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午后,炙热艳阳高悬于空中,肆无忌惮炙烤万物,茂密的梧桐树叶,似乎也抵挡不住烈阳炙烤,叶面反着白光,垂头耷脑的打不起精神。

    熔炉一样的天气,任谁至于其中,都觉得煎熬。

    路上车辆见不到几个,更别提行走在其中的行人,无一不脚步匆匆,恨不得下一秒就到达目的地。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有一道身影,一动不动呆在原地。

    市四院门口公交站台,一道浑身包裹严实却不掩清瘦的身影,坐在等候长凳上。

    周围蒸腾着暑气,季知春额头、身上闷出细细密密的薄汗,后背却一片发凉。

    指尖无意识攥紧化验单,她视线虚焦,看什么东西都有些模糊。

    医生隐晦的话语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她心里明白,可多少在第一时间难以消化。

    要不要跟家里说?

    她缓缓抬手,想要擦拭从额头滑落到颈间的汗珠,指尖触及到脖颈上的白色纱布,方才恍然回神。

    先回去吧。

    这样热的天气,不断下坠的汗水,对创口愈合没有好处。

    -

    不自然地将防晒衣又拉上一点,把脖子完全遮盖住,季之春才深吸一口气,抬脚迈上楼梯,她在风尚名府想了一个下午,最后还是决定,这样的事情,总归还是要和家里说一下。

    多多少少会有个照应...吧?

    转动钥匙,踏入家门,她习惯性扬起个笑脸:“爸,妈,我回来了。”

    “砰!”不锈钢盆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心猛地一跳,赶忙拉上防盗门。

    老季沉着脸从卧室出来,冲着厨房喊:“你又发什么神经!”转头冲她抱怨:“你看看你妈,两三句话,那火气就要撩上来!前两天你叔叔一家来的时候,咱们家住不开,就想让你堂姐住在你屋里,你妈都不愿意。”

    “搞得一家人都下不来台!我弟第二天就走了!”

    老季“砰”得踢一脚不锈钢盆,显然余怒未消:“总共能住几天啊?季砚贺结完婚就走!都答应来家里住,还做得那么难看!!”

    “我做得难看!?”李女士从厨房里出来,把手里的勺子指着老季鼻子:“我有你弟一家做得难看?之前的旧账我懒得给你翻,不代表我忘了!打个地铺给他就不错了,还想住我女儿的房间?门都没有!”

    说到最后,语气越来越激动,手一甩,勺子直冲老季而来。

    原来挂上的笑容渐渐消散,她按按包里的检查单,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拿出来。

    多少年,只要一触及老季那边的亲戚,两人之间说到最后必然吵架。

    每次争吵都像是一把锋利冰冷的手术刀,轻而易举划破一家和睦的肌理,露出里面的溃烂流脓的创口。

    她觉得无趣,甚至有些麻木。

    “我们知春是那么小气的人吗!”老季的声音徒然拔高,不由分说地把她扯进去。

    “爸......”她声音有些发虚。

    但盛怒之下的老季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三两步走到她身边,冲着李女士喊道:“你总是在臆想些有的没的!?都多少年之前的事儿了??那是我弟弟!!他们怎么可能把知春关在门外,不让她吃饭!”

    李女士明显愣了一下,原本怒气滔天的视线,落在季知春身上一瞬,气势冲冲上前三步,一把扯过老季衣领,强压着充满怒气的声音:“你在女儿面前说什么?”

    “你在女儿面前说什么!”

    像是找到李女士的软肋,老季抓住李女士手腕:“不敢让我在女儿面前说?怕被拆穿?”他扬起声音:“李美月,你的谎言终究有被拆穿的一天!”

    “爸。”她平静地,看向老季略带得意的脸。

    “啊?”老季视线转过来。

    “她关了。”

    “什么?”

    “婶婶她把我关在门外,不让我进去吃饭。”她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看着老季微微怔忡的神色,不免有些腻歪。

    这件事说起来是在奶奶家生活那几年,最稀松平常的事情。

    不过是在外打拼的父母把她放在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家照看,这种老掉牙的戏码。

    记忆撕裂开口子,便如狂风般呼啸而来。

    明明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想起来,画面清晰到就像是昨天才刚刚发生过。

    六岁的她,爷爷奶奶不在家,

    五月蓝天晴日下,面对紧紧关闭的铁门,听着门内婶婶那句:“家里没饭,就不开门了。”

    轻轻攥了攥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有的只是没吃早饭,没吃午饭的饥肠辘辘。

    而后,院子里传来堂姐堂哥的笑闹声:

    “那个小要饭又来了?”

    “今天炖鸡怎么可能让她吃!!”

    原来从隔壁院子飘来的,是肉香啊。

    她这样想着,

    六岁的她不知道什么是难堪,她只是有点想哭,就像是看到妈妈给她买的新裙子,第二天穿在堂姐身上,那样想哭。

    好像,没人要她了。

    爸爸妈妈不要,

    爷爷奶奶不要,

    叔叔婶婶不要。

    但没关系,六岁的她安慰着自己,她可以自由的玩,没人管着她。

    当时小儿爱玩闹,于是就追着风跑。

    在湛蓝如海的天空下,在朵朵好似棉花团子的白云注视下,她在田埂上肆意地追逐着风。

    跑啊跑,她跑过深深碧色,随风涌动的麦草;

    跑啊跑,她跑过田边潺潺流淌的水流;

    跑啊跑,她一头扎进随风沙沙作响的树林。

    跑累了,她从树林里钻出,坐在田头,看那个怎么也追不上的风。

    风吹着五月麦草,绿油油一片,起伏一层层绿色的浪。

    小时候没见过海,只听爸爸给她讲故事的时候说过海,内陆长大的孩子无端生出几分向往。

    六岁的她想,或许海浪就是这样的形状,所以海浪也是风的形状。

    她看着好远好远的太阳落下山,天空从灶台火烧的赤色一点点染成天蓝色,丝丝缕缕的蓝色不断加深,变成墨蓝色,又变成黑色,像是幼儿园里老师在调染颜色。

    早就出现的月亮从树枝梢头,爬到头顶,越来越清楚。

    就这样,这个世界像是被沉闷的暮色一点点包围,渐渐安静下来。

    可麦田里不算安静,

    蛙叫,和很多不知道名字的虫子声音,此起彼伏。

    她最怕虫子。

    得回家,她扶着地要起身,

    可她回哪去?

    是去不在家的爷爷奶奶家?

    还是不让她进门的叔叔婶婶家?

    一时犹豫,不知道该去哪。

    直到她听到妈妈的声音,刚开始她不敢信,静静听上一会,才确定——

    那就是妈妈的声音!

    “我在这!”她高声喊着,她朝着妈妈的声音跑去,

    妈妈来接她了!

    她好高兴!

    她跑得比今天下午还快,一下子扑到妈妈怀里,

    柔软的,带着淡淡皂香的怀抱。

    好满足,好幸福,

    六岁的她,对幸福两个字没有概念,但妈妈抱住她的一瞬间,她感觉心像是那个被堂哥夺走所有玩具的空空盒子,一下子就被填满了。

    沉甸甸的,好踏实。

    她好高兴,

    她好爱妈妈。

    “妈妈...”

    第二个字甚至还没来得及出声。

    “啪!”得下,

    清脆响声回荡在空旷的麦田,这片安静的夜幕下。

    世界在此刻似乎静止,就连田间虫鸣蛙叫,都停顿下来。

    耳边却响起巨大的轰鸣声,整个世界又朦胧起来。

    她愣愣转过头,抬头看向妈妈。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乱跑什么?!知道我找你都要找疯了吗!?为什么不在婶婶家待着!?”

    夜幕暗沉,她看不清妈妈眉眼,后知后觉地,她抬手摸了摸脸上火辣辣的地方:“可是婶婶..."她觉得有些委屈:"不让我进门。”

    婶婶不让她进家门,是她的错吗?

    她不明白。

    昏暗的夜色之中,妈妈身形明显顿一下,原本直起的身子,慢慢弯下:“你是说婶婶不让你进家门?你连饭都没吃?”

    盯着妈妈滚动喉咙,她摸摸肚子,“嗯”了一声。

    直到妈妈彻底蹲下,盯着她,半响没说话,一把把她扯进怀里。

    只一瞬,肩头传来湿润的热意,以及妈妈贴在她身上颤抖的胸膛。

    肩头热意汇成一小块的濡湿,妈妈好像在她肩膀建成一块小小的池塘。

    还有那句,带着颤音的,

    “妈,带你回家。”

    很奇怪,那些风吹在脸上的温度,麦田里的泥土香,还有落在肩上那一片湿润,她记得清清楚楚,是那样清晰。

    她看着老季那张错愕的脸,忽而觉得很累,什么都不想说。

    说了又能有什么用呢?

    又是指责她生活作息不规律的老一套。

    在心里盘算了下,这周五最后一次实验,实验费加上牧野房租,做完手术加上找个陪护看护术后十几个小时,绰绰有余。

    她自己能搞定。

    面对李女士:“今天怎么回来了”的询问,她抬腿往屋内走去,丢下句:“来找个东西。”

    很巧,下楼的时候遇到牧野,她笑着打个招呼,转身离去。

    落日还没落尽,远方余晖似火,像是要燃烧这热烈的夏天

    等到今日无处安放的情绪,消散在盛夏晚风的时候,她骑车回到风尚名府。

    打开手机,她才看到五点多钟,牧野的消息:

    【今晚回家】

    快十点了,她冲个澡,顺手把衣服丢进洗衣机里,

    挑部喜剧片,坐在沙发上看起来。

    讲的什么,她也没细看,呆滞地看向电视,大脑一片空白。

    不多时,洗衣机忽而停下来,发出故障声音,机械地起身上前一看,显示E5,搜索出来的答案显示排水障碍。

    拧起眉头,她蹲下去拨动下下水管。

    “哗啦”一下,许多污水争先恐后从下水管中涌出,暖色调的主灯,照得地板上,都发亮。

    喉咙逐渐发紧,她平静地进浴室拿出拖把。

    那边污水还在奔涌,她拿住拖把站在一滩污水中,

    一地的污水,故障的洗衣机,没洗好的衣服。

    她深深吸气,反复给在心里坐着建设,

    没事的,没事的,

    把地拖好,明天找个师傅来修就好。

    小问题,没关系。

    污水势头渐小,她面色平静,开始拖地,

    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拖的认真。

    可是,

    太多了,水太多了。

    根本拖不完。

    倏地,她停下来,维持着弯腰的姿势,静静瞧着这一摊水。

    鼻尖发酸,她咬着牙,想要按下眼眶里上涌的热意,视线逐渐模糊,直到一地水滴垂落,在污水里炸开一朵小小的模糊水花。

    接二连三,连绵不断。

    很没出息,她哭出声,又猛地止住,

    老季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面子是自己给的!哭什么哭?不许出声!”

    没事,就这一次,牧野回家了。

    没人回来,没人知道。

    她这样宽慰着自己,

    一发不可收拾。

    她从没这样肆无忌惮的哭过,像是很多小孩那样,却唯独不像她小时候。

    哭着哭着,渐渐喘不上气,她抽泣着止住声音,

    突然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她立刻止住哭声,手忙脚乱地抽纸开始擦脸。

    是牧野吗?可他不是去看爷爷奶奶吗?为什么今晚还会回来?

    只转了一下,门口又没了动静,稍停片刻,门锁又转动一下,牧野走进来,边走边挂断电话“我到了。”

    目光根本没往屋里看,自顾自关门站定,单手插兜,行云流水换好家居鞋,视线方才慢悠悠转到她身上,稍稍一顿:“你...这是?”

    他语气中有点不确定:

    “要当绝望主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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