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届清明,祭奠频仍,曹氏裔孙,既承天命,循依礼制,遥祭列祖,天子主仪,至虔至诚。

    宣化帝曹端己幸于此颇为勉强,由宫人伺候着步入“幄次”更换素服,去了帝王的冠冕、玄衣,遍身着素。

    他践祚时年岁尚轻,至今也不过弱冠,近年身子抽枝似的挺拔起来,肤色白皙,唇如点樱,一双杏目略显无辜,恍有沉静之貌,实则性格跳脱,放浪不羁类于纨绔之属。

    天光重锁,一旁太监尖刻声音提起:“敬天法祖,展孝报本。”

    祭酒、三牲皆已齐备,只剩下曹端己那要命的祖宗,百官列队在下心中默祈别出岔子。

    曹端己以酒酹地,蓦地自天边一明,紧接着一道彻耳霹雳顺势而下直直劈在祭坛上,正是曹端己所站的地方,霎时炸起一片尘埃,目力难视,群臣惊惧,而那惊雷顺势而下竟混着祭酒化成野火烧了起来。

    慌乱间,百官列首的户部尚书韦束之胡乱以宽大衣袖擦了擦被浓烈烟尘逼出的酸泪,僭越上前探看情况,宰辅杨秉游随之在后,泪眼迷糊中却未有人迹显现。统领见势迅疾指挥着黑压压一片侍卫奔走救火。

    天雷降火乃是大凶,人心惶惶,忽的一旁伺候的老监捂着嘴,枯木般的指节指向祭坛,烟尘正浓,却在半空中现出人形,冠冕玄衣,再看面容,不由骇人一跳,并非什么先皇神仙显圣,那人形竟是宣化帝曹端己。

    帝王升天,闻所未闻,无人敢言。韦束之寻不见圣上,狠命定下心神回首看了杨秉游一眼,两人神会。

    杨秉游向统领招手耳语,统领身披重甲勉强俯身听候吩咐连连称诺,转身与亲信言语。

    霹雳破空滚下,震得雨珠再也推拒不得纷纷滚落凡尘,天无可奈何终究是变了。

    “好生厉害的雷!”曹端己在地宫中舒展酸痛的手臂,终于甩开那些老顽固,不仅得了片刻逍遥,还给他们备了份厚礼。

    想到外面一众臣子看到天子升天时场面瞠目结舌的荒唐样子,曹端己颇是自得,惊雷声也听得悦耳起来,径自将烛火熄了,连同那个大逆不道在皇陵凿开的空隙也给堵了个结实。

    这天子升天异象原是由曹端己偶得,以孔成像,加之众臣距祭坛甚远,以假乱真不足为怪。

    曹端己顺着青石地宫的走势一转,见几步之遥处有一宫人背对而立,不时传出啜泣声,单薄的肩头耸动着。

    曹端己此时心怡神悦,殚心为民之教导陡然萦绕耳畔,欲上前体察民情问个究竟。

    忽地面门上一阵劲风直袭而来,曹端己一时不防侧身躲去,一束凛冽寒光衔接而来,原是那宫人从袖中抽出一把精巧匕首。

    曹端己躲避时第一反应是:“有刺客!”

    再看到那匕首眼瞳迅疾扩展潮涌波起:“祭祀如此森严,他如何能把匕首带进来?”。

    曹端己来不及多加思索,身子避开,右手向那刺客下盘攻去,却从侧面去夺他手中的匕首,那宫人手腕一转狠命拍向曹端己的肩头,原来宫人刚才那招不过是虚张声势。

    曹端己不料直接被击中肩膀向石壁甩去。

    “为何这般却非杀我?”曹端己在被甩出的瞬间不解。

    弹指间曹端己便明白其中道理,他没有预想中摔在青石雕刻的墙壁上反而是直接仰面倒地上,好不狼狈,不知哪处地宫的石门被那宫人打开了。

    “不好!他要把我困死在这地宫里,地宫的入口在内绝无打开的可能。”曹端己借力跃起迅速以手撑住缓缓合上的地宫石门,手臂上青筋炸起,企图挤出身来。

    那宫人岂能如他所愿,快步上前手中匕首直直向曹端己的手扎去,曹端己眼见那宫人靠近,知他中计,使了狠劲拽住那宫人的手臂,尖利匕首在青石板上毫无章法的划出悲鸣而陨落。

    “我没法子出去,这刺客定是规划已久定有他法。”曹端己心想。

    两人手臂看似纹丝不动实则全身之力皆聚在其中,隐约有筋骨断裂之音,汗液滑腻如池鱼一般,那刺客眼见要被强拽进来,忽的听到一声裂帛脆响,那刺客的衣袖竟被生生拽断!

    曹端己收力不及猛然后退,石门以排山倒海之势挤压而来全然闭合。

    两人被厚重的石门隔开,曹端己将裂帛扔下侧耳俯在石门听得外面静了几息,随后脚步声渐远便再没了声音。

    曹端己暗骂一句。原本仅打算躲个清闲可谁知会横生这般变故。

    “眼下只有一个法子了。”曹端己横下心来,身体贴近石门高声呼救,“有人吗?快来救朕!有人乎?”

    曹端己摸着那厚重的石壁呛了口气:“这也忒厚了,莫说地宫少人经过,便是有人,只怕贴近了猜能听到。”

    蓦地曹端己听地窸窣的声响,仿如刀凿锤击一般。

    “难道是那刺客百密一疏,有人偶然到了地宫听到自己呼救?”曹端己稍有庆幸之意,甚至想到出去如何云云。

    世间总有人在走背运,很明显曹端己简直将这种情况运作到了登峰造极的水准,很快曹端己反应过来那声音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自己所处的皇陵内部,更不妙的是那声音像极了棺木间的碰撞。

    一息间曹端己身后便被陡生的冷汗濡湿,好汉不吃眼前亏,曹端己最懂得这般道理,当即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误入此处,但承天恩护佑,定能平安得出,不辱祖先教养,就不劳老祖宗多费心思。”念了几遍后朝棺椁处行了大礼,那异响当真消失。

    曹端己胸中那口浊气还未吐尽,只听得棺椁处一声响动,棺盖竟直接砸到了地上。

    “老祖宗,不是说好无需您老人家动手的吗?这种小事还劳烦您一遭,子孙心中有愧啊。”饶是不忌鬼神的曹端己也有些腿软腹诽道。

    曹端己脖颈处滚了滚往前迈了一步,或是太过诡异,一时目力竟不能集中,曹端己勉强集中精神,拿起烛台上的蜡烛向前探去。

    遽然棺主人竟坐起身来,曹端己一惊烛火险些掉进自己怀中。

    “都是曹家子孙不必害怕,”曹端己心中勉励,迫使自己打量那位起善心欲助自己的曹氏子孙,心下一惊:“这处地宫不是旁的曹氏子孙,而是开国皇帝姚高祖,后世多称之为姚文帝所葬地宫。”

    无他,因为棺主是位女子,虽身着帝王常服但天子之气不容忽视,曹端己祭祀之际数面姚文帝画像,和她面容一般无二,但他多称她为昭明女帝。

    史书中载昭明女帝及笄即位,承天地之命,匡扶四海,剿灭叛臣,在位七旬,躬亲节俭,人事和乐,俨然有升平盛世之兆。然根骨羸弱,寝疾不愈,骤然崩逝举国同哀。

    “匡扶四海,人事和乐,”曹端己心中玩味,发现棺主是昭明女帝略有松懈,“若非昭明宰辅孔悯笙顾命于危难之际,这江山哪轮得到曹家坐,昭明女帝仁善,难为沥血开国之君。”

    曹端己只顾感叹,当举着烛火凑近看时才察觉昭明女帝已然睁开凤目看着他,浅茶色瞳孔带着不容忽视的凌厉,曹端己心虚间一抖手中的蜡烛最终还是落到了自己身上,好在那烛火识相,并未打算真把皇帝当做柴给烧了,跌在地上径自灭了。

    曹端己欲跳出几里开外却感觉身子僵在此处半分动弹不得,只得尴尬开口:“老祖宗安好,请恕儿臣唐突。”

    孔悯笙听到有人呼喊,渐渐从迷蒙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置于一个狭小黑暗的处所,伸手可触及墙壁,可嗅出楠木独有香气 ,很快她便反应过来这是一具棺椁。

    “可我为何未死?”孔悯笙还记得以刀刎颈朱红遍地的情景。

    活人不可久处在棺木中,孔悯笙尝试移动棺盖,或许其中有什么机关机巧。

    忽的发现棺椁并非被封死,便倾力移动棺盖,哐当一声,厚重楠木棺盖落地,闷热压抑的感觉猝然得到舒缓。

    孔悯笙第一眼看到眼前素衣秉烛男子,将自己错认做昭明女帝。

    孔悯笙自幼与昭明女帝同饮食居住,唤她一声姊姊,可二人形貌并不相像,何况姊姊她已崩逝。想及此处孔悯笙胸口发闷。

    “罢了,索性就由他处入手了解当前形势。”孔悯笙思索。

    “无妨,现是何时?”孔悯笙抬眼问道,细细打量起眼前的男子,看着面生,想是从未见过,又见他身着素服心道:“莫非正值姊姊大丧之时?”

    “回禀老祖宗,眼下是宣化三年,详细时辰子孙在地宫中日夜不辨实是不知。”曹端己老实答道。

    “宣化三年,新帝已经登基三年?我怎可能在棺中待上三载?”孔悯笙暗思,袖中手指掐住手掌强迫自己冷静,面上不动声色。

    曹端己只当昭明女帝仍是不知今夕何夕,偶发孝心算了一下道:“老祖宗,如今姚国国祚已延二百又六十五载。”

    “什么!”孔悯笙惊异出声,复察觉自己失态,整理了下面容问道:“那你又是何人,为何身在此处?”

    “老祖宗,儿孙名克字端己,主持清明大祭,误打误撞进入此处扰了老祖宗清净。”曹端己底气不足答道,说罢拱手请罪。

    “哦,那你说说是如何误入此处?”孔悯笙见他目光躲闪知他心虚问道。

    曹端己只得将为躲清闲后被刺客困在此处的过程和盘托出。

    孔悯笙听罢颦眉:“他说的应该不假,我竟在二百余载后醒来见到了姊姊的儿孙。”孔悯笙抬手看向衣裳纹饰,心知是帝王所衣,便明白自己处在姊姊所葬的皇陵中,“那姊姊如何了?”

    孔悯笙看向曹端己那略显委屈的脸上心道:“这孩子的眉眼竟是像极了姊姊,只可惜腹内草莽不中用,难道天命便是如此?先代尘清四海,闾阎和乐的不世功业要倾覆于他手?”

    曹端己说完不敢抬头去看,知道老祖宗心绪定是不佳,儿孙竟被困在自家地宫里,他已经没脸去面对列祖列宗了。

    孔悯笙有心试探:“吾辈创业艰难才保存曹家江山,以待万民安乐,本欲延续千秋万代谁料得后辈竟有你这般不争气的,莫非要让祖辈基业断送在你这黄口小儿手中不成?”

    曹端己一听便跪下请罪:“老祖宗,儿孙无能,自登基来夙夜惶恐,儿孙深知自己并非帝王之相,”曹端己叩首,顿了一下道:“这天下还是应当老祖宗亲来治理,儿孙甘愿禅让帝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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