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群林用一种戒备的、阴郁的、带着满腔愤怒的眼神,深深看着他。

    顾原晟丝毫不惧,在这样的神色中,竟察觉出一丝隐在心头的快感来,他有些上瘾一般,挑衅而狂热地望着顾群林。

    “出去!”顾群林断然呵斥道。

    “出去?”顾原晟紧紧盯着他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心中的快感渐渐浮出,他悠悠往前走了一步,疑惑地皱起眉,语气中反叛般带点吊儿郎当的笑意。

    顾群林微沉下巴,目光沉沉,直视着他的眼神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乌云低压大地一般,气势沉郁。

    在这样的注视下,顾原晟只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如同要迸发出来一般。心脏射出的狂热瞬间击中大脑,头晕目眩一时间让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可光晕散开,又是一片胡乱的影像。

    多年以来那个沉默不言、从不会正视他的父亲,越过三十多年的时光,无数个身影穿越历史的时空,影影绰绰重叠在一处,终于让他第一次,看清了顾群林的模样。

    终于第一次,他在顾群林眼中看见了自己。

    “别让我对你说第二遍,把你那吊儿郎当的模样收起来!成什么样子!”

    顾原晟闻言却越发笑的开心,他缓缓走进,在顾群林面前站定时,笑意已达眼底。

    “出去。”顾群林久久注视着他,最终满眼的愤怒化作了失望,目光暗淡下来,移开视线微微侧首,清淡地吐出了一句。

    “您不看我了么?”顾原晟似乎有点不解,他低声道:

    “这才多长时间,怎么?您已经不愿意看我了么?”

    顾群林紧皱起眉头,眼中那团火再次被他点燃。

    重新回到他的眼中,顾原晟满意地笑起来,“三十多年了,只有这一刻,我觉得我在您面前,是存在的。”他呢喃着,目光变得眷恋而悲伤。

    “你说什么胡话,以后别再进来这里了。”顾群林古怪地看他一眼,不去理会顾原晟那些被他认为是“疯言疯语”的话。

    “胡话?”顾原晟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自顾自笑起来,他的笑声渐渐放大,逐渐不成章形。

    直到笑到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被迫弯下腰,捂住笑得发疼的肚子,才最终将那放肆的笑声转以悲痛的呜咽收尾。

    顾群林全程冷漠地看着他,目光中不带一点温度,嘴角始终向下垂着,唇紧紧抿住。

    “您不是想知道我进来是干什么的么?”顾原晟弯着腰,沉默了几分钟,随后站直了身子,眼神中荡去了那漫不经心的嬉笑,淡漠的眉眼恍惚间与顾群林如出一辙。

    “我进来啊,是找东西的。”他极为认真,一字一句,说的小心翼翼,说完还往四周看了一眼,似乎非常担心被人知道。

    “别发疯了,滚出去!”顾群林看着他这样子,耐心告罄,撂下一句话,转身便要出去。

    顾原晟伸手拉住他,“您不好奇我在找什么吗?”

    “松开。”顾群林没看他,只是嫌恶地望了一眼顾原晟抓着他小臂的手。

    “我在找遗产分配合同呢!您知道它在哪儿么?”顾原晟快速说道,就像是担心顾群林下一秒真要离开一般,语气急切。

    听见这大逆不道的话,顾群林猛然转身,蓄力挣脱开顾原晟本就已松懈的束缚,反手给了他一耳光。

    这一巴掌没让顾原晟哼一声,却引起了另一个人高声的惊呼。

    “小晟!”白慧推门而入,猝不及防撞见这一幕,顿时吓得大喊了一声。

    “你疯了么!”顾群林斥道。

    “小晟!”白慧紧忙奔过来,站在顾原晟身旁,双手忍不住开始颤抖,眼中已经积蓄了泪水。

    “疯了?”顾原晟回味着那一巴掌,似乎极为欢愉,他躲过白慧想要轻抚他脸颊的手,目光直直盯着顾群林。

    望见顾群林额角暴起的青筋,看着他发怒的双眼,瞧见他为克制怒意而抿紧的双唇,他又开始笑了起来。

    “小晟,别这样。在你爸爸面前,不要这样。”白慧举着双手,想要做点什么,却只能徒然地说着千百次来一模一样的警告。

    “爸爸?”听见这句话,顾原晟终于舍得将视线从顾群林身上移开,瞟向了白慧。

    “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我吗?”他问白慧。

    “别这样,先出去。”白慧定下心神,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直觉告诉她,不能让顾原晟继续呆在这里,不能让顾原晟继续说下去了。

    她手上使了点力气,推了推顾原晟,想要推他出门。

    “别推我!”白慧的手刚一用力,顾原晟像是应激的猫一样,顿时炸毛,他愤恨地看了白慧一眼,却在下一秒,望着顾群林挑衅地说道:“出去?去哪儿?怎么?这顾家,这么快就容不下我了?”

    “顾原晟!”白慧冷着脸喝道。

    顾群林不说话,只是那样无悲无喜地望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像看着一出闹剧。

    “我进来找一样东西,找一样你们可以顺理成章把我赶出去的东西,你不想看看那个东西长什么样子么?你不想……”他的眼神在顾群林和白慧之间来回扫了一圈,“知道我是谁么?”

    听见这话,白慧瞬间愣住,她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褪去了所有血色,嘴巴微微站着,却仿佛从来不会说话一般,连吱吱呀呀都发不出来。

    “你说说看,你想找什么?什么东西能将你赶出顾家?”顾群林捏紧了拳头,沉声质问。

    “这份东西,您不是更早以前就知道了么?”顾原晟对峙上顾群林的目光,隐隐闪动的眸光中,闪烁着癫狂的雀跃。

    “顾原晟!”白慧往前一步,挡在他们两人中间,眸色沉下来,颇具警告地瞪着自己的儿子。

    “您也一样,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隐瞒了。”顾原晟望着她,颇为失望地责备着,仿佛一切罪孽的开始,都是由她而起一般。

    白慧屏住呼吸,心中那个多年来一直积压着无法清白面世的秘密,已经开始松动,那个她苦苦守了三十多年,为此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的秘密,在今天,在此刻,将被她最为珍贵的儿子,亲手揭开。

    “爷爷早在四年前,就知道了我不是您亲生儿子这件事。那您呢?在此之前,更早以前知道的,还是在这之后才知道的呢?”

    顾原晟淡淡的语气,毫不留情打破了这份维持了三十多年的体面,拆穿下这个假象的瞬间,却没有他意向中那样的兴奋和澎湃,他仿佛是一个犯了重罪的死囚,理所应当地等到了死刑的判决。

    沉睡的火山并不会因为一时的寂静而就此覆灭,当沉眠的时间用尽时,它将会再次活过来,以一种无法抵挡之势,吞噬一切,毁灭一切。

    纯净的世界,终将来到寻求者的面前。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白慧心如死灰地想着。

    “应该是在此之前吧,要不然,您也不会三十四年,从来不曾正眼看过我一次。”

    顾原晟等待着他的回答,然而他的等待注定只是徒劳。千千万万次满心期待,千千万万次失望灰心。同样的期许,同样被辜负,同样落空。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欢欣雀跃之后,永远都是衰败凄凉。

    无论他再怎样努力,无论他再怎么样拼命。他永远也不是最优秀的,顾群林不会在意他,顾海茂也不会看重他。

    无论如何,哪怕他终其一生,也无法跨过名为血缘的那条大河。

    “因为我不是你的亲生骨肉,所以你从不在意我,是吗?”他的眼睛被泪水冲荡,洗去了自虐般的癫狂,水落石出后,只剩潭底黝黑绝望的寡淡。

    “我不在意你?”顾群林咀嚼着这个话头,半晌自顾自笑开,“我只不过把你的人生交到你自己手中,由你自己选择而已。我从来没有强迫过你,也没有强加过任何思想给你。”

    “但你从不自己做选择。”他说完,视线不轻不重扫过站在一旁哑然无声的白慧。

    “你总是将选择权交到别人手中,由别人来为你选择。可人生的路,只能自己承担后果。替你进行选择的人,无法替你负责。你为什么从来想不通这一点呢?”

    “我根本不在乎血肉,那算得了什么?未来只在自己的手中,你有野心,可是你能力不够。转个方向看看吧,世界上不是只有一条路。”

    顾群林的眼神从来没有这样柔和过,他总是冷冷淡淡,沉默不言。

    顾原晟试着从记忆深处去翻找有关他的印象,却总是无法找出第二个模样。就仿佛顾群林这三个字,永远只有一种面容,永远只有一种情绪。

    他像一张永不褪色的旧照片,在岁月的大雨中潮湿发霉,总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丝丝缕缕缠绕着他,即便他努力想去清除,却一直都会留下霉斑侵蚀过的痕迹。

    而让这场从来不曾停歇的大雨任意淋湿他生命的,是那个一直说爱他的女人,那个一直操纵者他的人生,监控着他的生活,将他定为原罪带到世界上来的人。

    顾原晟垂下眼,无数反驳的话排列好顺序浮在他的脑海中,只要他愿意张张口,随便一条都能将顾群林驳倒。

    可那样怎么样呢?

    顾原晟只觉得疲惫,他们都没错,我也没错。谁都没错,因为谁都有理由,那么,是谁让事情变成这个样子呢?是谁的错?

    “所以您宁愿让顾原星去成为继承人,也不愿意让我到那个位子上?”

    他抬起头来,冷声质问他。

    “你们从来都是公平竞争的,决断权只有一个,你有过那个机会,只是失败了,仅此而已。”顾群林理所当然道。

    “只是失败了?”顾原晟念着这几个字,似乎要不认识它是什么意思。

    “在您眼中,我是一个失败者,是吗?”他仍不死心的问。

    “在我眼中,你们从来没有赢家,自然也就不存在输家。你们只不过走在不同的路上,但你们永远是兄弟。”顾群林严肃地说道。

    “兄弟?”顾原晟这下恢复了点生气,他极为不解,高高扬起眉望着顾群林,“我跟他怎么会是兄弟?嗯?我跟顾家真正的大少爷,怎么可能是兄弟?我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也配合顾大少爷相提并论?”

    “啪!”这一耳光猝不及防,顾群林冷然看着,不发一语。

    白慧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嘴唇颤抖着,哆嗦道:“什么野种?什么来路不明?你把我当什么?你把你妈当什么!”

    顾原晟偏头,啐了一口血,方才顾群林打他时,已经蹭破了皮的嘴唇再次磨开,他口中顿时冒出一股鲜血,咸咸腥腥,让人直犯恶心。

    “我的人生,因为你,全都毁了。”他极度失望的眼神轻轻扫过来,像诀别一般控诉着,随后他看向前方,直直掠过这两个在世界上与他存在最亲密关系的人。

    顾群林并不关心白慧如何,顾原晟前脚刚走,后脚他便出了门,直奔医院去了。

    书房里凌乱不堪,在巨大的情绪起伏与极度的惊恐之后,白慧再也无法支撑住,缓缓跌倒在地,这满室的狼藉,如同她的人生一样。

    她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江滨有一件咖啡馆,面对着广阔无际的大海。

    天色渐晚,海风携着数千海里外的腥咸直扑陆地。

    咖啡放在木桌上,已不知承受了多少次的扑动,热气全都耗光,最终冷了下来。

    屋外没开灯,天际湛蓝的青空即将被夜幕重重遮上,回荡在黑幕中的,只有顾原晟指尖冒着星星点点火光的香烟。

    他点燃了那根烟,风替他吸走了大半,剩下的那一半,碾碎在了他失望至极的命运中。

    他一动不动,眼睛凝在海面之上,海风毫不客气地侵略过他的面容,为他周身镀下一层冷寂。

    沈沅一眼便认出了他的背影,她踩着高跟鞋,拢了拢身上的外套,信步走了过去。

    “服务员!”对坐落下了一个人,顾原晟并不关心是谁,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他终于转过头去看。

    “您好,需要点什么?”服务员应声而至。

    “一杯拿铁,不加糖。”沈沅瞥了一眼顾原晟面前早已冷掉的咖啡,自信而熟稔的点单。

    顾原晟闻言笑笑,在服务员即将离开时,抬了抬手,“把这杯卡布奇诺端下去吧。”

    听见这话,沈沅脸上的笑瞬间凝住,她有些尴尬又有点恼怒地看着顾原晟。

    顾原晟毫不在意,重新点燃了一根香烟,还没入口品尝,沈沅起身,一手撑在桌上,俯身过去抽掉了他指尖夹着的烟。

    顾原晟冷淡地看着她的动作,沈沅摁灭香烟,嫌恶地将它扔在烟灰缸中,皱着眉道:“不要抽烟。”

    顾原晟轻佻地往她肚子上看了一眼,随后恶趣味地问道:“我的?”

    “不然呢!”沈沅还没坐下去,怒视着他。

    “哦。”顾原晟一挑眉眼,往后靠去,不再看她。

    “你要这个孩子么?”沈沅等了半天,也没见他有要说话的欲望,便自己先开了口。

    “你怀的看你喽。”顾原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问。

    “你什么意思?”沈沅冷声道。

    “没什么意思,”顾原晟侧目看过去,若有所思,“不被待见的孩子,还没出生就被当做把柄和要挟存在,这样的未来,有什么意思?”

    “你疯了么?”沈沅一忍再忍,没忍住,厉声质问。

    “不错,我疯了。”顾原晟笑起来,爽快地承认了。

    “晟哥,你到底怎么了?”沈沅静静看着他,过了很久,她才俯身凑过去,带了些乞求的担忧温声问道。

    “你真的想跟我结婚么?”顾原晟盯着她,海浪声在耳边此起彼伏,渐近渐远,沉沉的暮色下,唯一可见的光亮,闪现在他的眼中。

    “嗯。”沈沅沉默着望着他,良久后才露出来一个温柔的笑,“我只想跟你结婚,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说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脸幸福。

    顾原晟眯起眼,笑道:“即便我什么都没有,你也愿意跟我结婚?”

    沈沅愣神了一瞬间,但就那一瞬间,已经够顾原晟知道答案了。

    她理了理思绪,继续撑着笑意道:“即便你什么都没有,我也愿意跟你结婚。”

    “那你愿意和我去西城吗?我们就生活在那里,一辈子不离开。”顾原晟佯装深情,从椅子上直挺挺坐起来,焦急地凑身过去问她。

    “当然愿意。”沈沅探手过去,握住顾原晟。

    “那你知道西城在哪里么?”顾原晟开心地笑弯了眉眼,但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什么,疑惑地问道。

    “晟哥,你知道的,我没怎么出过西京。”沈沅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顾原晟见她这样子,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随后又瘫倒在了椅子上。

    “所以,我们为什么不继续待在西京呢?”沈沅试探地问道:“我们在西京结婚,然后把宝宝生在西京,不好么?你是在西京长大的,留在这里不是很好么?”

    顾原晟好一会儿没说话,就在沈沅忐忑不安的等待时,他终于动了动手,将沈沅的手拨开,抽出一根烟,自顾自吸了起来。

    他变脸的速度如此之快,快到沈沅还没反应过来是为什么。

    “在西京?”他吐出一口眼,烟雾缭绕间,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清醒而冷漠,“我为什么要在西京?”

    沈沅尴尬的笑着,随即附和道:“那我们去西城,去西城也很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行!”

    “呵,”顾原晟又吸了一口,就在沈沅努力压抑着自己的不满时,他挑起眼极为嘲讽地看了她一眼,“和一个声名狼藉的女明星?”

    这下沈沅再也笑不出来了,她充满怒气的眼睛瞪向顾原晟。

    “我可没这个打算。”顾原晟摁灭香烟,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了两步,他顿住脚步,“好聚好散,别再挑战我的底线。”

    声音森林,比毫不留情扑过来的海风还要刺骨。

    沈沅紧紧咬住嘴唇,服务员端上拿铁,刚放到桌上,她便拿起来砸在了地上。

    服务员被吓了一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顾原晟!”沈沅起身,气红了眼,大声吼道:“你不是个男人!”

    那背影半点没有停顿,自顾自远去,自此西京再没有他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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