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本名萧婠——“萧”,乃大昭国姓。

    大昭一朝,自先祖皇帝开国以来,至今经历六代帝王,赫赫已逾百年。

    如今在位的隆嘉皇帝子息不丰,膝下仅有三子两女。萧婠,便是隆嘉帝与先昭贤皇后唯一的女儿。

    民间逸闻传她降生之夜,天降异象,有七色霞光流溢于帝都上空,诡辉分丽,宛如白昼。

    自她出生以后,帝后对她爱若掌中明珠,尚未满周岁,便已册为“崇宁公主”,一切待遇比照亲王。

    若不出意外,她此生都会是九重宫阙中被娇养的天之骄女,珠围翠绕,双手素白不染纤尘。

    然而天家无情,与坐拥万里江山相比,情爱似乎就只能是野心和抱负之余,优柔的点缀。

    终将被冷冰冰的权利碾为齑粉。

    隆嘉七年,昭贤皇后的母族苏氏被举拥兵自重,营私植党,陛下亲命刑部审了数月,最终,苏氏家主被定罪,举族遭灭。

    此后,帝后这对自少年时便携手并肩、共度风雨的夫妻,终是日渐隔阂,乃至于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直到一个雪虐风饕的冬夜,隆嘉帝忽然下旨将皇后送商山行宫软禁,无诏,终身不得回京。

    大昭宫的宫人们至今无人知晓,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惋惜那仙姿玉色的崇宁公主,也难逃牵连之祸,孤零零地被送到偏僻的皇家寺庙中“养病”。

    这一“养”,便是三年。

    三载光阴荏苒,足以让“萧婠”这个名字被帝京中人渐渐淡忘。昔日大昭宫中金尊玉贵的小殿下,如今也只不过是一个要靠卖画挣扎求生的小画师。

    *

    是以在听到周寺的话后,萧婠心中并无多大的波澜,只是有些困惑。

    她那位高坐九重天、富有四海的父皇,怎么时隔三年,忽然想起她这个被弃在寺庙中苦修的女儿了?

    苏氏一族早已门庭倾覆,连她的母亲昭贤皇后,亦于三年前因悲痛过度一病不起,于行宫之中撒手人寰了。

    萧婠本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帝京扯上什么干系。

    一时之间,千般念头自脑中闪过,萧婠没有应周寺的话,也没有承他伸手来扶她的情,摁着潮湿的地面,犹自起身。

    周寺从容自若地收回手,薄唇微微扬起,从鼻腔中清浅地笑了一声,落下的语气却不容置喙。

    “既是圣旨,还请殿下勿要耽搁,随吾等尽快回京才好。”

    萧婠暗叹了口气,为难地打量了下自己周身,咬了咬下唇:“我这样实在见不得人,周大人可否先回避片刻,允我先梳洗一番?”

    她的衣衫被拉扯得凌乱不堪,乌发披垂,滚烫的血迹干涸在细腻如白瓷的肌肤上,触目惊心的一片红。眼尾的飞红未褪,长而卷的睫羽眨一眨,就含住了眼底的所有情绪。

    心志再坚,到底是个韶龄的女儿家,这样一身狼狈地示于人前,免不得要露出赧然之色。

    周寺眼底滑过一抹幽色。

    旋即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径自撩袍敛袖,大步跨出门外。

    破庙之中重归平静。萧婠的肩缓缓地松下来,如同一头警惕的小兽,终于在无人的角落卸下了一丝丝防备。

    她撩起衣袍的下摆,低头检查着小腿和脚踝处的伤势,微弱的光线下,渗血的擦伤和大片的淤青,落在白净的雪肤上格外扎眼。

    好在都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及筋骨,并不影响她行走。

    仔细整理好衣衫后,又从袖上撕了两条布条,一条替作发带,十指作梳,将垂落的发丝利落地束起。一条接在屋顶的破瓦下浸湿了雨水,细细擦拭起面上黏腻的血渍。

    十步之外,还躺着一具凉透了的尸身。

    萧婠只能尽力不让自己去瞧,一边擦血,一边在心里暗暗琢磨。

    今夜之事,都发生得太巧。

    先是她在破庙中遇险,周寺又如此适当其时地出现,救下了她。眼下他身负皇命,瞧那架势,恨不得连夜就将自己打包送回帝京。

    然而她在晋阳城还有未尽之事,即便是要离开,也绝不能是今日。

    雨势似乎小了一些,萧婠收敛了思绪,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只一眼,便叫她神色顿变。

    破庙外,数十名玄甲缇骑肃然分列两侧,犹如鬼魅影一般,悄无声息地立在雨夜中,包围了整座屋子。盔甲下一幅幅面孔隐在暗影中,唯有刀兵的寒光被火把烘亮。

    见着她出来,皆齐身跪拜,口呼:“参见崇宁公主殿下。”

    萧婠神情冷了下来,示意众人起身,目光却落在一旁的周寺身上——他应是听见了动静,却并未回身,寂然地立在那,听身旁人回话。

    反倒是他身旁那个飒爽的蓝袍少年,冲她遥遥揖了一礼后,才继续回:“玄冥卫在附近还逮住了两个暗哨,看样子,和庙里死的那个是同伙。说来也是怪了,这伙人的身手奇绝,都比得上世家专门豢养的暗卫了,不像是寻常的山野蟊贼。”

    周寺恹恹地垂着眼:“人呢?”

    立时有玄冥卫拖来了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形物体,确切地说,是两具早就死透了的尸体。

    蓝袍少年耸了耸肩,懊丧地挠着自己后脑勺:“原本是盘算着抓活的,谁知这俩贼子狡诈得很,一不留神,竟叫他们自裁了。”

    周寺喜怒不辨,抽出腰间的佩刀,挑开其中一具尸身的外裳:“外头的粗布麻衣是旧的,里衣却是官造织锦,牙间还藏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他顿了一下,隔着疏雨望向萧婠,嘴角甚至噙了丝戏谑的笑意,“看来殿下惹得麻烦不小。”

    萧婠被这血腥气激得面色惨白,心里却在苦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本以为是自己运道不好,撞见了山匪,没想到今晚的桩桩件件,原本就是冲着她来的。虞山之上,天罗地网,只等着捕她这只自作聪明的蝉。

    还不等她多想,周寺已示意缇骑将尸体拖走,款步到她跟前,慢悠悠道:“殿下今夜受惊了,宫中接应殿下的车队,就驻在城外驿站,还是即刻启程下山吧。”

    “周大人......”

    萧婠皱着眉,斟酌了会用词,“我在晋阳待了三年之久,忽然间离开,总有些行囊要收,人情得还。不如容我先回普宁寺收拾收拾,再找大人会合不迟。”

    听见这话,周寺并没有立即出声,而是紧盯着萧婠看了一会,似乎是在判断她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他稀薄的笑意收起来的时候,迫人的威压便移山倒海而来。萧婠紧紧捏着自己的指尖,连呼吸都放缓了,半晌,见他偏了偏头,对一旁的玄冥卫吩咐道:“派几个人,先护送公主回普宁寺。”

    玄冥卫拱手应“是。”

    这便是答应了。

    萧婠松了口气,忙道:“不必劳烦大人,我自己回去便可。山中歹人已除,佛家清净之地,大人的手下杀气太重,只怕会惊扰了僧众。”

    说着,目光在众人面上巡视了一圈,走到个看起来最好说话的跟前,客气地商量道:“可否借阁下的马一用?”

    蓝袍少年一双豁朗的星眸弯起,满面春风:“公主客气了,下官名唤裴遥,是玄冥司的指挥同知,公主可以直接唤臣的名字。”

    说着,默默瞅了眼周寺的神色,见他并没有反应,这才一面牵来一匹毛发纯黑,毫无杂色的马,一面絮絮叨叨:“公主当心,这马不同于寻常畜生,性子烈,又......”

    话音未落,少女已接过缰绳,轻盈地翻身上马,飞扬的发带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她□□的烈马前蹄一扬,喘着粗重的鼻息,片刻便乖顺了下来。

    周寺目色深沉,并不意外:“陛下旨意以十日为期,此地离京有三百里,算上脚程,殿下至多只有两日。”

    “两日后,不论殿下在哪,玄冥司自会前来迎接殿下回京。”

    迎接二字,被刻意咬重了字音。

    这是在警告她最好乖乖配合,勿要节外生枝。

    世人皆道,玄冥司是大昭皇帝手中最忠心的一把刀。指挥使周寺更是手眼通天,深谙人心,谈笑间便可将人剖心挖骨。

    果然,说得一个都没错。

    萧婠在马背上扯了扯嘴角,扬声道:“一言为定。”说完,双腿轻夹马腹,衣袂翻飞间扬长而去。

    裴遥目瞪口呆地望着那道策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径尽头,哆嗦着手指,戳了戳身旁的人。

    “周淙玉,你看到了吧!她就这么......这么骑走了我的墨风?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公主。”

    大昭有两位公主。

    如今宫中的那位陇庆公主,是盛宠多年的赵贵妃所出。裴遥在宫中行走时,曾经见过那位殿下,那可真真是金玉锦绣堆作的人儿。珍珠为衫,白狐作裘,光是熏衣用的蘅芜香,便是千金一两,凡所到之处,必是香风袭人。

    平日里莫说是染疾,就是指头上破了块油皮,都得搅得整个太医院抖上三抖。

    哪像虞山上的这位,衣单食缺,身板单薄得像纸,眼神却韧得像竹。

    周寺盯着萧婠离开的方向,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苏家家主苏自明,曾是杀穿鞑靼部的定远军主帅,这位崇宁公主的马术,可是幼时由他手把手教的。”

    这件旧事,知道的人倒是不少。

    隆嘉三年,恰逢西域使臣向大昭进贡了一匹千里良驹,名为“火麒麟”。性情之刚烈,满朝无人可使其驯服。十一岁的崇宁公主头戴九翟凤冠,翩翩然上殿,道:“儿臣愿意一试。”

    隆嘉帝本不愿答应,奈何幼女央求,只得允准。谁知这烈马竟真在少女的手中俯首称臣。满朝哗然,隆嘉帝大喜道:“吾儿崇宁,实乃大昭无上明珠。”

    那年,周寺只是一介寒门布衣,无缘得见。

    后来在朔北听人说,这位霞明玉映的公主被贬出京了,金枝玉叶一朝变作脚下凡泥,只怕心气已折,此生都只能烂在晋阳了。

    今日一见,周寺却忽然觉得,天下人恐怕都看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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