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亮透,透过纸糊的窗户,可见外面麻乎乎的一片。路阮从床上坐了起来,准备起身穿衣。身旁的瓶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口齿不清地道:“大小姐,你昨儿晚上才回来,连着赶了几日的路,鞍马劳累的。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路阮下了床,一边穿衣一边道:“我已经睡好了。今儿事多,还是早起的好。待会儿用过早膳,你去告诉管家,让他通知路家的族人在大院子里集合,我有话要跟大家说。”瓶儿应了声,也开始起床穿衣。

    洗漱完后,路阮冲瓶儿道:“我到附近走走,早膳准备好了到小河边叫我。”瓶儿应了声道:“你只管去。烧饭的婆子只怕还没起床,且得一阵子呢。”路阮出了茅屋,径直来到了小河旁。

    秋日里的小河像是深沉了许多,静悄悄的,毫无生气。水面上飘浮着一团白雾,给人朦朦胧胧的感觉。

    路阮站到小河边上,伸了伸筋骨,望着眼前的熟悉景象,心里却想着马上就要告别了,反倒生出了一丝淡淡的离愁。毕竟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相对安静的时光。忽然又想着另外有一个神秘莫测的新世界在等着自己去闯,内心里又不禁激动起来。

    忽又想到了萧迟,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总要跟对方当面道个别吧。路阮心里生出这个念头后,又想干脆狠一点不跟对方打招呼了,毕竟二人背后的关系错综复杂,是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的。何必还要纠缠在一起呢?

    如果不告而别,好像又有点太过绝情了。毕竟对方对自己还是充满了诚意的,这一点她能感觉得到,一时间心里抉择不下。

    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尖酸的声音:“真是稀奇!这不是我们的当家人么?怎么一大清早站在小河边?”是路静紫端着个木盆走了过来,里面放了几件衣衫,看来是过来小河边浆洗衣物的。

    路阮望了眼她端着的木盆,路静紫苦笑道:“当家人别见怪!就那么点月子钱,稍微年轻一点的丫鬟都跑光了。剩下一些年纪大的婆子,我又怕她们腌臜洗不干净,索性就自己动手了。”

    路阮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看没什么不好。路静紫,你也年岁不小了,别整日里只会跟小娘有样学样儿,扎扎实实学做些家务锻炼锻炼,省得将来嫁了人夫家嫌弃。”路静紫将木盆放到一块青石板上,伸出一双修长的玉手,质问道:“大姐姐,你看我这一双手是用来干粗活的么?十指纤细,是专门用来操琴的。用来做旁的岂不是暴殄天物?”路阮险些笑了出来,忍住道:“等你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我看你还操不操琴。只怕到时候连操琴的力气都没有。”

    “那要你这个当家人做什么?让族人连肚子都填不饱,岂非无能?你就是这样当别人的长姐的?”路阮沉吟了一阵,望着对方道:“路静紫,平心而论,这些年来你有一时一刻把我当过你的长姐吗?对我有过起码的尊重吗?这会子倒想起我是你长姐了,听着就好笑。”

    路静紫被她一句话噎住了,好半晌无言以对。路阮叮嘱道:“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别整日里窝里斗,那没什么意思。如今父亲已经不在了,你们娘儿三个处处针对我,又能得着什么好呢?还不如想着怎么把日子过好一些。”

    路静紫默然不语。路阮方要走开,临行时又道:“你有句话说对了,这么一双葱白玉手浆洗衣物确实糟蹋了。过几日我让管家给你房里填个年轻丫鬟吧。”回到茅屋里用过早膳,路阮取出一个木盒冲瓶儿道:“你拿着它跟我一道去大院里。”

    主仆二人来到大院子里,只见路家的族人已经来了七七八八,有些主动跟路阮打招呼,有些干脆装作视而不见。没一会儿的工夫,都陆陆续续来了。管家路贺齐走到她面前,禀道:“大小姐,人都到齐了。”

    路阮点了下头,方要讲话,叶春惜已经抢先开了口:“阮丫头,你一走就是七八日,听说是去调查空坟一事去了,不知道可有眉目?我们可都等着听信儿呢。”语声阴阳怪气,一听就知道是在将她的军。路阮面带微笑道:“小娘不必着急,路阮正要跟族中的长辈们和大家伙禀报此事呢。”

    叶春惜“哦”了一声,故作惊讶道:“我们的当家人果然不同凡响,这么快就查清了空坟一事的真相。不知我那死去的姐姐的遗体现在何处?可否让我们见上一见?”路阮环视了众人一眼,扬声道:“各位路家的长辈,我母亲的遗体已经找到,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至于遗体为何会移到那里,因为一些不能说的原由不便言明,还请诸位见谅。”

    叶春惜不屑道:“阮丫头,这就是你的调查结果?大白日的你糊弄鬼呢?”路阮唤了声“瓶儿”,瓶儿向前走了两步,打开了手里捧着的木盒。

    路阮道:“诸位如果不信,请看盒中之物。”叶春惜及几位好事的赶忙将头凑上前去,只见盒子里躺着一件洁白的握玉。

    所谓“握玉”指的是生者不忍心死者空手而去,所以通常会使用玉器随葬。早年间“握玉”中多数都是兽牙或贝。而发展到后来,用贝尤其多。再到后来石器物较多,富贵人家往往以玉器为主,多数的都是“玉豚”,也就是常人口中说的“玉猪”。

    木盒之中的玉豚造型古雅,是一块方柱状的玉,其中一端稍微浑圆来作为豚的背部,而下面为平直状,以此来作为豚的腹部,而其中较尖的一端就是玉豚的头部,另外在玉豚的身上呈现出凹线刻纹,这是用来显示出豚的眼、耳、口、足各个部位,算是一种较为抽象的艺术风格。

    使用玉豚作为随葬的握玉,主要是因为豚是供祭祀用的主要器物,通常让死者握着玉豚来祈祷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能够供给充足,生活富裕。

    路阮望了眼身旁的路贺齐,对方即刻会意道:“老奴可以证明,这件葬品就是夫人下葬时握在手中的握玉,乃是鹅城里聚宝斋的手艺,选的是一整块的玉石雕琢而成。路家的好几位长辈都亲眼看到过的。”人群里的几位老者看了眼,也纷纷点头称是。

    叶春惜仍旧不肯罢休,反驳道:“各位路家的长辈,可千万不要被阮丫头蒙骗了。说不定是她专门打了件一模一样的握玉呢,我们可不能上她的当!”路阮未及答言,路贺齐抢声道:“此言有误!当时聚宝斋的老师傅们可是足足花了一个多月才成器的。仓促之间,怎么可能雕琢出一件一模一样的呢?”

    众人议论纷纷,显然是听信了路贺齐的话。叶春惜犹自不甘心道:“既然找到了你母亲的遗体,为何不干脆带回来呢?我看个中分明有鬼!”路阮道:“小娘,我方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因为一些莫名的原由,暂时不变携带遗体回来。”

    叶春惜还要纠缠,路阮干脆不理会她,朗声道:“此次我还带了一笔银子回来,足够解眼下的燃眉之急。稍后各房可以派个人到管家那里领一份,算是补贴己用。余下的全部充入公中,看看有什么赚钱的营生合计合计。总不能只是一味的坐吃山空。”

    一听有银子领发,众人顿时来了精神,个个喜上眉梢,全部和颜悦色地望向了路阮,好像那样待会儿就能多领几两银子似的。至于空坟一事,早就抛诸脑后了。

    路阮环视了一下众人,接着道:“关于合计赚钱营生的事就由管家会同几位族中的长辈们办理吧。从今以后,我要离开土楼村,每隔段时间会回来一次。至于去什么地方,你们不要问,因为我不便说明。”

    此话一出,登时炸开了锅。众人议论纷纷,有几位长辈更是点名要求路阮必须当众讲清楚。路阮待众人的嘀咕声弱了下去,方开口道:“请恕路阮无礼,此事确实无可奉告。父亲临终之时,对‘翻身局’心存异议,怀疑是萧半城暗中动了手脚才赢下了赌局。父亲临终遗言交代路阮务必查清真相。路阮也当面应承了下来,必要查个一清二楚,给父亲和路家上下一个交代。”

    她的话语无疑再次点燃了全场,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个不停。路阮又道:“父亲一生光明磊落,临终之时那样说必有缘故。路阮身为当家人,必要查清翻身局的真相。只要坐实了是萧家耍诈,我们路家就可以重返鹅城,拿回我们失去的一切。”众人一听可以重返鹅城,自然是高兴坏了。

    “不过,查清翻身局一事需要一个过程。路阮恳请各位在真相出来之前先在土楼村安分守己地待着,淡薄度日。路阮相信,既然有真相,总会有浮出水面的那一日。”众人纷纷表态支持路阮调查,还连连夸赞她是个合格的当家人。

    一旁的叶春惜气得鼻子都歪了,无奈眼下众口一词,自己只能憋着闭口不言。又议了一阵,大家方才各自散去。瓶儿将木盒盖上,口中嘀咕道:“平日里一个二个都是冷言冷语的,瞧方才那股子热乎劲儿,我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路阮道:“所有人的眼皮子都是朝上翻的。这会子有利可图了,他们自然会对你毕恭毕敬。说白了他们现在手头太缺钱了。”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屋里,瓶儿急道:“大小姐,你方才说要离开土楼村,这回去哪儿把瓶儿也带上吧。否则你一去那么久,剩下我一个人待着急死了。”

    路阮拉着瓶儿坐了下来,拉着她的手细语柔声地道:“瓶儿,你跟在我身旁十多年,你我名为主仆,实际上我一直将你当我的亲妹妹看待的。你也知道我在府中的境况,一直是不招族人待见的。也就只有你一直不离不弃地相伴左右。所以,我内心里很感激你。”

    瓶儿方要言语,路阮又道:“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对我来说很陌生,充满了未知和变数。我自然想把你带去的,可是不行。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瓶儿不甘心道:“什么规矩?难道你要去皇宫大内?像我这种平头百姓去不得?”

    路阮道:“那里的规矩远比皇宫大内要森严得多!很多事情恕我不能跟你明言,希望你能够理解。”随即从袖子里取出两张银票塞到她手中,劝道:“我离开之后,你就回家吧,省得你母亲总是惦记。你并非路氏族人,也不必遵守‘翻身局’落败的规矩,可以大大方方地重返鹅城。”

    瓶儿一副将哭欲哭的表情,像是受了气一般道:“大小姐,你是不是嫌弃瓶儿,想趁机把我打发了?”

    路阮握着她的手,宽慰道:“看你说的什么话,我是那样的人么?”随即她缓缓起身,悠悠道:“此番出门,我知道了一些隐秘的事,关于我自己和母亲的。此后一段时间我要花费很多精力去调查求证。再说了,那个地方异常凶险,你去不合适,恐有性命之忧。”瓶儿立时关切地道:“那大小姐,你就不能不去么?”

    “我是非去不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阮’字,责无旁贷。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在山道上你也见过我的武功的,保命应该不成问题。”

    路阮回过身,望着瓶儿嘱咐道,“再说了,你也到了出阁的年龄。之前我还想过替你寻一门好人家。如今路家落败了,现在说这些倒成了空话。你还是回鹅城自己的家吧,想必你父母会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的。”

    瓶儿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她,默然不语。路阮又道:“待我调查清楚‘翻身局’的真相,说不定路家还会重返鹅城的。到时候你想跟我见面,还不是随时随地的事?”听她这样说,瓶儿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不过,路阮心里清楚,自己这就算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吧。就算路家能够重返鹅城,自己也不可能在鹅城长久待着的,顶多偶尔回去小住两日。

    因为自己天生就是一名潜力师,还有一个神秘莫测的潜力世界在等着自己。上次朱明烨已经透露过,因为自己是“英武侯”阮娘子唯一的遗孤,将来必会获得两界领主的重用。

    自己注定要为主上和两界的安危奔波,不可能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的。

    路阮道:“瓶儿,这两日我料理完族中事务,就会动身离开。我看你也收拾一下回鹅城吧。若是我再回土楼村,必会想法子通知你的。到时候你可以出城来,我们不就可以见面了。”

    瓶儿面带幽怨之色,赌气似的道:“走就走!我这就回屋收拾衣物。”一闪身快速向里屋走去。路阮迟疑了一下,本想追上去的,想了想还是没过去。她明白对方不过是赌气罢了,过会儿就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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