源,仿佛阴暗的海沟之中,见不得光的生物,挣抢着撕扯吞吃残余的腐肉。

    海上的波澜间,混乱中,只有古柯这位名义上的姐姐,发现了那支饱含恶意的枪口,并在千钧之际,豁出性命将他摁翻在甲板上。

    血肉之躯怎与铜墙铁壁相比,那粒违禁子弹,自然是不废吹灰之力撞碎了对方的肩骨,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碎骨刺破皮肉龇出来,将柔软的风衣顶出支离破碎的角。

    而当事人面色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右手反转将少东家推给搭档,左手拎枪。

    顷刻,命运女神指间的银币在翻转间倒戈,一簇血箭,一条生路。

    虽然大家都对于两位阎罗谢之不敬,也在自家小主子怼人时,给予了沉默的支持,但那毕竟是以命换命。

    再说来,近几年父子俩暗潮汹涌,下属间也大有水火不融之势。

    不少人都为那即将到来的改朝换代而阵脚大乱,夹着尾巴做人,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唯独这两位大爷该干嘛干嘛,像是怀揣着张末知的底牌。

    泉拓这位下属兼管家自然是站在几乎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少东家身边,替人出谋划策。

    罂粟和古柯虽然是老爷子一手看着长大的,但那毕竟是捡来的狼崽,养不熟的。虽然这么多年被折了骨,磨了牙,但野性还在。

    老爷子上了年纪很多事也力不从心,对于随时可能噬主的东西的去留也开始举棋不定。

    而那两位早就在枪林弹雨间养成了无与伦比的直觉,对于上位者的顾虑心知肚明——

    大家都是一路货色,还讲什么父慈子孝?

    泉拓的意思是:

    如果能够拉拢两人,那当然是最好的。

    要是不能,现在也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再加上少东家您的命还是人家救的,不说供着,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附耳说完,还隐晦冲着楼上瞥了一眼,那两位从路边随便就能碾死蚂蚁似的孤儿,到集团中心说一不二的执行者,才用了短短十几年,也是不好相处的主儿。

    古柯还行,最起码能听人话,要你不去主动招惹就成了。

    另一位呢?

    光是想起十几年前那几名家族的亲信要员是怎么死的,青年的手腕就足够让人不寒而栗了。

    明面上他们是被北海道警方因抓捕条件不成熟而当场击毙,实际上,谁不清楚那是罂粟的手笔?

    要不是他的知而不张,以及私自截下老爷子给那几位的消息,那几人会死吗?

    其中还有手把手教过罂粟和古柯几年的基地教官,“天鸦”。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举实在是……

    但人死道消,最后那事竟然也不了了之了。

    从中也可窥见罂粟是个心狠手辣冷血至极还不被道德束缚的货色。但他护短啊,而且只护他搭档古柯一人。

    当然,这俩人在一张床上滚了这么多年,早就你我不分了,当一人算也行。

    浅仓由川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关节,再想起十年前家宴上,两人先斩后奏让老爷子气得不轻,但在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认下那事时的模样,沉默半晌也只能转头去给白己的这位“好姐姐”找医生。

    但明面上有北海道的警方还在对他们封城搜索,暗地里有合作多年的对家向他们磨刀霍霍,可谓前有虎豹后有豺狼。

    最后,浅仓由川还是亲自带人半夜再次闯入别人的住宅,将阔别数月但从末断过联系的同窗好友从被窝里拖了起来。

    说是好友,还不如定义成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更为贴切。

    同窗姓村上,名井,不用说,也是个想一出是一出没心没肺的主儿。

    当然,能和□□里的人混在一起多年还能毫发无伤的,怎么会是省油的灯呢?

    拖人,倒还不如说是接更准确些。

    村上当然知道自个儿和人家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承认都不行。“朋友”请你一个医生去给他姐姐看个伤口,你能不去吗?但让他一个文弱书生单枪匹马往□□聚集的三无场所跑,恐怕到了地方也只剩把骨灰了。

    所以,接到由川电话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被人找上门来的准备。然后,他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被人心急火燎地摇醒,架出房门时脚上只穿了双拖鞋。

    当然,这一切昏睡中的古柯都并不知晓,但当她低头解开袖扣时,还是被这位医生脚下的鞋刺到了眼睛。

    医生便服出诊还穿着居家的粉黄色棉裤倒也没什么毛病,可你脚上的海绵宝宝的拖鞋算什么回事?

    感觉整体画风都扭曲了不止三度。

    要是搁在平时,这位倒霉的医生铁定会被她损上几句,可非常时期也没有这么多讲究了。

    隔壁的制毒师,一个中年男子还整天抱着个粉红色的保温杯到处转呢。

    伤口己经不再往外渗血了,粉红的肉色向外翻,部分已经粘在一起,开始自愈,麻烦一些的或许就是破伤风和厌氧菌。

    但古柯在听闻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碍后,迫不及待地将衣领上拂:她一向来不喜在人前落到下风。

    更别说将自己的伤口暴露在陌生人面前。

    罂粟也默契地上前半步,将搭档与医生隔开。

    村上早年也见过罂粟几回,不算陌生也谈不上熟悉,但彼此都明白双方的立场,也清楚对方的为人。

    比起人尽其用的同窗,不知底细的罂粟更像是谜语的漩涡,稍有不慎就会命丧其中。

    他知道自己最好还是长话短说,赶紧复命回去找同窗,似乎还是这样更加安全。

    “伤口愈合情况良好,这一周最好还是让她别碰水。”

    医生简短地得出结论放下药物,果断去找由川,将搭档俩留在原地。

    罂粟见人匆匆转身离开,才伸手解开自家搭档错位肩扣,重理顺序。

    “你好吓人啊。”

    古柯冲他眨眼,对于这个几乎是冒犯的距离毫不介意,青年微微低头:

    “不,是你更吓人点。”

    “敢替人家挡枪。”

    她当然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他俩也都明白,如果她不扑上去,浅仓由川必死无疑,那无疑将是一场覆灭的洪水——

    先不说新一派的人会因此分崩离析,特情组多年的心血毀于一旦。

    光是群龙无首的混乱,贪得无厌的瓜分;山遥路远的震怒,落井下石的苛责就足够让他俩死无葬身之地。

    由川虽然是他们名义上的弟弟,但在实际中却是他们下一任的效力对象,所以,不管这位平时怎么对他俩阴阳怪气明目张胆的排挤,他俩都得忍着,何况,双方都对关系恶劣的原由心知肚明。

    其实他们最开始的几次见面还是能够做到和平相处的,浅仓由川从小就被他亲爹忽视的彻底,他本人也清楚自己在生父眼中只不过是支火种般的存在,所以对于新哥哥新姐姐的到来也并不在意,顶多带着些许好奇的探究。

    毕竟家族陈规根深蒂固,外人再怎样也越不过血缘,父亲在……之后,只有他这一个可选项,除非他真干了什么有悖家族存亡的大事。

    他用不着担心自己会被替代。

    不过,在从林中,没用的东西只会被抹杀。

    所以他必须证明自己保全自己,才能在羽翼丰满后谋权篡位或是自立门户。

    可惜所有的转变都发生在两位正式进入核心的那场家宴上。

    他们凭着在札幌的“出色”表现拿到了入场券,在得到老鬼信任的同时还顺手坑了一把当时尚末成年的继承人。

    不过,还好他们仨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说上话的机会更是寥寥无几。

    要不然,凭古柯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嘴,由川那小鬼八成会被气的英年早逝。

    再加上那老鬼临走前良心发现似的刻意再三叮嘱——

    如果当时距离浅仓由川最近的他俩不采取行动,就算当事人之后大难不死也选择了息事宁人,以那老鬼近年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性格,也绝对不会放过有过失目近几年隐隐开始脱离他掌控的两位,他们的下场会比上述几种情况更加凄惨:

    死亡对于他们来说,不过上位者慈悲的恩赐。

    席萌又想起老爷子临走前根本没有和他俩提及他自己的目的地是何处。

    这在他们进入核心后是非常罕见的。

    换句话说,他们以及他们身后的特情组和日本警方一样,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兜兜转转,他们仿佛又回到了迷茫的起点。

    双方皆在沉默中僵持。

    古柯本想回嘴,说上回你不是替老爷子拦下杀手,还带着对方摔下二楼吗?凭什么管我?

    可她也明白这是迁怒:

    因为外力导致不可逆转的困境而将情绪倾污到他人身上只能暴露自己的无能。

    可思绪被焦躁控制,词语像关在笼子里的维鸟、正在出口处拥挤,只等笼门打开,就将奔涌而出。

    “下次一定注意。”

    听到她平板的回答,青年的唇角抿得更紧了。

    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依日维持着虚拢搭档肩膀的姿势,将下巴贴在对方的颈窝,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呼吸的力度就贴在古柯的耳廓上,对方迅速往后一缩,这不是忸怩,而是从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机体本能。

    况且,他俩真的凑得太近了,明明房间的空旷只笼罩着他们两人,明明知道旁人不会也不敢上前打扰。

    但古柯还是觉得环境过于嘈杂,两人面贴面,目光相对,呼吸声填满空旷。

    她不得不重复语句,比前次更有诚意,而青年却一直看着她,眼睛无波无澜,因为岁月的磨砺而更显深邃,看什么映什么,眼睫像乌鸦缄默的翅膀筷拥着影子,层层叠叠,构成囚笼,她和他对视着,他的眸中映着她的影。

    明明青年只是轻轻的靠着她,只要她向后退上一步就能够挣开桎梏、但她却无端生出一种被他目光困住的错觉。

    那不是强势的告诫,而是真实的忧虑。

    此时他的目光正在向她乞求:

    如果你出了事,我该怎么办?

    令人闻风丧胆的屠刀在她面前,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她蓦然想起,这位也会做噩梦,而梦里,是他上一个死去的搭档,是失踪的线人。

    而现在他只有她了,她也一样。

    别人都说他薄情寡义,而她从他噩梦中的低语中,明白那是一场卧薪尝胆的复仇。

    ——“天鸦”与他上一任搭档的死脱不了干系。

    唯一能庆幸的是,那只不过是一场帮派的纷争,并不针对蓝兔的绞杀。

    半晌,她还是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垂下目光回应了对方的拥抱。

    “对不起,我错了。”

    下次还敢。

    虽然两人都清楚她和他都是彼此在黑夜里唯一的陪伴,他们是战友,是搭档,更是家人,但圆满的重返人间,依旧在她心中占据最高位,而只有罪证还活着,摇摇欲坠的局面才能暂时稳固,艰难的任务才能继续下去。

    而且,她从来都不会将自己与搭档置于无法挽回的余地,更不会做无用功——

    你瞧,现在敌我双方的气氛相较于之前的是不是更加缓和了些许呢?

    青年当然知道自己多年的战友是怎么想的,刚叹了口气要再唠叨些什么,突然目光一凝,猝然将人推到自己身后。

    “谁在门口,有什么事吗?”

    姑娘也警惕地伸手按在腰侧的枪柄上。

    大堂里,玄鬼在房间的二米开外,踌躇着要不要抬手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把两小口从房间里喊出来吃午饭,而他刚下定决心向前迈出一小步,就被对方所察觉。

    正常人不可能敏税到这种程度,门里外三人皆在同时变了脸色。

    “是我,吃饭的点到了”

    他们到底经历了多少刀光剑影?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两人脚下一定冤灵成恶,白骨成灰。

    “好”

    玄鬼得到简短的回复后,继续敲门挨个喊人下楼——

    本来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不该由他来做的,但大多数人跟着老爷子走了,底层的小人物也大都被舍弃在原来的地方,跟在少东家身边的除了几位从幼时一直陪伴至今元老级的执事和新一辈的中坚力量,算上罂粟和古柯,再包括他自己,也一共才只有近两百人。

    心腹们都带着自己的亲信,这样算来负责外国巡视监察的人手就越发捉襟见肘。

    人活的越长就越怕死,那帮老东西成天窝在房间里,到吃饭时间才肯下楼。

    古柯负伤行动不便,罂粟又要替少东家收拾烂摊子,成天忙得分身乏术早出晚归。

    于是乎,零碎的小事就落到了他头上。

    不过那也对:

    从时间上来讲他是最晚进入集团中心的,辈分最小不说,还不受老爷子待见。

    虽然他和器粟、古柯一样是从基地出来的,但那两人被老爷子“认祖归宗”,委以重托的时候,他才刚进蛊不久呢。

    除了由川,也没人愿意相信一个来历比古柯还扑朔迷离的家伙。

    而由川的相信则比冬日的蚊虫还要不堪一击,所以,他几乎每次都是在活动前,最后知道消息的那个。

    这当然不能啊。

    当然,也只有玄鬼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份:

    他本来是悬在这群亡命之徒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刻在罂粟花丛中黑白分明的诅咒,是束在黎明前带着镣铐的真相。

    他不属于这里,但很快也能如愿回到故土。

    就不知,这个快是三年五载还是渺渺无期。

    在之前就,与他们闹翻的合作方的突然发难,让他们又暴露了一个窝点在警方手里。

章节目录

北海雪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丘如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丘如景并收藏北海雪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