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绾打马回到普宁寺,将马拴在廊棚下,喂了一把干草并一小碗清水,这才朝着后院禅房走去。

    她的居所在背角的一间,虽简陋阴寒了一些,但胜在足够隐僻,日常进出都无人在意。

    推门而入,房内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萧绾点起一盏孤灯,独自坐到案几前。

    她将今夜发生之事,从头到尾又细细地捋了一遍。

    破庙之中遇到的靛青衫子,虽然扮作了劫财的山匪,可萧婠知道,他当时已经下了死手 ,分明就是冲着她的命来的。

    更遑论庙外还安插着两个暗哨,此番布置周密,显然不容失手,势必是要一击即中的。

    可她在普宁寺中幽居三载,孑然一身,想要她的命明明有很多时机,为何非得选在今夜?

    或者说,今夜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萧婠细长的手指在案上一下一下地轻点,眉头紧蹙,倏忽,点在案上的手指停了。

    玄冥司。

    今夜的不同之处,正在于玄冥司。

    周寺奉天子之命来迎她归京,然玄冥司甫到晋阳地界,暗处杀手即如影而至,抢先一步对她下手——有人不想她回帝京。

    想到这一层,萧婠眸中翻涌起机锋。

    玄冥司属天子亲卫,不仅有直入宫门之权,更是独立于三法司之外,上至亲王,下至贱民,皆可先斩后奏。

    能得知玄冥司动向的,大昭朝野上下,乃至后宫在内,不会超过五人。

    萧婠在干透的砚台上泼了盏茶,挽袖磨墨,又拣了支羊毫饱蘸了墨汁后,在纸上缓缓落下两个名字。

    梁州督军,徐元恺。

    赵贵妃,赵熙华。

    徐元恺此人,曾是定远将军苏自明帐下的副将,却在当年苏氏案中卖主求荣,向朝廷呈献所谓“罪证”。后又迎娶了晋王次女为妻,平步青云,如今已是手握一方军政大权的人物。

    然而近来梁州局势动荡,徐元恺疲于平息内乱,稳定军心,恐怕一时之间,腾不出手来干别的。

    萧婠执笔的手很快略过他的名字,又缓缓点在“赵熙华”三个字上。

    贵妃赵氏是内阁首辅赵献的独女,为人一向骄横跋扈,从前便仗着帝宠横行无忌,与皇后多生龃龉。更不用说如今,她把持后宫多年,早将后位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

    只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昭贤皇后崩逝后,众人皆以为最得宠的赵氏会顺理成章地成为继后。岂料隆嘉帝只是晋她为贵妃,代理六宫事务。将后位空悬至今。

    赵氏心态扭曲之下,行事愈见狠毒。曾有一宫人暗地戏称她为“代皇后”,触了她的逆鳞,竟被活生生拔了舌头。

    萧绾这个名义上的“元后嫡出”,更是赵氏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可说到底,苏家早已倒台,她一个无根无萍的落魄公主,又非皇子,与政治之上本该全无利害关系,赵氏又为何非取她性命不可?

    是她还漏了些什么吗?

    萧婠方觉从千头万绪中找到了一丝线索,却又顿觉眼前仍是迷雾重重,难以看得真切。

    然而她已没有精力再想更多,一日水米未进,又兼受伤惊惧,胃中泛起阵阵绞痛,每一下都尖锐地扯动着神经。

    额角掌心冷汗淋漓,萧婠拿手抵着胃腑,缓和了片刻,强撑着为自己烹了一炉热茶,又从怀中拿出凉透了的槐花饼,就着热水,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拜高踩低本就是世间常态。萧婠初到普宁寺不久,宫中按例拨给她的俸银,就被盘剥得所剩无几。她断了生计来源,只得靠卖画为生,每每作画辄倾尽心力,饮食、休憩皆无定时,久而久之,落下了胃痛反复的病根。

    一灯如豆,将她的影子在身后拖得瘦长又伶仃。

    萧婠努力吞咽着口中甜腻腻的糕饼,眸色清亮不改。

    既然前路一片混沌不明,也只好先尽力顾好眼下,顾好自身。

    *

    两日后午时,市井街尾,永福茶楼。

    二楼东面雅室,周寺与裴遥二人临窗对坐。

    周寺手执一盏清茶,人影闯进来的时候,连头都没抬一下。

    一个玄冥卫急走两步,撩开风帘入内,拱手回禀道:“属下们在普宁寺外守了两日,两日来,崇宁公主皆在禅房中闭门不出。今日一早方下山,先是去了家书画牙行,眼下公主正往城西堕民巷去。”

    周寺执盏的手一顿,挑眉道:“堕民巷?”

    玄冥卫拱手道:“是”。

    本以为还有后话,却见周寺只是撇着杯中的浮沫,云淡风轻的眉眼皆笼在茶烟之中。便道:“大人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先行告退。”

    裴遥望着那人背影,仰头牛饮了一盏茶,不防被烫得龇牙咧嘴,只得跺着脚囫囵咽下,边抹了把嘴,边道:“怎么?你是担心那伙行刺的歹人,犹藏后手?”

    周寺掀了掀眼皮,望向裴遥:“你没认出来?那伙人牙间藏的毒,是专产自渝州的秘药——梦黄粱。”

    “渝州?”裴遥搁下茶盏,噌地一下站起来,“那不是赵氏子弟世代聚居之地吗?”

    周寺自饮盏,并不应答。

    裴遥在桌前踱了几个来回,忍不住惊色道:“你是怀疑背后指使之人,出自赵家?或者说......就是宫里的赵贵妃?可你那夜并未说破......”

    话及此,像是突然回过味来,裴遥歪着头想了想,揶揄道,“也对,陛下素来看重你,早存了让你尚公主的心思,赵贵妃所出的陇庆公主,又对你倾慕已久,不日你只怕就是赵家的女婿......”

    “实在没必要为了一位失势落魄的公主,与权柄遮天的赵家结怨。”

    “你若再胡言妄语,”周寺眼风如刀,凉津津地笑道,“就滚出去。”

    “得得得,我不说了还不行嘛。”裴遥缩脖摆手,悻悻然坐回椅上,正色道,“不过说正经的,眼下该如何打算?赵氏既已出手,一击不中,只怕不肯轻易罢休,此番回京,恐将再生波澜。”

    周寺思忖着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盏,须臾,起身道:“备车。”

    裴遥亦随在他身后追出,一头雾水地问道:“去哪?”

    “堕民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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