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入冬后的第一片晶莹的雪花飘落下来之后,好像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连着下了一整日,如今已过了掌灯时分,絮雪仍在漫天飞舞。丹若别苑里栽植的石榴树光秃秃的枝丫上也给蒙上了一层白色的冬装。

    篱落立在小舍的廊檐下,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呆呆出神,只见鸣鸾走了出来,将一个古铜色的汤婆子递到她手里。

    篱落接在手里抱着,道:“长公主殿下睡下了?”鸣鸾望了眼身后的房门,低声道:“也只有月信来的这几日,长公主殿下才会老实一些。晚膳我瞧着也没用多少,现在已经睡下了。”

    篱落没再言语,目光又扫向了远处阴沉沉的天际。鸣鸾随口道:“驸马倒是个有心人,将别苑重新装扮了一番,才让我们入住进来。看来青樱蛮有先见之明的,我们住在这里,与上官府直接隔开了,跟住在长乐宫也没什么两样儿。”

    篱落忽然想到了自己之前住过的寝室,这次入住后,发现一应陈设还是原模原样地摆放着。是他有心如此吗?

    自从以“陪嫁女官”的身份再入上官府后,虽然与他见过几次,但是二人从未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过。他好像将自己当成了透明人一般。当然,若是他出现在丹若别苑里,长公主殿下都会在场。他是为了刻意讨好她方才疏远自己的么?

    后来几次,一听说他要过来,篱落总是找个由头刻意避开。可是她心里又时时刻刻想见到他,但是见了面之后又是一副形同陌生人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恐怕离发疯就不远了。

    “鸣鸾,我觉得自己恐怕做不好这个‘陪嫁女官’。有时候,我好想离开上官府,离开这个别苑。”鸣鸾怔了一下,不解道:“姑娘,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你是长公主殿下身旁最亲近的人,你不做由谁来做呢?再说了,离开这里你要去哪里呢?”

    篱落凄然一笑:“是呀!我是个遗落在篱笆旁边的弃儿,举目无亲。若是离开了你们跟长乐宫,偌大的潜力世界还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鸣鸾握了她的手,柔声道:“姑娘,这趟来上官府我瞧着你整日里魂不守舍的,经常一个人坐在僻静处发呆,跟变了个人似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一连降了十几个时辰,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瑞雪。因为反光的缘故,四周的光线倒是亮了不少。篱落瞥了鸣鸾一眼,笑了下道:“你观察得挺仔细的嘛,连我有心事你都瞧出来了。你多想了,我哪有什么心事啊。”

    鸣鸾不以为然地道:“姑娘,我们都在一起多少年了。你是最不会隐藏心事的,有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别说是我,就连长公主殿下都瞧出来了,私下里还问过我两次呢。”

    篱落登时心里慌了,以为对方瞧出了端倪,忙抓过她的手反问道:“长公主殿下问我什么了?”鸣鸾被她突然间的举动吓到了,嗫嚅着道:“没,没什么。就是见你整日里闷闷的,说话也少了,关心你而已。”

    篱落方才稍稍放心,心想着自己这样可不行,若是被长公主殿下瞧出来了自己暗中眷恋着驸马,那可就不得了了。二人私下里可是结拜过姐妹的,妹妹暗地里思慕姐姐的夫君,岂不是连最起码的羞耻心都不要了。

    “鸣鸾,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方才说的都是一些浑话,我会尽快调整好自己的,争取将‘陪嫁女官’做好,否则也不好向领后娘娘交差。”鸣鸾方才宽了心,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想是你心里的那根弦一直崩得太紧了。凡事总想做到十全十美,对自己的要求太过严苛了。”

    篱落认真地望着她,心想还好她并未察觉自己的心事,于是顺口道:“或许吧。看来以后我要放轻松一些。就像青樱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反正天也塌不下来,即使塌下来了,还有高个子的顶着。”

    鸣鸾道:“姑娘能这么想就最好不过了。室外温度低,回房里去吧。”篱落将汤婆子递给她,道:“你先进去吧,我再待会儿。这可是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我要好好欣赏一番。”鸣鸾没再言语,扭过身去了。

    篱落将裘衣的帽子罩在头上,缓步走下廊檐,来到漫天飞舞的雪地里。仰头望去,只见鹅毛般的白雪如天女散花一般洋洋洒洒落将下来,天地之间归于一片静谧。她不禁张开怀抱,像是要将这天地拥入怀中一般,几片雪花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顿时产生了温度。

    这一刻,好像所有的烦恼心事全部消失了。篱落忍不住在心里长啸了一声,深呼吸了一口凉冰冰的空气,忽听院门响动。

    像是有人进来了!篱落心里一惊,脚下吃滑,身子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仰面栽倒下去,腰间忽被两只手稳稳地拖住了。是他!上官涤尘!他今晚不是托菊韵带话给长公主殿下说要在衙门里忙个通宵吗?怎么这会子又来别苑了?

    四目相对,篱落赶忙起了身,福了下身子,口中道了句“见过驸马”。上官涤尘就这么注视着她,不发一言。篱落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絮雪在二人的头顶纷纷飘落,没一会儿的工夫,二人身上像是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轻纱。

    良久,上官涤尘方才开了口,话音里带着几分忧伤:“篱落,最近你还好吗?”篱落不敢去看对方灼热的目光,赶忙岔开了话题:“驸马是来看长公主殿下的吧?她今儿来了月信,身子不适,用了晚膳已经早早睡下了。”

    上官涤尘带着一点询问的口吻道:“篱落,你非要这样不可吗?”篱落在心里告诫自己:“篱落啊篱落,你一定要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你现在已经不是‘试婚丫鬟’了,对他不可再心存一丝一毫的痴念。你现在的身份是‘陪嫁女官’,统管好那一拨儿入了上官府的丫鬟才是你的差事。”

    见她立在原地,默然不语,上官涤尘又道:“怎么?才离开上官府没几日,就把我当作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了?”

    篱落在心里下定了决心,方才开言道:“上官大人,您现在已经贵为当朝驸马,妻子是长公主殿下,一言一行都格外引人注目。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请勿再提。篱落不过是长公主殿下身旁的一名身份卑贱的小奴,奉了娘娘的懿旨,再入上官府做‘陪嫁女官’。篱落此行只想办好差事,不辜负娘娘的期望。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一席话说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个人的情感掺杂其内,听上去冷冰冰的。

    上官涤尘上前一步,灼灼的目光射了过来:“从今而后,你都要这般跟我划清界限了吗?我想问你,你心里的那根情感界线当真能划得清吗?”篱落的心里已经彻底乱了,方才还异常冷静的,被他一句话就彻底搅乱了心绪。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马上抽身离开才行。

    “驸马若是没有旁的吩咐,小奴就先退下了。”上官涤尘立着未动,决然道:“你若是敢逃走,我现在就上去抱住你。我的身法有多迅捷,你方才应该已经见识到了。”方才在她听到院门响动时,下一刻身子就滑倒了。但是他却在自己滑倒前稳稳地接住了自己。身法之迅捷,当真快如闪电。

    篱落方走了两步,还是驻了足。她不敢冒险,若是真被他一下子抱住了,万一被丫鬟们瞧见了传到长公主殿下耳中,自己要如何面对对方呢?可是,眼下这个近在咫尺的男子,篱落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

    想逃又逃不开,想爱却又爱不得。

    篱落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里,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初恋,应该是真挚的、唯美的,最好再带有一丝暖心的甜蜜就足够了。创世大神的确眷顾她,将潜力世界里无数少女倾慕的“翩翩公子”送到了她面前。两人在日常接触的过程中,逐渐产生了好感相互吸引,两颗火热的心也缓缓靠近了。

    直到那一日二人逛完天都峰,幸运地看到了寂灭之塔发出的七彩光芒。那个夜晚,她第一次在梦里梦见了他。因为那场缠绵悱恻的梦,她确信自己的初恋来了。

    她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对方。可是试婚丫鬟爱上了试婚对象,终究是一场错爱。属于他们的恋爱时间只有短短的那么几十日,试婚期限一旦结束,她就要永远地离开他。

    在那短短的几十日里,她放纵了自己的情感,品尝到了初恋的甜蜜、唯美。可是这一切都该在她离开上官府的那个清晨,及时刹住。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他的身心只属于另外一个女子了,自己则必须功成身退。

    好一会儿,篱落还是缓缓回过身子,平视着立在一株石榴树下的上官涤尘,樱唇动了动,终究没有道出一个字。上官涤尘上前两步,像是要靠近她一些。篱落赶忙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与对方刻意保持距离,依旧不发一言。

    “怎么?你把我当作洪水猛兽了吗?”篱落的语调冷冷的:“驸马请慎言!小奴此刻已不再是‘试婚丫鬟’的身份,于情于理都不该过分亲近的。否则会引人非议。”上官涤尘脸上闪过一丝愠色,疑问道:“你不信我!还是你从来就没有信过我?”

    望着对方冷峻的表情,质问的口吻,篱落的心里难受极了。他指的是什么?是临别的那个清晨他许诺的那些话么?

    ——他让自己等他,他总能找到法子让二人厮守在一处。篱落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而望着一株株雪中的石榴树,黯然道:“信什么,我不知驸马在说什么。”

    “很好。”说完这两个字,上官涤尘扭身朝入口处走去。只一会儿的工夫,人已经消失在了门后面。两扇木门被重新合上了。

    在木门合上的那一刻,篱落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蛇一般软倒在了雪地里。

    天空里的絮雪仍在纷纷扬扬,像是起了风儿,刮得雪花杂乱无章地漫天飘散。有几片飞落到了她的眼睫毛上,打湿了她的眼睛。

    或许,属于自己的初恋已经死了。本来还心存一丝侥幸的。就在刚刚,或许是她自己亲自葬送了自己的初恋。从今而后,她就要与他彻底撂开手了。因为长公主殿下的关系,他们还会经常见面,但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篱落的心好痛,她觉得像是有一只小虫子正趴在自己的心上,用锋利的牙齿啃食她的心,一口一口,毫不停歇。她左手撑着地,右手用力地按住自己的心口部位,仿佛那样能减轻所受的痛苦。

    “姑娘!”是鸣鸾的声音。对方撑着一把伞,三两步跑进了雪地里,弃了伞,两手作势要搀扶她起来。

    篱落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仍由她搀扶。鸣鸾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将她搀了起来,喘了口气道:“姑娘不是在赏雪么?怎么坐到雪地里了?”

    篱落默然道:“我刚不小心跌了一跤,腿像是扭到了,所以一时没站起来。”鸣鸾埋怨道:“姑娘也是!既是起不来那就赶紧喊人呀!这大雪纷飞的坐在雪地里,若是冻出个好歹来,也是闹着玩儿的?”

    人已经蹲下身子,催促道:“姑娘赶紧趴上来,我背你回房。”篱落并未依言而行,低声道:“鸣鸾,你先把伞捡起来,陪我站一会儿。”

    鸣鸾望了她一眼,起身照做了。二人立于伞盖之下,鸣鸾关切地道:“姑娘,腿好点了吗?”篱落报以微笑:“无碍的。长公主殿下还在睡着?”

    鸣鸾答道:“两刻钟前醒了一下,喝了半盅热水又睡下了。还问起驸马回来了吗。我说驸马不是托人来说了今晚要在衙门里忙个通宵吗。她笑了笑,又睡过去了。”

    新婚燕尔,这一对新人正陷入如胶似漆的甜蜜里!鸣鸾没有看她的脸,自顾道:“我瞧着长公主殿下对驸马不单单是喜欢了,而是已经达到了迷恋的程度。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似的。这嫁入上官府也有一段时日了,每日都是笑颜如花,幸福极了。”

    见篱落默然不语,鸣鸾收住话头,改口道:“姑娘,你在想什么呢?”篱落望了她一眼,安心地道:“长公主殿下幸福就好。这不正是我们所期望的嘛。她的婚姻美满幸福,我们也跟着高兴。”心里却忽然闪过上官涤尘的身影。

    篱落挽了她的胳膊,缓缓走在雪地里,轻声问道:“鸣鸾,你觉着驸马对长公主殿下如何呢?”鸣鸾脱口道:“挺好的呀!除了偶尔几次公事繁忙没有回来,基本上每日都过来别苑的。而且还经常给长公主殿下带小礼物,吃的用的玩的之类。虽然不过是些寻常之物,长公主殿下每回却都开心得跟个孩子似的。”说到这儿,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鸣鸾讶异道:“姑娘,你不是每日都陪在长公主殿下身旁的么?这些你都亲眼目睹了呀,怎么却反过来问我呢?莫非是察觉到了什么?”篱落笑了下,道:“驸马做的这些,我自然都看在眼里。我就是随便问问。”

    鸣鸾道:“姑娘,这里边要记你一份大功呢!若非你这个‘试婚丫鬟’当得好,长公主殿下又岂能匹配到这么优秀的男子呢?领后娘娘素来宅心仁厚,将来肯定会重重奖赏你的。”篱落的心里顿了一下,话虽如此,可是自己什么奖赏也不想要啊。想要的已经注定是别人的啦。就算将满世界的繁华奖赏给她,她也毫不稀罕。

    闲聊的工夫,已经走到别苑门旁。二人折过身继续缓步而行,没一会儿的工夫,就快走到廊檐下了。鸣鸾道:“姑娘,我们回房去吧。该歇息了。”篱落没有立即搭言,回过身望着他方才伫立着的地方,已经被风雪重新覆盖上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风雪愈发肆虐。“很好”,她又回忆起了他临别时说的最后两个字。是那样的不甘,像是夹杂着无尽的痛苦。她紧紧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强忍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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