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雨下得愈来愈急,一整片厚实的乌云遮天,似是天穹被捅破了一个大窟窿。

    雨珠子落在褐色古木房檐上劈里啪啦作响。

    夜里的潭明庵,处处皆是黑漆漆的。

    雪知的小院离惠音师太的禅房并不算远,约莫一刻钟的脚程。

    引路的小药童手中提着的灯笼,散发着微弱渺茫的光,可风来雨急,“啪嗒”一滴雨落下,好巧不巧地将那如豆灯火扑灭。

    雪知眼睁睁地看着,那狂跳不止的心愈加猖狂,她细嫩的手指微微捏着掌心。

    一片湿冷。

    小药童为难地回头看了雪知一眼,喃喃道:小娘子……这……”

    若是再跑回去重新点燃一盏灯笼,来回又要耗费不少时间,而且就算换了一盏新的,恐怕也要同他手中的这一盏短命灯笼一样,没走几步就被浇灭了。

    雪知樱唇微启,开口时喉咙却是沙哑,“无碍,快些走吧。”

    小药童道好,这回只能借着依稀光芒引路。

    待到了惠音师太的禅房,便见里头灯火通明。

    小桃与小药童在廊上檐下守着,只雪知一个人进去。

    今夜的禅房内不似镇日里只有惠音师太一人,反而多出了一位衣着简朴的妇人。

    雪知垂下眼睫,还来不及开口,便见那妇人起身涕泪俱下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道:“臣妇求公主殿下回宫吧!”

    雪知错愕地皱起细细的一双眉,右眼跟着不轻不重地跳了两下,她忙将人搀扶起来,问她:“你是谁。如何知晓我的身份的?”

    妇人虽然穿着简单肃静,但是面容却保养得宜,瞧起来应当是内城大户人家的当家娘子。

    此时她切切地望着雪知,一双不算清澈的瞳眸中迸发出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欢欣。

    端量了片刻,妇人垂眼拿着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这才哽咽着道:“臣妇乃当朝太傅家娘子。十八年前,娘娘诞下一对龙凤胎,却被视为不详,只好将小女儿送出宫外抚养。然娘娘生产本就伤了身子,再加上幼女不在身边,情绪始终低落,因此缠绵病榻,一病不起。”

    “臣妇那时亦恰逢生产,诞下一女孩儿。官家知晓了,便让臣妇抱着孩子多多入宫伴驾。谢天谢地……娘娘的心中总算有了依托,这才好了起来。一来二去,臣妇便也知道了这个秘密。”

    “外子耿直愚蠢,所幸得管家照拂,采纳其谏意一二,屡屡提拔;娘娘待臣妇一向温声细语,常有赏赐过府。我夫妻二人始终心怀感恩,守口如瓶,曾发下毒誓不向外透露此事……”

    雪知脱下身上的蓑衣,放到一旁的三脚置物铜架上。蓑衣上残留的雨水水渍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不多时就氤氲出一小水潭。

    她乌眸一瞬不错地看着太傅娘子,认真问她:“娘子所言,雪知愿意相信,不过娘子是否有凭证可证明呢。且您既然决定保守这个秘密,又为何今夜冒雨赶来,恕雪知愚钝,无法理解。”

    除非是……

    雪知心中已有猜测,但是她并不愿意相信。

    也不敢相信。

    她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眼眸拨弄佛珠的惠音师太,又收回了视线。

    太傅娘子听了雪知一席话,心中欣慰,但一想到那事……唇角便往下捺,这便又跪在了地上,哭泣道:“官家与圣人临行前,曾留给外子一封信,该信足以证明臣妇所言句句属实,已递交给了惠音师太。”

    “至于殿下问我为何来寻您……”

    “您有所不知,官家与圣人薨了。建州地震,没逃出去……”

    “皇城已经在筹备丧葬事宜,待天亮了,便要敲响丧钟……”

    “太子殿下失踪了,连片衣裳碎片都不曾找到……”

    雪知定定地看着太傅娘子脸上的泪光,看着她的嘴唇张张合合。

    所有的字句她都听得懂,可现在她又听不懂了。

    她七魂缺了六魄,麻木地将太傅娘子扶了起来。

    室内微弱的灯火刺痛了雪知的眼,她的泪顺着细腻如玉的脸庞滚落。

    惠音师太闭关修心、小桃慌乱搪塞、信鸽杳无音信……

    这种种,她其实已经勘破真相。

    只是她不愿意去信,偏要听人亲口说出来,残忍地撕开她心中仅余的幻想……

    万一呢,一旦有那个万一呢。

    雪知不死心,又问了她一遍。

    得到的答案还是相同的。

    太傅娘子收起了眼泪,目光恳求地看着雪知。

    她曾有幸见过太子殿下面容,与眼前的女孩儿一模一样,不过平添了几分男子气概罢了。

    “公主殿下,朝中形势复杂,臣妇乃一介后宅女子,不敢过问。但当年景王兵变闹得沸沸扬扬,京都上上下下都传遍了,景王此人城府深又杀戮重,若是让他知晓太子殿下失踪,宫中只剩下年幼的二皇子殿下……只怕这江山要易主啊。”

    雪知自记事起就已生活在潭明庵中,朝中事一概不知,父皇与母后给予她的只有温情并无烦忧,因此就连景王是谁,她都不曾知晓。

    她的脑中心里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一边是父皇与母后薨逝的哀痛痛彻心扉,另一边又是岌岌可危的朝堂。

    雪知想起他们临走前还曾来探望过她。

    父皇一向沉默寡言,而母后则永远温柔可亲。

    那天夜里,母后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话,临走前柔声道:“我的心肝儿,待我们从建州回来,那套专门为你打的珍珠头面就要做好了,届时叫你太子阿兄带过来。”

    那套珍珠头面三年前就已经在准备了,据说收集了魏朝上上下下的珍品,还要从珍品中仔细挑选大小一致的珍珠,由手工匠人亲手制作。

    太过贵重,她摇头说不要,却见母后脸上的笑容愈加慈爱。

    “该收的。我与你父皇一直觉着你十五岁及笄礼时赠予你的那支簪子太过素朴,这套头面恰好能给我们知知补上。”

    雪知自知推脱不掉,便微红着脸颊道好。

    十八岁的小娘子虽长在庵中不喜浮华,但是也会本能地对那些闪烁光芒的珍宝心生向往。

    日子过得多快啊,那夜的一幕一幕还犹在眼前,甚至母后身上幽静的兰花香味还残存在她鼻息之间。

    那时的雪知觉得自己就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娘子。

    爹娘疼爱,师太照拂,远离尘世,过得逍遥自在。

    但是现在呢……

    雪知乌黑的眼眸蒙上一层水雾,泪珠儿流个不停,浑身血液倒流似地,令她头重脚轻,几欲晕厥。

    他们如何舍得将她独自一人留在这纷纷扰扰的世间呢。

    犹记得儿时,在父皇与母后许久不来探望她的夜里,她坐在院子里看着月亮发呆,心中有过怨恨,恨父皇与母后将她抛下,扔在山上的尼姑庵里。

    父皇明明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官家,是大魏朝的天子,难道将自己留在身边就这样难么。

    然而等她渐渐长大懂事,便也明白即使是官家,也有许多的无可奈何,那些怨与恨,也在每日每夜的期盼与等待中消耗殆尽了。

    怪,也只能怪大魏祖制,怪自己命不好,偏生要同太子阿兄一同降生。

    雪知双手颤抖着,细瘦娇弱的身躯摇摇晃晃,头晕目眩。

    巨大的哀伤席卷着她的五脏六腑,令她恨不能现在就去地底下与父皇母后团聚。

    就在她要跌倒在地时,太傅娘子见状忙将她扶住,含泪劝慰道:“殿下可要保重身子。臣妇明白殿下心意……若是太子殿下还在,就没有今日这些苦恼了。”

    “臣妇斗胆,请公主殿下回宫。”

    烛火摇曳,映照着雪知惨白的脸颊,肌肤上的泪痕犹为惹眼。

    外头风雨交加,竟将树枝折断,嘎吱一声惹人心惊。

    她茫然地看着太傅娘子,复垂眸哑着嗓子喃喃道:“我?我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太傅娘子闻言,紧紧抓着雪知的手,脸上满是希冀之色,“殿下,您回了宫,一来能打消有异心之人的念头,二来也能继续查找失踪的太子殿下的下落,照顾小皇子殿下……”

    “殿下,您生得与太子殿下一般无二,您若是扮成太子殿下,想来也不会漏出破绽……”太傅娘子看着她,眼睛里又含满了泪水,“求您,救救大魏吧!”

    雪知抿了抿唇,尝到一股咸涩味道。

    她望向坐在榻上一言不发的惠音师太,怯声问道:“师太……我……我该去么。”

    问出这句话时,她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是该去的。

    为了找到阿兄,为了照顾宫中的幼弟,为了替薨逝的父皇母后守住江山保护大魏子民……

    然此番入宫,艰险非常。

    她是冒充顶替的假太子,日后会变成不通朝政的假官家……

    一着不慎,便落入深渊。

    但是雪知不想退缩,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皇城与天下大乱。

    她想得到惠音师太的一个肯定答复,希望惠音师太能够赞成她的做法。

    禅房中终于又陷入了无边的寂静,外头的疾风骤雨也渐渐减了势头。

    屋内漏钟的水滴声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雪知站得有些腿僵,这才听到惠音师太叹了口气道:“你去吧。”

    话音刚落,惠音师太手中的那串佛珠断了线,佛珠子皆滚落在地上,也坠落在雪知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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