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3年
黄昏来临的时候，给人一种很温柔的感觉，圆日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
渐渐地，圆形的太阳变成半圆形了，太阳的光芒也不像平日那么刺眼，变得越来越缥缈，逐渐变得模糊起来。连续的卷积云，被霞光烧出烟紫色的魅惑，仿佛尚未成型的棉花糖拉丝般，一行一行流淌过来。
又是个非常幸运的周一下午，难得不加班的江亦轩，终于有空来一院来进行已迟到了四十来天的心理疏导了。
本来照医生的反复叮嘱，他应该在二十多天前去的，结果那周他配合缉毒支队布控去了，上上周去北海道，本以为是正常任务，没想到又是兵荒马乱的一周。
由于对方的移花接木，大家可都又受了不少气。
这周他终于有空了。
然后，他又得把那几十张调查问卷再填一遍。
如果不是现在填空都是在光脑上进行的，那得浪费多少水电那。
江亦轩边一目十行地填着那份他几乎能够倒背如流的问卷，边天马行空地想着。
无耐的心理医生不得不每隔几分钟就拍他一下，免得这小子因为发呆而错过选项。
江副上一秒还在想着浆糊的事儿，下一秒就被无奈的医生用笔敲了手背。
江亦轩：“……”
好吧，这是个不幸的周一。
心理医生姓于，原先在武警部队当辅导员，后来转业考证，专攻特殊公职人员回归问题。
江亦轩是在三个月前被他的导师提溜过来。
据说这安静的青年是个棘手的“刺头”，在此之前，他还换过两三个医生，每个医生都……
“我其实知道他有什么问题，”导师说，“他挺配合的，你想让他说什么，他就跟你聊什么。”
“我试着跟他谈过之前的经历，他也挺坦荡的，甚至有时候你接不上话了，他也会非常体贴的给你带一下话题。”
“但总觉得……半真不假，他的职业又特殊。小于，你试一下？”
于医生立刻听出了导师的声音言外之意——
病人的可是相当的难缠。
难缠到死马都要当活马医了。
好吧。
这几次接触下来，于医生用了无数种方法也没能建立起医患之间有效的沟通渠道。
很快，流程就走完了，两人按照惯例客客气气地告别，临走前，于医生突然发问：
“我的专业水平就在这了，可能没法帮你，如果你认为自己需要帮助的话，我试试帮你介绍更好的医生？”
“不用，谢谢！”
对方依旧客气，右手握着门把，脚尖向外——
那是个迫不及待想要离开此处的姿态，他甚至不想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
“那你这样可能……”
可能会被困在从前。
江亦轩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因为他无数次梦见自己穿着吉利服匍匐在灌木丛中，屏息望着那些受雇于贩毒集团的雇佣兵们在自己身旁走来走去。
他们知道他在这儿，但他们发现不了他。
而他们的耐心也终究会耗尽——
手雷呼啸着砸在地上，如末日中坠落的陨石，冲天的火光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刺伤了他的眼睛和鼓膜。
那一瞬间他相信自己是失去了听力的，因为似乎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但随后有潮湿的东西落在她的身上，带着扑鼻的血腥气。
他愣了数秒，很快就意识到那是战友的身体被炸弹炸碎后，抛到天上又落下的碎肉和血液。
肉块和血液还在往下落，就像是炮弹还在往下落。
他在这场由钢铁、火药、人类的骨血构成的红雨中浸透了鲜血，却别无选择，只能紧紧地抱住怀中几乎与他的身高一样长的狙击步枪。
他闭着眼睛告诉自己是梦，不要想，不要怕，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但恍惚间还是有枪声传来：
“砰——”
子弹穿过了他的胸腔，绽放开斑驳的血花。
时间似乎变慢了，他听得见呼啸的风声和胸口骨肉破裂的声音，只咳嗽着吐出一口血，碎裂的疼痛击穿了神经。
他想他应该是要死了，因为活着太累了，他不想再杀人了，也不想再看着战友为了掩护他而牺牲了。
死了也很好，死在战场上更好。
青山处处埋忠骨。
马革裹尸何须还。
几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那都还是凌晨，而他冷汗湿透了衣服，浑身几乎都虚脱了。
但他开不了口，因为他们永远无法和他感同身受。
“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他听见对方这样问他。
“有”
因为来这儿能让他暂时摆脱来自上方的“关心”，让他耳根清净，也能让他们安心。
“那下周……”
“下周我争取准点到，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会提前打电话的。于医生，再见。”
当江亦轩再次站在心理辅导室外时，他只觉得空气都清新了。
而他刚从五楼楼梯上下来时，在转角处就瞥见了一个“老熟人”。
四楼，席医生正大步流星地朝洗手间奔去，手上各提着两大袋药物。
他凭着过人的视力，从透明的塑料袋外看见了几个熟悉的单词。
布洛芬、氨基比林、羟考酮……
他要这么多药做什么。
虽然理智告诉他应该少管闲事，但本能还是驱使着江亦轩等人进了厕所后，小跑着来到放着药物的椅子前面。
大包的明胶海绵、绷带、脱脂棉花、维生素K1还算正常。
可大瓶的氨甲环酸注射液、注射用卡络磺纳、凝血剂、□□……又是拿来干嘛的。
虽然他的养父是国际警方人员，但最近几周人家也没出过任务呀。
总不可能他自己在外头开了个小诊所吧。
如果说是朋友托带的话……
那可真是个高危职业。
江副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他迅速地药物拍照保存归位，转身也进了洗手间。
正巧，厕所里的那位在打电话，一口一个姐姐喊得正亲热。
托运、邮寄、日本。
每一个词都准确无误地踩在了江副高度紧绷的神经上。
他并没有欣然上前，而是接着调音录音存档。
就在他收起手机的那一刻，席彰恰好从隔间里推门出来。
两人仍是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接着擦身而过。似乎对彼此都不太感兴趣。
在江副下楼后，仍停在椅前慢悠悠收拾药品的席彰突然顿住了，他猛地扭头朝江亦轩走的方向看去，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如果江副没走的话，那他就会发现，在这一霎那，从上往下看，摘下了口罩的席彰，侧脸简直和他姐姐一模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这边，正准备下班姜宿年在听完他江副的录音后，脸色那个叫五彩斑斓。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江副手中的快递卡。
好家伙，顺手牵羊。
也不知道席医生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没了卡，不会在寄东西的时候吧……
“那我们要堵他吗？”
“要，而且我们还要守株待兔。”
“那孔支……”
“我查过了，他在小学毕业后一直都是住校的，在他小学毕业后的第二年，孔支又得了个孩子，席彰在那之后就几乎没回去过。”
“而且，前年孔支去法国国际警方总部汇报工作和调研去了，文职。”
“一走就是一年半载，到现在为止都还没回来。你说呢？”
姜宿年：！！！
霁蓝色的深夜，风把天刮干净了，几颗小银星，弯刀一样的月亮，斜钉在天上。
寂静的回廊里照旧只有几声断断续续的碎语，几个值班医生照旧凑在一起打游戏。
这里不是住院部，夜里也只有那几个值班大夫在。
他们根本没有发现本来今天应该早早回去的人，又在此刻回来了。
一道黑色身影在拐角处停下，又向三楼的诊室走过去，脚底没有任何声音，像是鬼魅般进了外料诊室，极细微的声响转瞬即逝。
过了两分钟，他又出来了，就在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他停止了动作。
有什么不对，他想，太安静了。
他猛地打开门转身进诊室。
几乎是在一秒之内，门被另一个人一脚踹开，抓着他的手腕就往身后压，力道不容小觑。
在他的下颌将要撞上柜子的一刹那，他膝盖顶着柜子弓起后背，另一条腿向后踢去。
被躲开了。
他顺势翻身，凭着对地形的熟悉，一个侧翻，躲开对方的挥拳，从袖口滑出一把□□，毫不犹豫的弹出刀刃向前刺去，手臂利落地甩出一道半弧。
又在确认对方因为要避开锋芒而退步后，快跑冲刺上几步，单手撑桌跳到了窗边，又被人从后面锁喉，劈手打掉了刀。
黑暗中金属落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只听“咔”一声，他的手腕被卸掉了。
他无声咒骂了一句，双腿屈膝踹开对方，向诊室外跑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追上来。
就在他迟疑的刹那，后脑顶上了一个冰冷的管状物体。
紧接着强光手电从身后照来，照亮了半个回廊。
“席医生要是忘了东西可以明天再来，大半夜的偷摸进来不太好吧？”
“……两位也挺不容易的，陪我演戏也挺累的。”
席彰一身运动装，冷光打在侧脸上，白日的老成杳无踪迹，露出几分少年的张扬和狡黠。
江亦轩从拐角处出来，外套被划出一道小口。
“说吧，你要把快递寄给谁？”
江亦轩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快递卡——
现在绝大多数业务都可以直接在光脑上办理，但也有些群体因为职业、年龄等原因办理实卡，以增加生活的便利程度。
“你猜”
“孔支？应该不是他，我猜的对不对？”
江亦轩把快递卡放回口袋。
“你明明可以申诉重新补办一张，为什么还要重新回来呢？”
席彰边将手臂复位边说：
“明知道我在骗你们，却依然选择演下去，你们又是为什么？”
姜宿年：“……你姐姐应该还活着，对吗？”
席彰听闻，又吊儿郎当地一耸肩，一摊手，似乎完全不在意后脑顶着的东西：
“家事，各位不用这么紧张嘛。我不属于任何一方，我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顶多只能算得上是半个帮忙的而已。”
“你知道你帮在谁……”
还没等姜宿年把话说完，席彰身体突然向前倾，右腿向后倒踢姜宿年的小腿，一手抓着楼梯扶手，一手把姜宿年手里的东西打掉。
江亦轩下意识地冲向队友，席彰错身钻了空子，贴着江副滑到空旷的走廊上。
“江副，我没事儿。别让他跑了。”
江亦轩听到此话，半道转向，朝席彰冲去，本来以为席彰会直接躲进诊室，没想到席彰直奔回廊尽头的落地窗，一手向后腰摸去。
他这是要……
只听几声微弱到几乎无声的枪响，席彰身旁那近一人高的玻璃窗中间被子弹打出了几个圆孔。
他侧身撞碎玻璃，顺势从窗口跳了下去。
等江亦轩赶到窗边望下去的时候，人已经没影了。
姜宿年：……卧槽，他哪来的枪？
江亦轩则面沉如水，给冯彦拨去通讯：
“喂，冯彦，席彰跑了，灰蓝色运动装，持枪，赶紧去找宋队调监控，立刻马上。”
江亦轩这才折返回姜宿年身旁，再三确认他什么事也没有后，踢了一脚地上的喷雾剂。
“早知道我就带把枪来，喷雾剂有个屁用。”
……
“报告，江副，没找到人。”
“酒店都查了吗？”
“都查过了,小型的都过筛子了,正规的都有登记表,没查到,中途还扫了几个卖yin贩du窝点，都没有……”
冯彦的声音越来越小。
江副沉默片刻挥挥手让人出去，收拾东西回家休息，不用再加这个额外且没有意义的班了。
自己则使劲揉揉脸,觉得这是他十多年职业生涯中最迷茫的一次。
怎么就没有呢？
总不能插翅膀飞了吧？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毫不知情的陶队，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是：“江副呢？”
“……他还没来。”
早到的邓湘颂边整理新的档案，边回答。
还没说完，江亦轩就应声推门而入，三人齐齐抬头看钟，八点整，还真是准时。
“上面来人了，要见你。”
江亦轩也来不及多问，起身就和陶队出了门。
会客室里胡支和缉毒部门的苏支都在，对面还坐着两个陌生的领导，但谁都没有说话。
陶队叩门，进去之后对众人欠了欠身，也没有说话，而是安静的走到胡支身后。
胡支看到江亦轩的时候俩眼珠子直放光,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把他推到领导面前的：
“来来来，介绍一下,孔支，这是江亦轩，特聘成员，代号‘苍鹭’。”
语气骄傲中还带着点得意，活像个炫耀自己心爱之物的孩子。
“江亦轩，这是缉毒部门刚调研回来的孔支。”
两鬓微白的孔建军起身,笑着和江亦轩握手。
江亦轩能感受到这位老干部的不同,他很和蔼,眼神清亮，没有像他之前所见到的缉毒成员那般亦正亦邪。
身上穿的有点过分朴素，深褐外套黑裤子，放在沙发上的老式皮包缝线处磨得有点起毛边,这样的搭配看上去甚至有点老土。
这样一个看起来相当和蔼可亲，甚至像个中年教师的国际警方成员，是怎样在四十多岁被调到国际警方后的不到三十年，从副队长一路升迁至支队长的。
虽说只升了三级而已，可哪有这么容易。
打个比方，如果江亦轩平此次功勋回来不再出去的话，也最多捞个副支队长当当。
支队长要么卧底十七八年之久功勋赫赫，要么就是平级升迁。前者咱们暂且不提，而后者，没个四五十年可成不了。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运气的，干了一辈子到退休的时候也只是个队员的也大有人在。
“那位是从总部调来的特聘成员，心理学专家，徐行秋。”
蓝眼褐发的青年不苟言笑，冲着他们不矜不伐地一点头，倒是他的样子更像一名领导。
“几位，我想要跟这位江副队单独聊聊。”
“那行，我们先出去。”
胡支笑眯眯地起身，和其他人一起走出去，会客室里只剩下江亦轩和孔支两位。
“来，坐”孔支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让江亦轩坐下。
“我听说你还单身啊？”
江亦轩还没坐下又站了起来：“是”
这什么情况？上来就问八卦。
孔建军笑笑，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这老头长得显老，可手劲还不小。
“哦，那有没有喜欢的人呀？”
江亦轩的屁股和沙发一触即分，他几乎是一跃而起。
“没，没有，”他硬邦邦地回答，又连忙补充了一句：“我现在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生怕下一秒老头就给他介绍对象。
他见过和蔼的老领导,见过八卦的长辈，可用长辈语气八卦他的和蔼领导还是头一次见。
孔建军又笑笑,让他坐下：
“我听说了你的事,一直想来看看,一直也没机会，这回总算见到。”
还没等江亦轩松口气，就听孔支话锋一转：
“听说你们昨天晚上发现了个持枪的，没逮到人让他跑了对吗？”
江亦轩：……这该怎么解释？说你的养子和贩毒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孔支仿佛并没有看见江亦轩脸上肉眼可见的尴尬，继续说下去：
“我是前天晚上回来的，昨天又是我家孩子的生日，所以那小子过来看我了……”
江亦轩：！！！
更让他惊悚的还在后头。
“枪是公安部特批给他的，因为他姐姐职业特殊。这十几年一直都在外头……”
最后几个字虽然说的很轻，但也足够让对方听明白了。
江亦轩一把捂住了脸：完了，大水冲了龙王庙。
但很快他又镇定下来：“所以您现在过来只是为了澄清昨天晚上的事吗？”
“当然不是，”孔建军边慢悠悠地从公文包里掏出自己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茶，边说：“还有你们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日本警方那边希望能继续与你们合作，也希望你们尽快启程。但时间给的非常宽裕，说在下周五之前到瓷国东北三省一带就行。”
“我们不用出国吗？”
“不用，据蓝兔给的线报分析，浅仓组很有可能会从稚内折返回札幌，再从那里乘私人飞机去瓷国东北，从那里偷渡过边境线去俄国。”
“时间大概是在下周末左右。”
江亦轩并没有因为蓝兔情报的真确而纠结，而是问道：
“那浅仓组为什么要回礼幌呢？他可以直接从稚内……”
啊，对，差点忘了，俄国警方那边收到消息时，肯定会布控的。
如果他们真这么干的话，可能一下飞机就被逮了。
“为什么是您来呢？”江亦轩急急转换了话题。
“因为我是蓝兔的直接联系人。”
江亦轩听闻睁大了双眼，他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
“内鬼是日本警方的人，我们这儿暂时是安全的。”
“放松点，啊。”
黄昏来临的时候，给人一种很温柔的感觉，圆日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
渐渐地，圆形的太阳变成半圆形了，太阳的光芒也不像平日那么刺眼，变得越来越缥缈，逐渐变得模糊起来。连续的卷积云，被霞光烧出烟紫色的魅惑，仿佛尚未成型的棉花糖拉丝般，一行一行流淌过来。
又是个非常幸运的周一下午，难得不加班的江亦轩，终于有空来一院来进行已迟到了四十来天的心理疏导了。
本来照医生的反复叮嘱，他应该在二十多天前去的，结果那周他配合缉毒支队布控去了，上上周去北海道，本以为是正常任务，没想到又是兵荒马乱的一周。
由于对方的移花接木，大家可都又受了不少气。
这周他终于有空了。
然后，他又得把那几十张调查问卷再填一遍。
如果不是现在填空都是在光脑上进行的，那得浪费多少水电那。
江亦轩边一目十行地填着那份他几乎能够倒背如流的问卷，边天马行空地想着。
无耐的心理医生不得不每隔几分钟就拍他一下，免得这小子因为发呆而错过选项。
江副上一秒还在想着浆糊的事儿，下一秒就被无奈的医生用笔敲了手背。
江亦轩：“……”
好吧，这是个不幸的周一。
心理医生姓于，原先在武警部队当辅导员，后来转业考证，专攻特殊公职人员回归问题。
江亦轩是在三个月前被他的导师提溜过来。
据说这安静的青年是个棘手的“刺头”，在此之前，他还换过两三个医生，每个医生都……
“我其实知道他有什么问题，”导师说，“他挺配合的，你想让他说什么，他就跟你聊什么。”
“我试着跟他谈过之前的经历，他也挺坦荡的，甚至有时候你接不上话了，他也会非常体贴的给你带一下话题。”
“但总觉得……半真不假，他的职业又特殊。小于，你试一下？”
于医生立刻听出了导师的声音言外之意——
病人的可是相当的难缠。
难缠到死马都要当活马医了。
好吧。
这几次接触下来，于医生用了无数种方法也没能建立起医患之间有效的沟通渠道。
很快，流程就走完了，两人按照惯例客客气气地告别，临走前，于医生突然发问：
“我的专业水平就在这了，可能没法帮你，如果你认为自己需要帮助的话，我试试帮你介绍更好的医生？”
“不用，谢谢！”
对方依旧客气，右手握着门把，脚尖向外——
那是个迫不及待想要离开此处的姿态，他甚至不想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
“那你这样可能……”
可能会被困在从前。
江亦轩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因为他无数次梦见自己穿着吉利服匍匐在灌木丛中，屏息望着那些受雇于贩毒集团的雇佣兵们在自己身旁走来走去。
他们知道他在这儿，但他们发现不了他。
而他们的耐心也终究会耗尽——
手雷呼啸着砸在地上，如末日中坠落的陨石，冲天的火光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刺伤了他的眼睛和鼓膜。
那一瞬间他相信自己是失去了听力的，因为似乎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但随后有潮湿的东西落在她的身上，带着扑鼻的血腥气。
他愣了数秒，很快就意识到那是战友的身体被炸弹炸碎后，抛到天上又落下的碎肉和血液。
肉块和血液还在往下落，就像是炮弹还在往下落。
他在这场由钢铁、火药、人类的骨血构成的红雨中浸透了鲜血，却别无选择，只能紧紧地抱住怀中几乎与他的身高一样长的狙击步枪。
他闭着眼睛告诉自己是梦，不要想，不要怕，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但恍惚间还是有枪声传来：
“砰——”
子弹穿过了他的胸腔，绽放开斑驳的血花。
时间似乎变慢了，他听得见呼啸的风声和胸口骨肉破裂的声音，只咳嗽着吐出一口血，碎裂的疼痛击穿了神经。
他想他应该是要死了，因为活着太累了，他不想再杀人了，也不想再看着战友为了掩护他而牺牲了。
死了也很好，死在战场上更好。
青山处处埋忠骨。
马革裹尸何须还。
几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那都还是凌晨，而他冷汗湿透了衣服，浑身几乎都虚脱了。
但他开不了口，因为他们永远无法和他感同身受。
“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他听见对方这样问他。
“有”
因为来这儿能让他暂时摆脱来自上方的“关心”，让他耳根清净，也能让他们安心。
“那下周……”
“下周我争取准点到，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会提前打电话的。于医生，再见。”
当江亦轩再次站在心理辅导室外时，他只觉得空气都清新了。
而他刚从五楼楼梯上下来时，在转角处就瞥见了一个“老熟人”。
四楼，席医生正大步流星地朝洗手间奔去，手上各提着两大袋药物。
他凭着过人的视力，从透明的塑料袋外看见了几个熟悉的单词。
布洛芬、氨基比林、羟考酮……
他要这么多药做什么。
虽然理智告诉他应该少管闲事，但本能还是驱使着江亦轩等人进了厕所后，小跑着来到放着药物的椅子前面。
大包的明胶海绵、绷带、脱脂棉花、维生素K1还算正常。
可大瓶的氨甲环酸注射液、注射用卡络磺纳、凝血剂、□□……又是拿来干嘛的。
虽然他的养父是国际警方人员，但最近几周人家也没出过任务呀。
总不可能他自己在外头开了个小诊所吧。
如果说是朋友托带的话……
那可真是个高危职业。
江副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他迅速地药物拍照保存归位，转身也进了洗手间。
正巧，厕所里的那位在打电话，一口一个姐姐喊得正亲热。
托运、邮寄、日本。
每一个词都准确无误地踩在了江副高度紧绷的神经上。
他并没有欣然上前，而是接着调音录音存档。
就在他收起手机的那一刻，席彰恰好从隔间里推门出来。
两人仍是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接着擦身而过。似乎对彼此都不太感兴趣。
在江副下楼后，仍停在椅前慢悠悠收拾药品的席彰突然顿住了，他猛地扭头朝江亦轩走的方向看去，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如果江副没走的话，那他就会发现，在这一霎那，从上往下看，摘下了口罩的席彰，侧脸简直和他姐姐一模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这边，正准备下班姜宿年在听完他江副的录音后，脸色那个叫五彩斑斓。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江副手中的快递卡。
好家伙，顺手牵羊。
也不知道席医生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没了卡，不会在寄东西的时候吧……
“那我们要堵他吗？”
“要，而且我们还要守株待兔。”
“那孔支……”
“我查过了，他在小学毕业后一直都是住校的，在他小学毕业后的第二年，孔支又得了个孩子，席彰在那之后就几乎没回去过。”
“而且，前年孔支去法国国际警方总部汇报工作和调研去了，文职。”
“一走就是一年半载，到现在为止都还没回来。你说呢？”
姜宿年：！！！
霁蓝色的深夜，风把天刮干净了，几颗小银星，弯刀一样的月亮，斜钉在天上。
寂静的回廊里照旧只有几声断断续续的碎语，几个值班医生照旧凑在一起打游戏。
这里不是住院部，夜里也只有那几个值班大夫在。
他们根本没有发现本来今天应该早早回去的人，又在此刻回来了。
一道黑色身影在拐角处停下，又向三楼的诊室走过去，脚底没有任何声音，像是鬼魅般进了外料诊室，极细微的声响转瞬即逝。
过了两分钟，他又出来了，就在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他停止了动作。
有什么不对，他想，太安静了。
他猛地打开门转身进诊室。
几乎是在一秒之内，门被另一个人一脚踹开，抓着他的手腕就往身后压，力道不容小觑。
在他的下颌将要撞上柜子的一刹那，他膝盖顶着柜子弓起后背，另一条腿向后踢去。
被躲开了。
他顺势翻身，凭着对地形的熟悉，一个侧翻，躲开对方的挥拳，从袖口滑出一把□□，毫不犹豫的弹出刀刃向前刺去，手臂利落地甩出一道半弧。
又在确认对方因为要避开锋芒而退步后，快跑冲刺上几步，单手撑桌跳到了窗边，又被人从后面锁喉，劈手打掉了刀。
黑暗中金属落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只听“咔”一声，他的手腕被卸掉了。
他无声咒骂了一句，双腿屈膝踹开对方，向诊室外跑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追上来。
就在他迟疑的刹那，后脑顶上了一个冰冷的管状物体。
紧接着强光手电从身后照来，照亮了半个回廊。
“席医生要是忘了东西可以明天再来，大半夜的偷摸进来不太好吧？”
“……两位也挺不容易的，陪我演戏也挺累的。”
席彰一身运动装，冷光打在侧脸上，白日的老成杳无踪迹，露出几分少年的张扬和狡黠。
江亦轩从拐角处出来，外套被划出一道小口。
“说吧，你要把快递寄给谁？”
江亦轩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快递卡——
现在绝大多数业务都可以直接在光脑上办理，但也有些群体因为职业、年龄等原因办理实卡，以增加生活的便利程度。
“你猜”
“孔支？应该不是他，我猜的对不对？”
江亦轩把快递卡放回口袋。
“你明明可以申诉重新补办一张，为什么还要重新回来呢？”
席彰边将手臂复位边说：
“明知道我在骗你们，却依然选择演下去，你们又是为什么？”
姜宿年：“……你姐姐应该还活着，对吗？”
席彰听闻，又吊儿郎当地一耸肩，一摊手，似乎完全不在意后脑顶着的东西：
“家事，各位不用这么紧张嘛。我不属于任何一方，我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顶多只能算得上是半个帮忙的而已。”
“你知道你帮在谁……”
还没等姜宿年把话说完，席彰身体突然向前倾，右腿向后倒踢姜宿年的小腿，一手抓着楼梯扶手，一手把姜宿年手里的东西打掉。
江亦轩下意识地冲向队友，席彰错身钻了空子，贴着江副滑到空旷的走廊上。
“江副，我没事儿。别让他跑了。”
江亦轩听到此话，半道转向，朝席彰冲去，本来以为席彰会直接躲进诊室，没想到席彰直奔回廊尽头的落地窗，一手向后腰摸去。
他这是要……
只听几声微弱到几乎无声的枪响，席彰身旁那近一人高的玻璃窗中间被子弹打出了几个圆孔。
他侧身撞碎玻璃，顺势从窗口跳了下去。
等江亦轩赶到窗边望下去的时候，人已经没影了。
姜宿年：……卧槽，他哪来的枪？
江亦轩则面沉如水，给冯彦拨去通讯：
“喂，冯彦，席彰跑了，灰蓝色运动装，持枪，赶紧去找宋队调监控，立刻马上。”
江亦轩这才折返回姜宿年身旁，再三确认他什么事也没有后，踢了一脚地上的喷雾剂。
“早知道我就带把枪来，喷雾剂有个屁用。”
……
“报告，江副，没找到人。”
“酒店都查了吗？”
“都查过了,小型的都过筛子了,正规的都有登记表,没查到,中途还扫了几个卖yin贩du窝点，都没有……”
冯彦的声音越来越小。
江副沉默片刻挥挥手让人出去，收拾东西回家休息，不用再加这个额外且没有意义的班了。
自己则使劲揉揉脸,觉得这是他十多年职业生涯中最迷茫的一次。
怎么就没有呢？
总不能插翅膀飞了吧？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毫不知情的陶队，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是：“江副呢？”
“……他还没来。”
早到的邓湘颂边整理新的档案，边回答。
还没说完，江亦轩就应声推门而入，三人齐齐抬头看钟，八点整，还真是准时。
“上面来人了，要见你。”
江亦轩也来不及多问，起身就和陶队出了门。
会客室里胡支和缉毒部门的苏支都在，对面还坐着两个陌生的领导，但谁都没有说话。
陶队叩门，进去之后对众人欠了欠身，也没有说话，而是安静的走到胡支身后。
胡支看到江亦轩的时候俩眼珠子直放光,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把他推到领导面前的：
“来来来，介绍一下,孔支，这是江亦轩，特聘成员，代号‘苍鹭’。”
语气骄傲中还带着点得意，活像个炫耀自己心爱之物的孩子。
“江亦轩，这是缉毒部门刚调研回来的孔支。”
两鬓微白的孔建军起身,笑着和江亦轩握手。
江亦轩能感受到这位老干部的不同,他很和蔼,眼神清亮，没有像他之前所见到的缉毒成员那般亦正亦邪。
身上穿的有点过分朴素，深褐外套黑裤子，放在沙发上的老式皮包缝线处磨得有点起毛边,这样的搭配看上去甚至有点老土。
这样一个看起来相当和蔼可亲，甚至像个中年教师的国际警方成员，是怎样在四十多岁被调到国际警方后的不到三十年，从副队长一路升迁至支队长的。
虽说只升了三级而已，可哪有这么容易。
打个比方，如果江亦轩平此次功勋回来不再出去的话，也最多捞个副支队长当当。
支队长要么卧底十七八年之久功勋赫赫，要么就是平级升迁。前者咱们暂且不提，而后者，没个四五十年可成不了。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运气的，干了一辈子到退休的时候也只是个队员的也大有人在。
“那位是从总部调来的特聘成员，心理学专家，徐行秋。”
蓝眼褐发的青年不苟言笑，冲着他们不矜不伐地一点头，倒是他的样子更像一名领导。
“几位，我想要跟这位江副队单独聊聊。”
“那行，我们先出去。”
胡支笑眯眯地起身，和其他人一起走出去，会客室里只剩下江亦轩和孔支两位。
“来，坐”孔支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让江亦轩坐下。
“我听说你还单身啊？”
江亦轩还没坐下又站了起来：“是”
这什么情况？上来就问八卦。
孔建军笑笑，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这老头长得显老，可手劲还不小。
“哦，那有没有喜欢的人呀？”
江亦轩的屁股和沙发一触即分，他几乎是一跃而起。
“没，没有，”他硬邦邦地回答，又连忙补充了一句：“我现在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生怕下一秒老头就给他介绍对象。
他见过和蔼的老领导,见过八卦的长辈，可用长辈语气八卦他的和蔼领导还是头一次见。
孔建军又笑笑,让他坐下：
“我听说了你的事,一直想来看看,一直也没机会，这回总算见到。”
还没等江亦轩松口气，就听孔支话锋一转：
“听说你们昨天晚上发现了个持枪的，没逮到人让他跑了对吗？”
江亦轩：……这该怎么解释？说你的养子和贩毒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孔支仿佛并没有看见江亦轩脸上肉眼可见的尴尬，继续说下去：
“我是前天晚上回来的，昨天又是我家孩子的生日，所以那小子过来看我了……”
江亦轩：！！！
更让他惊悚的还在后头。
“枪是公安部特批给他的，因为他姐姐职业特殊。这十几年一直都在外头……”
最后几个字虽然说的很轻，但也足够让对方听明白了。
江亦轩一把捂住了脸：完了，大水冲了龙王庙。
但很快他又镇定下来：“所以您现在过来只是为了澄清昨天晚上的事吗？”
“当然不是，”孔建军边慢悠悠地从公文包里掏出自己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茶，边说：“还有你们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日本警方那边希望能继续与你们合作，也希望你们尽快启程。但时间给的非常宽裕，说在下周五之前到瓷国东北三省一带就行。”
“我们不用出国吗？”
“不用，据蓝兔给的线报分析，浅仓组很有可能会从稚内折返回札幌，再从那里乘私人飞机去瓷国东北，从那里偷渡过边境线去俄国。”
“时间大概是在下周末左右。”
江亦轩并没有因为蓝兔情报的真确而纠结，而是问道：
“那浅仓组为什么要回礼幌呢？他可以直接从稚内……”
啊，对，差点忘了，俄国警方那边收到消息时，肯定会布控的。
如果他们真这么干的话，可能一下飞机就被逮了。
“为什么是您来呢？”江亦轩急急转换了话题。
“因为我是蓝兔的直接联系人。”
江亦轩听闻睁大了双眼，他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
“内鬼是日本警方的人，我们这儿暂时是安全的。”
“放松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