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红漆马车疾驰在官道上，车辕架坐着个魁梧壮硕的男子。
马蹄踢踏，溅起尘土绵绵，他鼻孔微张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五官缩成一团，眼角那根可怖的疤痕也顺着藏在了皱纹里。
卢达用衣袖擦了擦鼻子，另一只手稳稳地扯着缰绳。
日头刺目，他出了不少汗。
不知驶了多久，马车里忽地发出声响，他拽了拽缰绳，放慢速度。
大约几瞬的功夫，一只素手猛不防拨开车帘，半个臂膀也随之露了出来，那人作势要跳下车，未待他出手，车厢里另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放在那人肩膀上，就将其扯了回去。
卢达耸着肩膀，朝马屁股拍了一鞭，黑马不满的长哼，下一刻又接着奔驰起来。
春葵是被磕醒的，脑门还阵阵作痛，本来结成血痂的伤口此刻又裂开，旁边车壁还残留有她的血迹。
脖颈也酸痛不已，只是反应了几秒，她便气愤的掀开车帘，想要跳出去，却被卫晏行眼疾手快的拉了回来。
她费力挣脱卫晏行的桎梏，怒斥道：“你骗我，我家里人呢？”
只是停了一瞬没有回答，卫晏行便瞧见她毫不犹豫的再次冲出马车，瘦小的身子重重摔到地上滚了几圈，又踉踉跄跄朝南边跑。
他紧皱眉头，深觉麻烦，也从马车一跃而下。
一切都太猝不及防，待卢达反应过来，稳住怒气冲冲的黑马时，已离他们有几百米远。
“你家里人都被我安置在别处，你现在回去也无用”卫晏行两三步追上她，满脸不悦的道，高大的身躯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春葵后退了几步，与他保持距离，宛若小狼般警惕地看着他。
马车速度过快，春葵跳车后撞在碎石之上，右脸被剌出几条血痕，身上衣衫也破了大口子，整个人灰扑扑又窘迫，可她恍然未觉。
卫晏行同她对视良久，终于败下阵，从袖口掏出一封书信扔到她怀里。
“这封信的字迹你总认得”
他就猜到她并非那种千依万顺的人，在费力将卞家幸存的几十口人安排到隐蔽的容身之所后，他又让缪氏写了封信以安她心，果然，这封信派上了用场。
春葵将信拆开，信纸里面的墨迹还很新，只简短的写了两句话。
‘吾儿勿念，母及其亲胞安好，等你归来团聚，愿儿百福具臻’
字体工致娟秀，确实是她母亲的字迹。
她幼时家贫，却有兄弟姊妹十几人，没钱交束脩开蒙，遂都由母亲一人教授。
母亲来卞家实为下嫁，彼时父亲还是一无所有的孤子，只有一张脸和温和性子过得去，而母亲不一样，她出于书香门第，满门举人秀才，亲兄更是高中探花，官至三品，虽后惹陛下不悦，接连被贬，末了回家乡做了知县，却也是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人物。
他俩本不该在一起，春葵从小便这样觉得，再浓情蜜意熬过柴米油盐也剩不下多少情爱，后来父亲娶了二姨娘、三姨娘直至五姨娘，孩子也从一个两个变成一二十个……
这些琐细先按下不提。
母亲在家庭熏染下自然也修得一身学识，书艺丹青皆精专，簪花小楷更是一绝，其笔画工整，排版也很紧凑，而她的字宽松飞舞，几句话就能写满一张纸，因此被母亲耳提面命，日日拿着她的字帖临摹，每个弯钩的角度都描过数万遍。
可即便看到母亲的书信，她也丝毫不敢松下心来。凭借她对母亲的了解，就算发生再大的祸事，她也只报喜不报忧。
她长道‘既已于事无补，又何必给他人增忧’，所以其中隐瞒多少，是否同她在信中所说一样，究竟他们现在什么情况，她都没办法了解清楚。
她好像救下他们了，又好像没有。
她沉默的低下脑袋，把信叠起来揣在怀里。
信纸紧贴她的胸口，春葵有了丝安全感。
卫晏行见她心情平复下来，开门见山道：“顺阳知府的独子生了怪病，需要一味灵药，他近来常互通书信于嘉吉都司，此事真假不定，我将你送到顺阳府，这些日子你就理清这件事既可。若事办得好，我可以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此事听起来简单，实际却难多了，顺阳知府本名卢明诚，年四十有三，性子谨慎稳重，相比于其他四品以上官员府宅动辄几十人伺候，他倒显得格外清流，偌大的府宅就只有几个老仆人打理，以至于想要从中塞人进去都无从下手。
他来灵水镇除了试探卞老板，还有一件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便是查清京城税官被害的幕后真凶。
近年国库空虚，地方税收总是出现岔乱，陛下遂在年后任命了一位京官下放地方查验财税，岂料不到一月时间，这位京官便死在路途中，而唯一的证人也在县衙押解前莫名失踪，几日后尸体才在灵水镇的护城河上被人发现，已是泡发的不成人形，只靠着衣物分辨。
灵水镇隶属于瑞宁县，税官及其证人都死在瑞宁县的地界上，万千嫌疑不免全都指向瑞宁知县。
他将目光移向面前的少女，瑞宁知县是她的舅父。
短短时日，卞家所有亲族入狱的入狱，遭难的遭难，恍若有张暗处的网伺机将整个卞家绞杀殆尽，此番种种不免惹人怀疑。
卫晏行有个毛病，越是顺理成章毫无破绽的事情，他反倒越谨慎，越要抽丝剥茧重新演算，直到真正说服自己才算完。
这个毛病还真让他找到一些端倪，他力排众议，在所有证据都直指瑞宁知县时，再次摸查，终于在税官落榻的客栈发现了一小片纸屑，用明矾涂抹后赫然出现‘顺阳卢’三字。
有了这个线索，他开始派人暗中调查顺阳知府，可数多精锐暗探都一无所获。
卢明诚此人看上去清正廉明，却处处透着诡异，想要捉住小辫子也难上加难。
案件无甚进展，太子急书又要他回京，而两难之时她恰巧出现……
他回过神，少女心不在焉，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你在听吗？”
“死了多少人？”
两人同时开口，卫晏行愣了一瞬。
瞧他一脸懵懂，春葵又换了种方式，询问道：“昨日卞家幸存多少人？”
她从主院游到西院，又好生与他辩驳一番，浪费诸多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又有多少人丧命，即便她再怎么安慰自己，心头也越不过这个坎，是不是她发现的再早些就能挽救卞家所有人，是不是她再聪明些就能避免这桩灾祸。
她期望奇迹降临，却又不敢相信奇迹真的能够降临。
卫晏行蹙眉，他冒着被别人发现暗影卫的风险救下她全家，又劳心安排几十人日后生存的一切事务，还顶着先斩后奏的名头违逆太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虽说他有掌控全局的把握，但现下这一颗小小棋子就让他头痛不已。
可现在开弓没有回头路，他比平时多了些耐性，斟酌着说“虽然晚了一些，却也有大半人获救。你的家亲……”
“算了”春葵突然打断他，转过身子，提着微跛的脚，深深浅浅向马车的方向走去。
她并不想知道了。
卫晏行：……
他昨晚脑子肯定是被驴踢了。
马车时快时慢，终于到了顺阳府城。
卢达将马车停在阴凉隐蔽处，后掀开布帘将身旁准备好的包袱递到春葵手上。
让她去顺阳府是世子临时决定，公验也找的很是仓促，但他给她备的包袱却细致，虽然外面看上去颇扁，可他给她塞了不少钱，掂起来重量十足。
卢达有些得意，说话时语气还不自觉上扬：“里面有份过所，还有足够的盘缠供你这阵吃住”
卢达还想再交代两句，却见春葵低头看了两眼包袱，道了声知道了，便利落的钻出马车。
身旁的世子没说话，他便也收了叮嘱的心思，缩回座位上。
天渐渐暗下，红日藏在山后，余光晕染出的橙黄云彩虚虚实实圈在府城之上。卫晏行探出脑袋，看着春葵慢慢走远，小到在他眼里只有一个手掌般大小时，他‘诶’了一声。
对方听到声音，停驻在原地。
少顷，才转过身走回来。
临近了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遂道：“我给你交代的，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春葵敷衍回答。
“那你复述一遍”
春葵抬眸看了他一眼。
“顺阳知府与嘉吉都司……”
“好了，停”卫晏行赶忙打断她。
一时安静下来，他的目光不自觉移向她的膝盖，停留了几秒，他从腰间随便拽下来块玉佩丢给她。
春葵条件反射地接住，手中玉质感上乘，细腻温润，并无瑕疵异色，应是羊脂白玉，若当了换钱肯定能卖个大价格。
她随意瞥了两眼便转开了视线，又听到他消遣说道：“先把你的腿瞧好，不然连逃跑都没得跑。”
“就连旁人看到也少不得调侃你句王八腿”
说完又想她跑起来确实像王八，兀自又笑了起来。
春葵甚是无语，她也着实没想到昨日稳坐钓鱼台的人和眼前这个是同一人。
他看她莹亮的眼珠没什么变化，只注视自己，大抵也觉得没意思，正了神色又道："我救得了你一次，不可能救你无数次。”
这些道理春葵是明白的，她还不至于将身家性命全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以为他还要再絮叨几句，却是没了。
她又等了会儿，才抿抿唇，认真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问：“我家被灭门，你是凶手吗？”
卫晏行未曾想她问的如此直白，便有些逗弄的心思，嘴唇张合欲说‘就算我是凶手，你还能有杀了我的本事？’，但见她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话一转，道：“不是”
此番回答没得到点头和回应，也看不出信与不信，只有玉佩划了个弧线不偏不倚的砸到他的胸口，原封不动的被退了回去。
她并不会因为他的回答就相信他，她只是这般想着，就这般问了，就像她将玉佩扔回去，也并非他惹了自己，纯粹就是不想要，没有许多为什么，她就是在那刻做了那刻想做的事情。
卫晏行‘嘶’了一声，再回眸时，瞥见她离开的背影。
她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桃红的纱衫因为湿了又干看起来皱巴巴的，青丝也没梳理，乱七八糟还沾着几片水草，活脱脱逃难般，腿也笨拙不已，拖拖拉拉才能走一小段距离。
她正值二八年华，长得也秀气，这副模样不免会招惹不轨之徒，且她人生地不熟又没武力防身，可以说遭遇不测似乎会在情理之中。
可就像他自己说的，他能救她一次，不可能救她无数次，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这世上比她可怜比她无辜者众多，各人有各人的苦。
他松下帘布，朝卢达道：“走吧”
卢达叹了口气，跨上马车。
“放到顺阳的探子都无功而返，她能行吗”
他兜兜转转还是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本意也并不是想要个答案，只是他相依为命的胞妹同春葵一般年纪，他看到她会想到自己命苦的胞妹，是以他总多些心软。
身后人没及时回答他，半晌，才提醒道：“她不是你胞妹”
还没等他顺势检讨自己一番，又听到主子吩咐，“卞邵元也在顺阳，派人跟着她，不要让她发现”
卢达突然噤声，理智过来，对别人心软无异于置自己于危险之境。
说到底那小姑娘还不确定是否衷心，若半途逃了，去投奔她爹也是常理之中。
过了会儿，卢达询问：“若她有性命之危，去救吗？”
“不用”马车里的人说的斩钉截铁。
卫晏行很清醒，把她放到顺阳，本身就是作为一颗棋子存在，就算毫无用处，也能利用她的身份引出卞邵元，顺藤摸出卞家藏着的巨大秘密。
棋手从不会对微不足道的棋子心软，若能牺牲一颗棋子获得棋局的胜利自然是求之不得。
他看着衣摆上那个血手印，眉头蹙起，果断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将其割掉，随手扔出马车。
马蹄踢踏，溅起尘土绵绵，他鼻孔微张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五官缩成一团，眼角那根可怖的疤痕也顺着藏在了皱纹里。
卢达用衣袖擦了擦鼻子，另一只手稳稳地扯着缰绳。
日头刺目，他出了不少汗。
不知驶了多久，马车里忽地发出声响，他拽了拽缰绳，放慢速度。
大约几瞬的功夫，一只素手猛不防拨开车帘，半个臂膀也随之露了出来，那人作势要跳下车，未待他出手，车厢里另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放在那人肩膀上，就将其扯了回去。
卢达耸着肩膀，朝马屁股拍了一鞭，黑马不满的长哼，下一刻又接着奔驰起来。
春葵是被磕醒的，脑门还阵阵作痛，本来结成血痂的伤口此刻又裂开，旁边车壁还残留有她的血迹。
脖颈也酸痛不已，只是反应了几秒，她便气愤的掀开车帘，想要跳出去，却被卫晏行眼疾手快的拉了回来。
她费力挣脱卫晏行的桎梏，怒斥道：“你骗我，我家里人呢？”
只是停了一瞬没有回答，卫晏行便瞧见她毫不犹豫的再次冲出马车，瘦小的身子重重摔到地上滚了几圈，又踉踉跄跄朝南边跑。
他紧皱眉头，深觉麻烦，也从马车一跃而下。
一切都太猝不及防，待卢达反应过来，稳住怒气冲冲的黑马时，已离他们有几百米远。
“你家里人都被我安置在别处，你现在回去也无用”卫晏行两三步追上她，满脸不悦的道，高大的身躯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春葵后退了几步，与他保持距离，宛若小狼般警惕地看着他。
马车速度过快，春葵跳车后撞在碎石之上，右脸被剌出几条血痕，身上衣衫也破了大口子，整个人灰扑扑又窘迫，可她恍然未觉。
卫晏行同她对视良久，终于败下阵，从袖口掏出一封书信扔到她怀里。
“这封信的字迹你总认得”
他就猜到她并非那种千依万顺的人，在费力将卞家幸存的几十口人安排到隐蔽的容身之所后，他又让缪氏写了封信以安她心，果然，这封信派上了用场。
春葵将信拆开，信纸里面的墨迹还很新，只简短的写了两句话。
‘吾儿勿念，母及其亲胞安好，等你归来团聚，愿儿百福具臻’
字体工致娟秀，确实是她母亲的字迹。
她幼时家贫，却有兄弟姊妹十几人，没钱交束脩开蒙，遂都由母亲一人教授。
母亲来卞家实为下嫁，彼时父亲还是一无所有的孤子，只有一张脸和温和性子过得去，而母亲不一样，她出于书香门第，满门举人秀才，亲兄更是高中探花，官至三品，虽后惹陛下不悦，接连被贬，末了回家乡做了知县，却也是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人物。
他俩本不该在一起，春葵从小便这样觉得，再浓情蜜意熬过柴米油盐也剩不下多少情爱，后来父亲娶了二姨娘、三姨娘直至五姨娘，孩子也从一个两个变成一二十个……
这些琐细先按下不提。
母亲在家庭熏染下自然也修得一身学识，书艺丹青皆精专，簪花小楷更是一绝，其笔画工整，排版也很紧凑，而她的字宽松飞舞，几句话就能写满一张纸，因此被母亲耳提面命，日日拿着她的字帖临摹，每个弯钩的角度都描过数万遍。
可即便看到母亲的书信，她也丝毫不敢松下心来。凭借她对母亲的了解，就算发生再大的祸事，她也只报喜不报忧。
她长道‘既已于事无补，又何必给他人增忧’，所以其中隐瞒多少，是否同她在信中所说一样，究竟他们现在什么情况，她都没办法了解清楚。
她好像救下他们了，又好像没有。
她沉默的低下脑袋，把信叠起来揣在怀里。
信纸紧贴她的胸口，春葵有了丝安全感。
卫晏行见她心情平复下来，开门见山道：“顺阳知府的独子生了怪病，需要一味灵药，他近来常互通书信于嘉吉都司，此事真假不定，我将你送到顺阳府，这些日子你就理清这件事既可。若事办得好，我可以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此事听起来简单，实际却难多了，顺阳知府本名卢明诚，年四十有三，性子谨慎稳重，相比于其他四品以上官员府宅动辄几十人伺候，他倒显得格外清流，偌大的府宅就只有几个老仆人打理，以至于想要从中塞人进去都无从下手。
他来灵水镇除了试探卞老板，还有一件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便是查清京城税官被害的幕后真凶。
近年国库空虚，地方税收总是出现岔乱，陛下遂在年后任命了一位京官下放地方查验财税，岂料不到一月时间，这位京官便死在路途中，而唯一的证人也在县衙押解前莫名失踪，几日后尸体才在灵水镇的护城河上被人发现，已是泡发的不成人形，只靠着衣物分辨。
灵水镇隶属于瑞宁县，税官及其证人都死在瑞宁县的地界上，万千嫌疑不免全都指向瑞宁知县。
他将目光移向面前的少女，瑞宁知县是她的舅父。
短短时日，卞家所有亲族入狱的入狱，遭难的遭难，恍若有张暗处的网伺机将整个卞家绞杀殆尽，此番种种不免惹人怀疑。
卫晏行有个毛病，越是顺理成章毫无破绽的事情，他反倒越谨慎，越要抽丝剥茧重新演算，直到真正说服自己才算完。
这个毛病还真让他找到一些端倪，他力排众议，在所有证据都直指瑞宁知县时，再次摸查，终于在税官落榻的客栈发现了一小片纸屑，用明矾涂抹后赫然出现‘顺阳卢’三字。
有了这个线索，他开始派人暗中调查顺阳知府，可数多精锐暗探都一无所获。
卢明诚此人看上去清正廉明，却处处透着诡异，想要捉住小辫子也难上加难。
案件无甚进展，太子急书又要他回京，而两难之时她恰巧出现……
他回过神，少女心不在焉，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你在听吗？”
“死了多少人？”
两人同时开口，卫晏行愣了一瞬。
瞧他一脸懵懂，春葵又换了种方式，询问道：“昨日卞家幸存多少人？”
她从主院游到西院，又好生与他辩驳一番，浪费诸多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又有多少人丧命，即便她再怎么安慰自己，心头也越不过这个坎，是不是她发现的再早些就能挽救卞家所有人，是不是她再聪明些就能避免这桩灾祸。
她期望奇迹降临，却又不敢相信奇迹真的能够降临。
卫晏行蹙眉，他冒着被别人发现暗影卫的风险救下她全家，又劳心安排几十人日后生存的一切事务，还顶着先斩后奏的名头违逆太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虽说他有掌控全局的把握，但现下这一颗小小棋子就让他头痛不已。
可现在开弓没有回头路，他比平时多了些耐性，斟酌着说“虽然晚了一些，却也有大半人获救。你的家亲……”
“算了”春葵突然打断他，转过身子，提着微跛的脚，深深浅浅向马车的方向走去。
她并不想知道了。
卫晏行：……
他昨晚脑子肯定是被驴踢了。
马车时快时慢，终于到了顺阳府城。
卢达将马车停在阴凉隐蔽处，后掀开布帘将身旁准备好的包袱递到春葵手上。
让她去顺阳府是世子临时决定，公验也找的很是仓促，但他给她备的包袱却细致，虽然外面看上去颇扁，可他给她塞了不少钱，掂起来重量十足。
卢达有些得意，说话时语气还不自觉上扬：“里面有份过所，还有足够的盘缠供你这阵吃住”
卢达还想再交代两句，却见春葵低头看了两眼包袱，道了声知道了，便利落的钻出马车。
身旁的世子没说话，他便也收了叮嘱的心思，缩回座位上。
天渐渐暗下，红日藏在山后，余光晕染出的橙黄云彩虚虚实实圈在府城之上。卫晏行探出脑袋，看着春葵慢慢走远，小到在他眼里只有一个手掌般大小时，他‘诶’了一声。
对方听到声音，停驻在原地。
少顷，才转过身走回来。
临近了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遂道：“我给你交代的，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春葵敷衍回答。
“那你复述一遍”
春葵抬眸看了他一眼。
“顺阳知府与嘉吉都司……”
“好了，停”卫晏行赶忙打断她。
一时安静下来，他的目光不自觉移向她的膝盖，停留了几秒，他从腰间随便拽下来块玉佩丢给她。
春葵条件反射地接住，手中玉质感上乘，细腻温润，并无瑕疵异色，应是羊脂白玉，若当了换钱肯定能卖个大价格。
她随意瞥了两眼便转开了视线，又听到他消遣说道：“先把你的腿瞧好，不然连逃跑都没得跑。”
“就连旁人看到也少不得调侃你句王八腿”
说完又想她跑起来确实像王八，兀自又笑了起来。
春葵甚是无语，她也着实没想到昨日稳坐钓鱼台的人和眼前这个是同一人。
他看她莹亮的眼珠没什么变化，只注视自己，大抵也觉得没意思，正了神色又道："我救得了你一次，不可能救你无数次。”
这些道理春葵是明白的，她还不至于将身家性命全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以为他还要再絮叨几句，却是没了。
她又等了会儿，才抿抿唇，认真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问：“我家被灭门，你是凶手吗？”
卫晏行未曾想她问的如此直白，便有些逗弄的心思，嘴唇张合欲说‘就算我是凶手，你还能有杀了我的本事？’，但见她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话一转，道：“不是”
此番回答没得到点头和回应，也看不出信与不信，只有玉佩划了个弧线不偏不倚的砸到他的胸口，原封不动的被退了回去。
她并不会因为他的回答就相信他，她只是这般想着，就这般问了，就像她将玉佩扔回去，也并非他惹了自己，纯粹就是不想要，没有许多为什么，她就是在那刻做了那刻想做的事情。
卫晏行‘嘶’了一声，再回眸时，瞥见她离开的背影。
她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桃红的纱衫因为湿了又干看起来皱巴巴的，青丝也没梳理，乱七八糟还沾着几片水草，活脱脱逃难般，腿也笨拙不已，拖拖拉拉才能走一小段距离。
她正值二八年华，长得也秀气，这副模样不免会招惹不轨之徒，且她人生地不熟又没武力防身，可以说遭遇不测似乎会在情理之中。
可就像他自己说的，他能救她一次，不可能救她无数次，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这世上比她可怜比她无辜者众多，各人有各人的苦。
他松下帘布，朝卢达道：“走吧”
卢达叹了口气，跨上马车。
“放到顺阳的探子都无功而返，她能行吗”
他兜兜转转还是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本意也并不是想要个答案，只是他相依为命的胞妹同春葵一般年纪，他看到她会想到自己命苦的胞妹，是以他总多些心软。
身后人没及时回答他，半晌，才提醒道：“她不是你胞妹”
还没等他顺势检讨自己一番，又听到主子吩咐，“卞邵元也在顺阳，派人跟着她，不要让她发现”
卢达突然噤声，理智过来，对别人心软无异于置自己于危险之境。
说到底那小姑娘还不确定是否衷心，若半途逃了，去投奔她爹也是常理之中。
过了会儿，卢达询问：“若她有性命之危，去救吗？”
“不用”马车里的人说的斩钉截铁。
卫晏行很清醒，把她放到顺阳，本身就是作为一颗棋子存在，就算毫无用处，也能利用她的身份引出卞邵元，顺藤摸出卞家藏着的巨大秘密。
棋手从不会对微不足道的棋子心软，若能牺牲一颗棋子获得棋局的胜利自然是求之不得。
他看着衣摆上那个血手印，眉头蹙起，果断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将其割掉，随手扔出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