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时节，牙床上的凉席被撤换成了柔软的褥子，上面覆盖了一床花团锦簇的蚕丝被。被面上绣的鲜花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姹紫嫣红。
篱落掀开被褥的一角，身子卧了进去，顺势躺了下去。鸣鸾在一旁替她盖好被褥，一副犹犹豫豫的表情，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又一直没有开口。
篱落早已瞧在眼中，伸出两只雪藕似的胳膊压在了胸前的被褥上，道：“有什么话就说吧，否则只怕你今晚觉都睡不踏实。”
她的话像是给鸣鸾增添了几分胆气，只见她在床沿边坐了，终于开了口：“姑娘，我们就这么离开上官府合适么？我觉得怎么着也该跟上官公子当面道个别呀。这是起码的礼节嘛！再者说人家对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们离开了也不打个招呼，总觉得有些欠妥。”
篱落没有立即答言，只是睁着一双美目望着牙床上方罩着的浅红色纱帐。鸣鸾见她这种表情，忍不住轻轻推了下她的胳膊，微嗔道：“姑娘，我在跟你讲话呢！你倒去神游天外了？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方才讲的话啊？”
“我不是给他的贴身丫鬟菊韵留了一封书信，嘱咐她待我们明早离开之后，再交给他的，算是告别吧。”鸣鸾不以为然道：“人都已经离开了，才将道别的书信拿出来，岂不是画蛇添足么？我觉得还是当面道别合适，说不定上官公子还有话对你说呢。”
篱落微微扭头，用一种征询的目光望着她。鸣鸾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们除了那种关系之外，这些天来相处得很好，最起码也算是好朋友吧。既然是好友，一方要离开了另一方总要说点什么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对呀！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自己与他除了是试婚丫鬟与试婚对象的关系，最起码还是知己好友嘛。现在自己要离开了，都不提前跟好友知会一声，确实于礼不合啊！
早在几日前，篱落准备动身离开上官府时，她就反复想过这个问题。要以何种形式与他道别呢？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以留书信的形式较为妥当。不必与他见面，所有要对他说的话尽可以文字的方式呈现。如果当面道别，篱落一想到二人即将离别，怕自己会情绪失控。
连日来的相处，篱落已经发觉自己深深地爱上了对方。可是她只能将这份爱深深地埋藏心底，不能示于众人面前。所以，在即将与他离别之际，若是两相见面含情脉脉，自己又怎么割舍得下呢？
见对方一副殷切的眼神，像是还在等自己改变心意。篱落干脆道：“你说的在理，可是如今已经夜深了。我们明儿一早就要离开，也只好如此了。”
鸣鸾下意识地扫了眼窗外，提议道：“姑娘，我们不妨多盘桓一日，后日再走不迟嘛。反正领后娘娘只规定了三个月的试婚期限，多待一日也无妨。”
“糊涂！娘娘虽然没有明言，但是必定在密切关注我们的归程呢。这场天家的联姻何等重要，极有可能改变今后两界的权力格局。还多盘桓一日，亏你想得出来！”
篱落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教训道，“你呀！好歹也是长乐宫的宫人，大场面也见识过，怎么见识还是这般肤浅？”
鸣鸾伸手抚摸着方才被弹的地方，嘴硬道：“我就是跟在姑娘身旁的一个小奴，哪来的什么见识。人家不是常说‘头发长，见识短’么？我的秀发若是松开都到腰际了，自然是没什么见识的。”
篱落被她的一句话逗笑了，故作生气道：“你这嘴硬的坏毛病必是跟青樱学的，整日里待在一处耳濡目染，这小妮子把你带坏了。”鸣鸾方欲再言，篱落故意打了个哈欠，以手掩口道：“哎哟！你就不要喋喋不休了。我们明儿还要早起呢，赶紧睡觉去吧。”
鸣鸾只得起了身，从外面将纱帐合上，防止蚊虫飞进帐中。目光在寝室里扫了一圈，确定一切妥当后，鸣鸾提醒道：“姑娘，我要熄灯了。”篱落轻轻地“嗯”了一声，只听“呼”的一声，蜡烛熄灭，寝室里暗了下来。接着可以听到轻柔的脚步声，然后是房门的闭合声，显然是对方已经离开了寝室。
上官府的三个月，就像一场仲夏夜的梦一般。而这梦中浓墨重彩的地方就是与他相识、相知，内心里适时地浮出“相爱”两个字时，篱落内心里不由悸动了一下，我与他之间真的相爱了么？既然是一场梦，总有醒的时刻。
而眼下，这场梦就要醒了。再过几个时辰，自己就要离开上官府。日后就是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了。这几日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就黯然神伤。
寝室里暗沉沉的，只剩下角落位置的一盏夜灯发出微弱的亮光。篱落侧过身子，脑海里回放着与他在一起的一幕幕，如一幅幅连续的画面浮现在自己脑海里，是那样的唯美浪漫、那样的真实动人。
而这些终将成为一段美好的记忆，储存在她的脑海深处。篱落忽觉脸颊湿润，触手一摸，不知何时眼泪已经不自觉地淌了下来。她没有拿床角的手帕去擦拭，任由温热的泪水划过脸庞。
是啊！还是不当面告别的好，若是自己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必定会惹得对方也跟着伤心。与其如此，还不如书信道别较为妥当。文字相比话语要生硬许多。而且内容篱落也反复做了斟酌，不过是感谢照顾之类的场面话，并未夹杂私情，应该不会触到对方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
胡乱想了一阵子，篱落感觉头重重的，在心里暗示自己不要多想了，该入眠了。可是无论如何就是毫无睡意。甚至连百试百灵的数羊的招数都用了，还是不顶用。
看来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啊！她忽而想起满院子的石榴树，如今石榴花已谢，枝头挂满了红彤彤的石榴。过不了几日便可以摘吃了。他又可以酿制自己最爱的石榴酒了。
篱落忽然很想再去看看院子里的石榴树，二人初次见面就是在满树的石榴花下，那时日光流转，正是明媚灿烂的时刻呢。
为了怕惊动隔壁睡着的鸣鸾，她轻轻地起身，披了件挡风的薄裘披风，捏着步子出了寝室，来到了小舍外面。
深秋的月格外清亮，像是刚刚水洗过一般。不知哪儿吹过来的夜风，石榴树稍的枝叶、果实跟着轻轻摇摆。
篱落缓步走了下去，认真地望着身旁的每一株石榴树，觉得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
她下意识地招了招手，心道：“跟你们说一声，我明儿就要离开这里了。日后只怕不能再见，不过我会时常在梦里想念你们的。你们就在这丹若别苑里好好生长，好好地陪着他吧。”忽然又觉得自己天真好笑，怎么跟石榴树道别起来了。
围着通道两旁的石榴园转了一圈，篱落回过身方要往回走，忽见不远处一袭白影玉树临风地立在那里。可以感觉到两道专注的目光正望着自己。
是他！晚上交书信给菊韵时，对方不是说他今晚有公务不回府里了么？
只见那团白影缓缓移动，走到篱落面前，几乎贴到了她身上。虽然他背光站着，可是依然能感觉到他深情、专注的目光正灼烧在自己身上。
“枝头上的石榴眼看就要成熟了，也不尝一个就走？好歹你也给它们又是浇水又是捉虫子的，等到结果了它们还要用甜蜜多汁的果实答谢你呢。不瞒你说，我栽植的石榴树都是有灵性的。谁对它们好，它们就会投桃报李。”
篱落笑了下，那笑容疏忽消逝，随即用一种充满歉意的口吻道：“丹若，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只是——”上官涤尘以手掩住她的朱唇，柔声道：“你不必说，我什么都明白。不过有一点你疏忽了，菊韵是我的贴身丫鬟。收到你的书信后她马上就亲自去了司里给了我。你要走了，我怎么也要跟你见一面道个别的。”
月沉如水，沉甸甸的石榴挂满枝头，随着微风不停地点头。篱落故意转移视线，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没话找话道：“听菊韵姑娘说，你不是有紧急公务要处理么？”上官涤尘深情地道：“你与公务，孰重孰轻，我心里分的很清楚。”
篱落转过身，随意地走在石榴园里。上官涤尘望了她一眼，也快步跟上。二人并肩缓步而行，上官涤尘很自然地挽住了她的玉手。他感觉到对方的手轻轻地悸颤了一下，随后稍稍加力反握着他的手。
二人就这么静静地走着，默然无语，清冷的月华铺洒在二人身上，如一对白璧无瑕的璧人。上官涤尘柔声道：“篱落，觉得冷吗？你的手凉凉的，感觉没有温度。”
篱落道：“还好。我这件披风是长公主殿下赏赐的，初冬时节穿都可以。”上官涤尘笑道：“说起来我反倒有点羡慕你们了。每个季节都可以置办新衣裳，穿得千姿百样的。像我常年就这几身衣裳，倒是省了不少买衣裳的钱。”
“才不是呢！我看你分明是在炫耀自己的潜力达到了‘冰火不侵’境界，不必忍受酷热与严寒。”上官涤尘赶忙分辨：“我绝无此意啊！俗语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换身衣裳就是换种心情，蛮有意思的。毕竟大部分人的俗世生活都像白开水一般，寡淡无味。是需要做些事情来调剂一下的。”
篱落望了他一眼，问道：“丹若，你生于这样显赫的门第，应该不会感到寡淡无味吧？”上官涤尘的表情显得苍茫悠远，像是堆满了无尽的忧愁一般：“我有个妹妹叫上官涤心你想必见过吧。小时候都是与她玩在一处的，倒是度过了一段欢快时光。熟料她六岁那年遭遇了一场变故，心智失常。如今虽然已快到了出阁的年龄，可是心智还停留在七八岁的年纪，如天真烂漫的孩童一般。我这个妹妹如今已成了全家人的一块心病，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变故？”
上官涤尘追忆道：“妹妹具体经历了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反正她突然间就心智失常了。两界的名医请了个遍，始终无法治愈。这么多年来也就由着她在府中疯疯傻傻的。每每见到她我就觉得心疼。”
篱落回想起之前见到上官涤心，难怪对方有时候言语怪怪的，不想这么小的年岁却得了不治的顽疾。
上官涤尘勉强笑了出来，道：“你看你都要走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抬头望着四周的石榴树，突发奇想道：“这样吧，我看树梢顶上的石榴已经熟透了。不妨采下几枚给你尝尝鲜儿，好歹你也侍弄过它们一场。”
篱落登时开心起来，展颜道：“好呀！这两日见到那些红彤彤的果实，还真是有些嘴馋呢。”上官涤尘道：“你稍等一下，我去取个果碟。”片刻后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钵盂状的白瓷果碟。
二人开始寻找那些熟透了的石榴，篱落惋惜道：“视线太暗，根本瞧不出哪些是熟透了的。万一摘下还没熟透的，岂不是可惜了么？”
上官涤尘两手端着果碟，笑道：“你怎么忘记自己的潜力师身份了？只要将潜力瞬间转化为目力，再看面前的景象，夜视如同白昼一般。”
篱落登时恍然，赶忙心随意转，目中精光射出，登时周围的景象看的真真切切，如白日里一般。她寻到后就手指告诉对方，上官涤尘手指勾勾，那枚熟透的石榴便自行掉落枝头，凌空缓缓飞入了果碟中。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果碟里已经堆了七八枚熟透的石榴。篱落看了眼道：“尽够了。摘多了吃不完。”二人来到上官涤尘的寝室，只见靠墙的位置摆了一张矮几，两旁各放置了两张软塌，人可以侧卧其间。
矮几上摆了几碟凉菜和一壶酒、两副碗筷。上方吊着一盏别致的风灯，放射出粉幽幽的光芒，给寝室平添了几分唯美的氛围。
篱落略感诧异，上官涤尘已跪身将果碟放在矮几上，冲篱落摆了摆手道：“长夜漫漫，我知道你无心睡眠，不如我们就着小菜小酌几杯，来一场随心的秉烛夜谈吧？不知姑娘可有雅兴？”不想他仓促之间还专门做了准备，篱落展颜道：“偏偏公子既有雅兴，篱落自当倾心相陪。”人已经走进软塌里跪坐了下来。
上官涤尘建议道：“左右没有旁人，你我不妨放浪形骸一些，侧卧着身子会舒服许多。”他自己头枕着一个软枕，身子伏了下去。
篱落想了想，有样学样儿果然觉得舒服许多。上官涤尘握着酒壶开始替她斟酒，介绍道：“这是进贡主上的御酒，主上那日心情大好赏了我几瓶，一直没舍得开封。今儿给你践行，我才将它从酒窖里翻出来。”
随着一股玉液注满酒杯，篱落立时闻到了一股桂花的香味，悠然道：“莫不是产自树城的桂花稠酒？长公主殿下之前也得了几瓶，宝贝似的一直舍不得喝。后来有一次她外出了，几名丫鬟嘴馋偷着喝了，我也分了一杯。长公主殿下回来后非但没有责罚我们，干脆将所有的都搬了出来，让我们喝了个痛快。那一夜还醉倒了两名丫鬟呢。这酒入口绵柔，喝起来跟蜂蜜水似的，不想后劲却不小。”
上官涤尘已经拿起一个石榴，掰成两瓣儿放到她面前，饶有兴趣地道：“不想长公主殿下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真是有趣。”二人开始剥鲜红的石榴子往嘴里送，果然是清甜多汁。就着小菜，二人一杯一杯地对酌起来。
酒劲上涌，篱落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对坐的人模糊不清，半醉半醒地问道：“丹若，我若是离开了，你会想我么？”
上官涤尘倒是清醒得很，望着对方迷离的眼神，郑重地道：“当然想！只是——”下面的话竟不忍再说下去。
篱落以手撑起身子，坐正了姿势，挥挥手道：“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此番回去后我会如实向领后娘娘奏陈，相信很快就能喝你们二人新婚的喜酒了。我上官府一行总算不辱使命，好开心呀！”
最后的半句“好开心呀”已经变了味儿，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她的心里在滴血。
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面前的男子，然而造化弄人，她又不得不将心爱之人拱手让给另外一位女子，让他们缔结秦晋之好，成一世美好姻缘。这或许就是每一个“试婚丫鬟”的宿命吧，总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对试婚丫鬟而言，却不知自己那身红艳艳的嫁衣裳该有何人裁剪？才貌俱佳的好儿郎又在何方？
篱落两手端起杯中酒，恭敬地道：“丹若，借你的美酒预祝你与长公主殿下百年好合、双宿双飞，做一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言毕一饮而尽。
上官涤尘木讷地望着对方，愣愣地喝完了杯中酒。见对方别过脸去，侧着身子以手掩面。上官涤尘直接起身坐到她身旁，轻声道：“篱落，你哭了？”
篱落吐字不清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喜极而泣，替你和长公主殿下欢喜，有情人终成眷属。”上官涤尘拉了下她的胳膊，对方犹自抵抗，保持先前的姿势。
“篱落。”上官涤尘手上加力，终于将她拉了过来。借着粉扑扑的灯光，瞧见了一张梨花带雨的秀美脸庞。望着那一副楚楚可怜、似有哀怨的神情，上官涤尘轻轻探头过去，轻轻吻去了对方脸上的清泪，接着缓缓而下，终于触及了那一张火热的红唇。霎时间，两颗不安的心紧紧地吸在了一处。
篱落掀开被褥的一角，身子卧了进去，顺势躺了下去。鸣鸾在一旁替她盖好被褥，一副犹犹豫豫的表情，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又一直没有开口。
篱落早已瞧在眼中，伸出两只雪藕似的胳膊压在了胸前的被褥上，道：“有什么话就说吧，否则只怕你今晚觉都睡不踏实。”
她的话像是给鸣鸾增添了几分胆气，只见她在床沿边坐了，终于开了口：“姑娘，我们就这么离开上官府合适么？我觉得怎么着也该跟上官公子当面道个别呀。这是起码的礼节嘛！再者说人家对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们离开了也不打个招呼，总觉得有些欠妥。”
篱落没有立即答言，只是睁着一双美目望着牙床上方罩着的浅红色纱帐。鸣鸾见她这种表情，忍不住轻轻推了下她的胳膊，微嗔道：“姑娘，我在跟你讲话呢！你倒去神游天外了？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方才讲的话啊？”
“我不是给他的贴身丫鬟菊韵留了一封书信，嘱咐她待我们明早离开之后，再交给他的，算是告别吧。”鸣鸾不以为然道：“人都已经离开了，才将道别的书信拿出来，岂不是画蛇添足么？我觉得还是当面道别合适，说不定上官公子还有话对你说呢。”
篱落微微扭头，用一种征询的目光望着她。鸣鸾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们除了那种关系之外，这些天来相处得很好，最起码也算是好朋友吧。既然是好友，一方要离开了另一方总要说点什么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对呀！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自己与他除了是试婚丫鬟与试婚对象的关系，最起码还是知己好友嘛。现在自己要离开了，都不提前跟好友知会一声，确实于礼不合啊！
早在几日前，篱落准备动身离开上官府时，她就反复想过这个问题。要以何种形式与他道别呢？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以留书信的形式较为妥当。不必与他见面，所有要对他说的话尽可以文字的方式呈现。如果当面道别，篱落一想到二人即将离别，怕自己会情绪失控。
连日来的相处，篱落已经发觉自己深深地爱上了对方。可是她只能将这份爱深深地埋藏心底，不能示于众人面前。所以，在即将与他离别之际，若是两相见面含情脉脉，自己又怎么割舍得下呢？
见对方一副殷切的眼神，像是还在等自己改变心意。篱落干脆道：“你说的在理，可是如今已经夜深了。我们明儿一早就要离开，也只好如此了。”
鸣鸾下意识地扫了眼窗外，提议道：“姑娘，我们不妨多盘桓一日，后日再走不迟嘛。反正领后娘娘只规定了三个月的试婚期限，多待一日也无妨。”
“糊涂！娘娘虽然没有明言，但是必定在密切关注我们的归程呢。这场天家的联姻何等重要，极有可能改变今后两界的权力格局。还多盘桓一日，亏你想得出来！”
篱落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教训道，“你呀！好歹也是长乐宫的宫人，大场面也见识过，怎么见识还是这般肤浅？”
鸣鸾伸手抚摸着方才被弹的地方，嘴硬道：“我就是跟在姑娘身旁的一个小奴，哪来的什么见识。人家不是常说‘头发长，见识短’么？我的秀发若是松开都到腰际了，自然是没什么见识的。”
篱落被她的一句话逗笑了，故作生气道：“你这嘴硬的坏毛病必是跟青樱学的，整日里待在一处耳濡目染，这小妮子把你带坏了。”鸣鸾方欲再言，篱落故意打了个哈欠，以手掩口道：“哎哟！你就不要喋喋不休了。我们明儿还要早起呢，赶紧睡觉去吧。”
鸣鸾只得起了身，从外面将纱帐合上，防止蚊虫飞进帐中。目光在寝室里扫了一圈，确定一切妥当后，鸣鸾提醒道：“姑娘，我要熄灯了。”篱落轻轻地“嗯”了一声，只听“呼”的一声，蜡烛熄灭，寝室里暗了下来。接着可以听到轻柔的脚步声，然后是房门的闭合声，显然是对方已经离开了寝室。
上官府的三个月，就像一场仲夏夜的梦一般。而这梦中浓墨重彩的地方就是与他相识、相知，内心里适时地浮出“相爱”两个字时，篱落内心里不由悸动了一下，我与他之间真的相爱了么？既然是一场梦，总有醒的时刻。
而眼下，这场梦就要醒了。再过几个时辰，自己就要离开上官府。日后就是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了。这几日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就黯然神伤。
寝室里暗沉沉的，只剩下角落位置的一盏夜灯发出微弱的亮光。篱落侧过身子，脑海里回放着与他在一起的一幕幕，如一幅幅连续的画面浮现在自己脑海里，是那样的唯美浪漫、那样的真实动人。
而这些终将成为一段美好的记忆，储存在她的脑海深处。篱落忽觉脸颊湿润，触手一摸，不知何时眼泪已经不自觉地淌了下来。她没有拿床角的手帕去擦拭，任由温热的泪水划过脸庞。
是啊！还是不当面告别的好，若是自己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必定会惹得对方也跟着伤心。与其如此，还不如书信道别较为妥当。文字相比话语要生硬许多。而且内容篱落也反复做了斟酌，不过是感谢照顾之类的场面话，并未夹杂私情，应该不会触到对方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
胡乱想了一阵子，篱落感觉头重重的，在心里暗示自己不要多想了，该入眠了。可是无论如何就是毫无睡意。甚至连百试百灵的数羊的招数都用了，还是不顶用。
看来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啊！她忽而想起满院子的石榴树，如今石榴花已谢，枝头挂满了红彤彤的石榴。过不了几日便可以摘吃了。他又可以酿制自己最爱的石榴酒了。
篱落忽然很想再去看看院子里的石榴树，二人初次见面就是在满树的石榴花下，那时日光流转，正是明媚灿烂的时刻呢。
为了怕惊动隔壁睡着的鸣鸾，她轻轻地起身，披了件挡风的薄裘披风，捏着步子出了寝室，来到了小舍外面。
深秋的月格外清亮，像是刚刚水洗过一般。不知哪儿吹过来的夜风，石榴树稍的枝叶、果实跟着轻轻摇摆。
篱落缓步走了下去，认真地望着身旁的每一株石榴树，觉得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
她下意识地招了招手，心道：“跟你们说一声，我明儿就要离开这里了。日后只怕不能再见，不过我会时常在梦里想念你们的。你们就在这丹若别苑里好好生长，好好地陪着他吧。”忽然又觉得自己天真好笑，怎么跟石榴树道别起来了。
围着通道两旁的石榴园转了一圈，篱落回过身方要往回走，忽见不远处一袭白影玉树临风地立在那里。可以感觉到两道专注的目光正望着自己。
是他！晚上交书信给菊韵时，对方不是说他今晚有公务不回府里了么？
只见那团白影缓缓移动，走到篱落面前，几乎贴到了她身上。虽然他背光站着，可是依然能感觉到他深情、专注的目光正灼烧在自己身上。
“枝头上的石榴眼看就要成熟了，也不尝一个就走？好歹你也给它们又是浇水又是捉虫子的，等到结果了它们还要用甜蜜多汁的果实答谢你呢。不瞒你说，我栽植的石榴树都是有灵性的。谁对它们好，它们就会投桃报李。”
篱落笑了下，那笑容疏忽消逝，随即用一种充满歉意的口吻道：“丹若，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只是——”上官涤尘以手掩住她的朱唇，柔声道：“你不必说，我什么都明白。不过有一点你疏忽了，菊韵是我的贴身丫鬟。收到你的书信后她马上就亲自去了司里给了我。你要走了，我怎么也要跟你见一面道个别的。”
月沉如水，沉甸甸的石榴挂满枝头，随着微风不停地点头。篱落故意转移视线，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没话找话道：“听菊韵姑娘说，你不是有紧急公务要处理么？”上官涤尘深情地道：“你与公务，孰重孰轻，我心里分的很清楚。”
篱落转过身，随意地走在石榴园里。上官涤尘望了她一眼，也快步跟上。二人并肩缓步而行，上官涤尘很自然地挽住了她的玉手。他感觉到对方的手轻轻地悸颤了一下，随后稍稍加力反握着他的手。
二人就这么静静地走着，默然无语，清冷的月华铺洒在二人身上，如一对白璧无瑕的璧人。上官涤尘柔声道：“篱落，觉得冷吗？你的手凉凉的，感觉没有温度。”
篱落道：“还好。我这件披风是长公主殿下赏赐的，初冬时节穿都可以。”上官涤尘笑道：“说起来我反倒有点羡慕你们了。每个季节都可以置办新衣裳，穿得千姿百样的。像我常年就这几身衣裳，倒是省了不少买衣裳的钱。”
“才不是呢！我看你分明是在炫耀自己的潜力达到了‘冰火不侵’境界，不必忍受酷热与严寒。”上官涤尘赶忙分辨：“我绝无此意啊！俗语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换身衣裳就是换种心情，蛮有意思的。毕竟大部分人的俗世生活都像白开水一般，寡淡无味。是需要做些事情来调剂一下的。”
篱落望了他一眼，问道：“丹若，你生于这样显赫的门第，应该不会感到寡淡无味吧？”上官涤尘的表情显得苍茫悠远，像是堆满了无尽的忧愁一般：“我有个妹妹叫上官涤心你想必见过吧。小时候都是与她玩在一处的，倒是度过了一段欢快时光。熟料她六岁那年遭遇了一场变故，心智失常。如今虽然已快到了出阁的年龄，可是心智还停留在七八岁的年纪，如天真烂漫的孩童一般。我这个妹妹如今已成了全家人的一块心病，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变故？”
上官涤尘追忆道：“妹妹具体经历了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反正她突然间就心智失常了。两界的名医请了个遍，始终无法治愈。这么多年来也就由着她在府中疯疯傻傻的。每每见到她我就觉得心疼。”
篱落回想起之前见到上官涤心，难怪对方有时候言语怪怪的，不想这么小的年岁却得了不治的顽疾。
上官涤尘勉强笑了出来，道：“你看你都要走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抬头望着四周的石榴树，突发奇想道：“这样吧，我看树梢顶上的石榴已经熟透了。不妨采下几枚给你尝尝鲜儿，好歹你也侍弄过它们一场。”
篱落登时开心起来，展颜道：“好呀！这两日见到那些红彤彤的果实，还真是有些嘴馋呢。”上官涤尘道：“你稍等一下，我去取个果碟。”片刻后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钵盂状的白瓷果碟。
二人开始寻找那些熟透了的石榴，篱落惋惜道：“视线太暗，根本瞧不出哪些是熟透了的。万一摘下还没熟透的，岂不是可惜了么？”
上官涤尘两手端着果碟，笑道：“你怎么忘记自己的潜力师身份了？只要将潜力瞬间转化为目力，再看面前的景象，夜视如同白昼一般。”
篱落登时恍然，赶忙心随意转，目中精光射出，登时周围的景象看的真真切切，如白日里一般。她寻到后就手指告诉对方，上官涤尘手指勾勾，那枚熟透的石榴便自行掉落枝头，凌空缓缓飞入了果碟中。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果碟里已经堆了七八枚熟透的石榴。篱落看了眼道：“尽够了。摘多了吃不完。”二人来到上官涤尘的寝室，只见靠墙的位置摆了一张矮几，两旁各放置了两张软塌，人可以侧卧其间。
矮几上摆了几碟凉菜和一壶酒、两副碗筷。上方吊着一盏别致的风灯，放射出粉幽幽的光芒，给寝室平添了几分唯美的氛围。
篱落略感诧异，上官涤尘已跪身将果碟放在矮几上，冲篱落摆了摆手道：“长夜漫漫，我知道你无心睡眠，不如我们就着小菜小酌几杯，来一场随心的秉烛夜谈吧？不知姑娘可有雅兴？”不想他仓促之间还专门做了准备，篱落展颜道：“偏偏公子既有雅兴，篱落自当倾心相陪。”人已经走进软塌里跪坐了下来。
上官涤尘建议道：“左右没有旁人，你我不妨放浪形骸一些，侧卧着身子会舒服许多。”他自己头枕着一个软枕，身子伏了下去。
篱落想了想，有样学样儿果然觉得舒服许多。上官涤尘握着酒壶开始替她斟酒，介绍道：“这是进贡主上的御酒，主上那日心情大好赏了我几瓶，一直没舍得开封。今儿给你践行，我才将它从酒窖里翻出来。”
随着一股玉液注满酒杯，篱落立时闻到了一股桂花的香味，悠然道：“莫不是产自树城的桂花稠酒？长公主殿下之前也得了几瓶，宝贝似的一直舍不得喝。后来有一次她外出了，几名丫鬟嘴馋偷着喝了，我也分了一杯。长公主殿下回来后非但没有责罚我们，干脆将所有的都搬了出来，让我们喝了个痛快。那一夜还醉倒了两名丫鬟呢。这酒入口绵柔，喝起来跟蜂蜜水似的，不想后劲却不小。”
上官涤尘已经拿起一个石榴，掰成两瓣儿放到她面前，饶有兴趣地道：“不想长公主殿下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真是有趣。”二人开始剥鲜红的石榴子往嘴里送，果然是清甜多汁。就着小菜，二人一杯一杯地对酌起来。
酒劲上涌，篱落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对坐的人模糊不清，半醉半醒地问道：“丹若，我若是离开了，你会想我么？”
上官涤尘倒是清醒得很，望着对方迷离的眼神，郑重地道：“当然想！只是——”下面的话竟不忍再说下去。
篱落以手撑起身子，坐正了姿势，挥挥手道：“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此番回去后我会如实向领后娘娘奏陈，相信很快就能喝你们二人新婚的喜酒了。我上官府一行总算不辱使命，好开心呀！”
最后的半句“好开心呀”已经变了味儿，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她的心里在滴血。
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面前的男子，然而造化弄人，她又不得不将心爱之人拱手让给另外一位女子，让他们缔结秦晋之好，成一世美好姻缘。这或许就是每一个“试婚丫鬟”的宿命吧，总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对试婚丫鬟而言，却不知自己那身红艳艳的嫁衣裳该有何人裁剪？才貌俱佳的好儿郎又在何方？
篱落两手端起杯中酒，恭敬地道：“丹若，借你的美酒预祝你与长公主殿下百年好合、双宿双飞，做一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言毕一饮而尽。
上官涤尘木讷地望着对方，愣愣地喝完了杯中酒。见对方别过脸去，侧着身子以手掩面。上官涤尘直接起身坐到她身旁，轻声道：“篱落，你哭了？”
篱落吐字不清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喜极而泣，替你和长公主殿下欢喜，有情人终成眷属。”上官涤尘拉了下她的胳膊，对方犹自抵抗，保持先前的姿势。
“篱落。”上官涤尘手上加力，终于将她拉了过来。借着粉扑扑的灯光，瞧见了一张梨花带雨的秀美脸庞。望着那一副楚楚可怜、似有哀怨的神情，上官涤尘轻轻探头过去，轻轻吻去了对方脸上的清泪，接着缓缓而下，终于触及了那一张火热的红唇。霎时间，两颗不安的心紧紧地吸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