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她所有希望都压在那个噩梦上,寄希望于是上天垂怜而降下的预知。

    按照梦境,这位佥都御史实则为荆国公府世子,当今太子未来皇帝的心腹,也是日后暗影卫指挥使。

    卢达在她脱口‘世子’时正了神色,冷着脸拔出佩剑,直直逼近她的脖颈。

    剑刃锋利,碰触肌肤时还有些刺痛,春葵抿唇,稳住因噩梦而紧绷的心神,梗着脖子不低头,湿透的衣袍紧贴在身上更显孱弱,可面色却不复方才苍白,倒有种奇异的酡红,甚至因为太过激动,脸颊还有些微微颤抖。

    她赌对了。

    正是因为赌对了,不可控制的兴奋夹杂着死亡的威胁致使她全然没了平日的温和稳重,内里那个躁动反逆的自己仿佛要冲破束缚占据她的身体,狂热的让她犹如亡命之徒,意识里只剩下要活着要改命。

    座上人倒是淡定的很,黑眸只是虚虚停在她面中,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没在看她。

    他神情没什么变化,不管是对隔院突发的祸事,亦或被乡野穷山的商女点出真实身份。

    饶是春葵善于察言观色,也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更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得利渔翁还是幕后真凶。

    她只得再小心谨慎一些。

    脖颈的长剑也没继续动作,春葵咽了口唾液,理清思绪,像是随意提起别的,她开口:“我先前只知父亲是普通商贾,可是今夜横祸才恍然大悟,吾父之身份定是远比我之想象更复杂无比,或者说他所知所交都非同寻常、不可明说”

    “虽说他潇洒不羁,可待人却是极随和,做人做事很有一套章程,即便发生矛盾也大多吃亏解决,不应当是惹了别人而被报复,那就只可能是因为他不可控制的事物而被迫惹了不能惹,明了不能明”

    “他素来行于市井,南北互市,短时间便得如此产业,九成是与虎谋皮,许他人好处来壮自己。如今虎要吃了他,那一则为钱,二则为事”

    他们卞家在十年前还吃不饱穿不暖,直到有次父亲外出走买卖,发了笔横财,在镇上足足占了十余亩地,花费大价钱修建了五进府邸,内有二十三处独立小院,二百余间房,女使奴仆一百余人,且在夏朝遍布产业,从一无所有到富可敌国,春葵晓得这等财力恐怕并不是只靠踏实就能得到。

    今夜歹人不似山间匪徒,这群人训练有素,武艺高强,能在毫无声响的前提下直插宅邸,非常人能支配,也远不是他们穷山僻壤里藏匿的匪患可比的。

    细看,这等素质也绝非司府所出,而存在于司府之上就只有皇宫。

    不是遭人报复,也不是匪徒劫财,反而惹上了大人物,春葵很快想到父亲应是卷入了朝廷纷争,依靠手中钱财与消息为他人所用,最终在权势争夺中成为一颗卒子。

    权力争斗向来风云诡谲,她拿不准今日祸事是这位世子所为还是另一波隐藏在暗处的势力。

    不管是哪方,如今她认识的,可保他们家免于此灾的,就只有他一人。

    她的目光放在卫晏行的腰间,他的绦带上挂了支红缨鸣镝,这种鸣镝是做联络所用,一些暗探组织长携带此物。

    看来暗影卫组建时间比天子颁布正式赦令更早,那么只要能得到眼前人的首肯,就能救下家中百余口人。

    多了些期冀,春葵斟酌开口:“父亲前几日方离家,今日全家便受害,即有两种可能,他被人挟持为其卖命,或是惹了塌天大祸以至被杀人灭口”

    “不管为何,卞家满门被灭是高位者暴殄天物。民女说句大逆不道之话,为财为事,卞记产业扎根夏朝,天下大事皆收眼底,普天之下谁能有如此神通”

    她紧紧盯着卫晏行的眸子,观察他的神色,可此人没有一丝破绽,只是极其冷淡的看着她。

    她倏忽有丝挫败,只是一瞬便又调整好心态,一字一句,坚定开口:

    “殿下今日救下我卞家百口人,来日我卞家定一生追随殿下为您效劳”

    他只是不屑一顾,嗤笑道:“这些与我何干?”

    “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想要让谁拥有神通,谁便拥有神通,今日是你卞记,明日便可是王记、李记、陈记”

    “卞家之财不过尔尔,若想拿来,随意安排个罪名就是,即便想要得到机密,王土之上也自有他人解忧”

    “蝼蚁爬再高也会被人随手捏死,我又何必高看它一眼”

    春葵心停滞一瞬。

    这种天堑般的差距着实让人心生不忿,有些事于高位者是不值一提,于他们却是穷崖绝谷,如坠深渊,可是为什么?他们注定要成为博弈中舍弃的棋子。

    她又向前爬了几步,也顾不得自己猜的对不对,亟亟开口:“殿下若想灭我满门,定不会亲自来访,随便派人打杀了就是。可是殿下没有,反而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灵水镇,那便是我卞家对世子殿下还有些可用之地”

    “至于世子为何又改变了主意,民女不知。可是民女知道宝刀钝了磨一磨还是把好刀,我卞家愿做世子手中最顺手的那把好刀”

    她忐忑不安的等待他的回应。

    卫晏行只是打量她,卞老板这位女儿似乎与传闻颇为不符。

    卞老板子女十七人,成年者十人,除她之外均各有所长、百里闻名,偏这位卞家五姐儿平平无奇,几乎足不出户,性格又孤僻内敛,若不是前些日子他与她见过几面,怕也是想不起卞家还有此号人物。

    他盯着脚下的少女,额头血水混成淡粉色缓缓顺着她的眼尾流到下巴再滴落地上,微弱的几乎感受不到的暗流涌动。

    春葵的心揪在一起,差点被绝望所裹挟之时,她听到他开口。

    “你乃卞家排行第九的儿女,上头还有几个哥姐,此前从未插手过家中产业,也并不是卞老板大力栽培的子女,可以说在家中毫无分量可言,那么所允诺的卞家为我效劳岂不空话一句。”

    “不提前述,就眼下情形看,你前来求我时可曾想,倘若如何求救奔走都无济于事,你卞家死绝是板上定钉呢?”

    他多说一句,膝下少女面色便白一寸,宅院传来的哭喊不复方才嘹亮,益发低弱下去,他瞧着她睫羽轻颤,动了动唇。

    卫晏行来了兴致,坐直身体想要仔细听听她如何答。

    既做了赌徒就要考虑输赢,赌赢了一切好说,赌输万劫不复。

    胜负谓之天时、地利、人和,即时三中缺二,只差后者,究竟她是在这盘死局结束前多蹦跶几下,还是逆转乾坤反败为胜,皆看她是不是可用之才。

    春葵掀眸看向他,她以为他毫无破绽,可越来回辩驳她,就说明他仍旧有意需要卞家,起先刻意磋磨不过是高位者无聊的把戏。

    他的态度表明了她此行必赢。

    她敛下眉眼,道:“世子年初回京,便明知千里之外,隐微之中,民女着实钦佩”

    “可是您说错了一点,我并非家中毫无分量之人”

    “卞记所有,我皆可支使”

    他,也不过如此,她想。

    语气甚是卑微,可却或有或无的带着些不屑。

    她拽下隐藏在衣物中的玉坠,举在手中,这块玉坠是幼时她被歹人所拐,归家后父亲悄悄给她的。

    不论什么时候,如遇危难皆可以此支使大夏境内所有卞记产业。

    玉坠泛着莹润的光,因为惯性还在晃晃悠悠的荡着。

    春葵敏锐的捕捉到他的视线在玉坠上多停留了几秒。

    打动核心利益,只有增加自身筹码,身为鱼肉的卞春葵没有,可是能做刀俎的卞春葵有,顿了顿她趁热打铁道:“世子英才盖世,民女愿投名状,为您将暗影卫的爪牙遍布在整个夏朝,只求您能救我卞家”

    几乎在她落下话语的同时,身后那位凶神恶煞的侍卫迅速收起长剑,用力困住她的双臂。

    春葵无法抗衡,身子晃了几晃,膝盖骨钻心的疼,她紧皱眉头咬牙强撑。

    卫晏行盯着她的眸子,暗影卫尚在筹谋还未成型,甚至其名字还没正式定下,此事只他知卢达知,面前女子竟言之凿凿确有其事,让他不免很是诧异。

    他知道卢达为人,话少忠诚,十几年来一直跟在他身边,待他如待至亲,绝非那般背信弃义的宵小,且暗探的名字也只是在考虑之中,还未定下,就算世上有再怎么聪明伶俐之人,也绝不会揣度别人到如此精确的地步。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她,少女像是拦腰截断的翠竹,直挺挺跪立在地上,破落的单衣,杂乱潮湿的长发,从上到下都无甚特殊,就连容貌也只是算得上清丽而已,不起眼的像是隐藏在暗处的沼泽,神秘危险,叫人不能掉以轻心。

    不管是真聪明,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亦或者夹杂点怪力乱神,他都好奇极了,这个赌徒赢了。

    卫晏行收回目光,朝卢达看了一眼,对方心领神会的松开春葵的双臂,不远不近站在她身后。

    春葵没有及时活动胳膊,而是敛下眼皮思索,若他问起自己怎么知道这些隐秘,她该如何回答。

    预料中的对话没有出现,倒是他没头没脑的问句让她将要吐出的话语塞在喉咙中不上不下。

    他问:“倘若是我杀了你全家,你也能尽心为我办事?倘若你父亲要替他人卖命,你此举或许要与你父为敌,你也能如此坦然?我如何相信你一心向我”

    春葵没吭声,手指微不可见的蜷缩起来,在没确定他是否为凶手前,她怎会忠于他,可这话不能说。

    恍惚间掌心中的玉坠被面前人夺走,他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挑着眉道:“在没确定你一心向我之前,玉我先收着”

    春葵松了口气,一切外物她都无甚所谓,知道他算是接了自己的投名状便想如何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权益。

    她欲起身同他谈判,岂料脖颈一硬,瘫软在地上。

    失去意识那刻她听到空中发出一道轻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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