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垂,市集上的行人渐渐少了许多。洛冰凝将画摊收了,一样一样寄放在旁边的一家卖文房四宝的铺子里,跟店老板打了招呼,开始返回客栈。

    如今在鹅城里传开了,太守大人的二小姐与自己的父亲闹掰了,开始上街卖画。好多人跑过来瞧稀奇,看的人多了自然就有想买画的,画摊子的生意倒是好了不少。

    史书林倒是开心得很,每晚都画到深夜,想着多画几幅卖钱。可是最近几日不知怎么了,对方总是心事重重的,常常是一晚上一幅山水都画不出来。洛冰凝试探着问了几次,对方皆是愁眉紧锁、缄口不言。

    洛冰凝也没有多想,想必是乡试日期渐近,压力变大了吧。穿过两条街,在巷子口买了对方爱吃的甜汤和芝麻烧饼,洛冰凝雀跃地进了客栈,推开房间的门,书案前的椅子空着。洛冰凝扭头一看,见对方坐在角落里的木地板上,耷拉着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好好的怎么坐地上了?书林,今儿画摊的生意特别好,山水卖了五幅。好多买主都夸你的画技高超呢。你若是再不画,存货可就卖光了。”洛冰凝将吃食放到桌子上,见对方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好像根本没听到似的。

    洛冰凝心中犹疑,走过去蹲到对方面前,问道:“书林,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不言不语的。是不是乡试的压力太大了。我知道你心里承受的压力很大,不过还是要放轻松一些,保持一颗平常心应试才好。”

    史书林缓缓抬起头,望着面前的洛冰凝,口中冒出了一句:“凝儿,要不我们分了吧。”洛冰凝浑身一震,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的声音,追问道:“书林,你在说什么?”史书林强调似的道:“我说我们还是分开手吧!凝儿,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是豪门的千金小姐,而我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书生。我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根本就不可能有结果的。”

    洛冰凝快速想了想,问道:“书林,你告诉我。是不是太守大人背地里找你了?他把你怎么样了?”史书林苦笑道:“他没有找我,而是我找的他。前几日我去了贡院才知道,自己的生员资格已经被取消了。我现在还温什么书?秋试的时候我根本进不了贡院的大门!”洛冰凝听了略感心安,看来对方不是真的想跟自己分开,而是受到了太守大人的逼迫而已。

    “书林,你别急!我们来一起想法子。毕竟离秋试还有一段时间。就算他是太守大人,也没有资格随意取消生员的考试资格。”史书林定定地道:“他有!因为他是鹅城太守!还能想什么法子?我们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洛冰凝想了想道:“你等着,我现在就回洛府一趟。”史书林道:“没用的!凝儿,我们还是分开吧。求求你好吗?今秋的乡试对我至关重要,我是一定要参加应试的。”洛冰凝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目光犀利,盯得对方心里发虚,不敢与她对视。

    少时,洛冰凝木木地道:“书林,你是不是已经见过太守大人,而且跟对方谈妥了。用与我分开来换取恢复生员资格。”史书林被她一语戳中了要害,心虚地低下了头。洛冰凝忽然间感到很绝望,像是漂泊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放眼四周没有寸地可以落脚。

    “书林,我想知道,这是你的最后选择吗?”史书林垂着头,轻轻地点了点头。洛冰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停顿了一下复又睁眼道:“很好。我尊重你的选择。我马上就收拾东西离开。”作势准备起身,不料对方一把拉住了她,抬起头的一瞬间,眼泪早已模糊了脸庞。

    “凝儿!我不是人!我对不住你!”史书林像是极度痛苦,泪眼婆娑地道。洛冰凝此刻早已心如死灰,望着面前涕泪横流的男子,掏出身上的手帕轻轻替对方擦拭,平静地道:“不要哭,书林。活在尘世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只是做了自己的选择而已。”

    史书林抽泣道:“凝儿,我是实在没法子!这几日我反复想过,可是别无他法。你也知道我的家世,为了能够让我进学堂读书,族中的亲戚们都是凑钱供我的。我承载着太多人的希望,所以我不能放弃这次机会。否则我根本无颜再见他们。”望着对方依然泪流不止,极度痛苦无奈的表情,洛冰凝只是耐心地擦拭着,平静地道:“你不用说,这些我都知道。”

    史书林忽然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往自己身上揉搓,大叫道:“凝儿!你打我吧、骂我吧!不管怎么样都行,就是不要现在这个样子。”洛冰凝像一具木偶似的,仍由他摆布:“书林,不要哭了。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我还是头一遭看到你掉眼泪。不过我要告诉你,此时此刻应该哭的人是我。”

    一语道罢,对方像是哭得更起劲了,几乎是嚎啕大哭的那种,哭声悲惨动人。洛冰凝像是愤怒了,将手中的手帕子摔在地上,厉声道:“好了!你没完没了了是吧?不就是分个手吗?至于弄得这般哭哭啼啼、惨惨兮兮的吗?”史书林像是被她目光所摄,一下子止住了哭声,呆呆地愣在原地。

    洛冰凝扶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由于长时间蹲着,两腿麻酥酥的。她瞥了眼桌上的吃食,又恢复了平日里讲话的口吻:“起来吧!我们吃个告别饭,也算是个仪式。”自己当先坐到了桌子边,端起一碗甜汤吃了起来。史书林望着对方若无其事的样子,也爬了起来坐到对坐上,低声道:“凝儿,此刻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为了功名利禄,连自己的心爱之人都可以抛弃。”

    “心爱之人?严重了吧?我在你心里有那么重要的位置吗?”洛冰凝拿起一块芝麻烧饼吃着,开口道,“书林,你为了功名和家族荣耀舍弃我倒也说得过去,哪个读书人不想衣锦还乡、光耀门楣呢?我恨的是那句话你居然轻飘飘的就可以道出口。为了我们的这份感情,我付出了很多,哪怕千金小姐的身份和父女关系的决裂。而你呢?什么都不愿意做,一句话就把我抛弃了。抛弃也就抛弃了,还要摆出一副念念不舍的样子。你是在为自己的无情涂抹上一丝温情么?”

    史书林静静地听着,接口道:“对!我就是一个虚伪的伪君子。我今日要跟你道出分手,还要做出一种万分痛苦的样子。或许那样,我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我好歹是个读书人,关键时候总是爱矫情一下。既然都被你看穿了,我也就不掩饰了。”

    洛冰凝失口笑了出来:“嗯,够坦诚!这样起码为读书人挽回了一点面子。吃饭吧!都是用你卖画的钱买的,不吃白不吃。”史书林真的吃了起来,一口甜汤,一口烧饼,好像吃得津津有味似的。

    二人都不再发声,认真地吃着甜汤和烧饼,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史书林点亮了油灯,房间里立时亮堂起来。柔和的灯光照在瓷碗里,甜汤呈一种淡黄色。

    洛冰凝将手中的一块烧饼吃完,道:“碗和勺子就留给你送给巷子口的郝大爷吧。我收拾一下就离开。”史书林瞥了眼窗外,迟疑道:“凝儿,要不还是明日再走吧。现在天色太晚了。”洛冰凝道:“就不了。以前留在这里是为了爱情,现在是为了什么呢。”

    史书林道:“你还是回家吧。太守大人心里还是有你这个女儿的,只要你回去认个错,他会原谅你的。一个女儿家孤身在外,总是不妥。”洛冰凝道:“我是不会回去的。我虽是女儿家,身上也长着几根傲骨。自打离开洛府之时我就说过,哪怕将来当个要饭花子四处讨饭,也会绕开洛府的大门。”随即开始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

    史书林愣在一旁,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物品本来就不多,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洛冰凝就已经打好了两个包袱,所有的物品已经包裹在内。

    收拾完这一切,她重新将面纱戴上,拎起两个包袱走到门边,转身冲史书林道:“史公子,我预祝你本届秋试蟾宫折桂、美梦成真。”史书林迟疑了一下,尚未想出要说什么。对方手一拉,已经合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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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土楼村,路阮不免处理了一些族中的琐事,耽误了时日,想着明日一早无论如何也要返回潜力世界了,临行之际还是去见一面萧迟。经过这几日的静养,他的伤势应该好的七七八八了。

    待坐马车入了城,天色早已黑透,道路两旁一片灯火辉煌。自打在土楼村落脚后,倒是许久没看鹅城的夜景了,依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路过以前常吃的夜市铺子时,路阮还买了几份小食放在一个食盒里,想着等下跟她一起享用。

    瞧着快到萧府大门口了,路阮下了马车,一手拎着食盒来到后门的院墙边,身子一纵入了院中。然后向萧迟的寝室走去。她身法如电,轻轻松松就避开了府里的家丁。

    待到房门口,路阮方欲推门,忽听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只听一个女孩儿娇滴滴的声音道:“萧少爷,你好会耍赖!哪里有这么玩的?”接着是萧迟的声音:“巧儿姑娘,一开始你也没说明不能这么玩啊。哎呀!都这么晚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否则左掌柜知道了可不太好。”

    那唤作“巧儿”的又道:“不妨事!临出门时,我跟爹爹讲过了。你知道吗?爹爹好像很喜欢你,说你虽然外表顽劣,可是心地很好。而且在木艺方面见解独到。若是假以时日刻苦钻研,必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木匠师。”

    萧迟听了,哈哈笑道:“净说瞎话!我‘混世小魔王’的名号在鹅城里可是臭名远播啊。左掌柜不骂我就不错了,还会赏识我?”那“巧儿”郑重地道:“不信拉倒!我爹爹真是这样说的。而且,我昨儿过来时碰到萧夫人了,她好像挺喜欢我的,还让我经常过来陪你呢。”

    房门外的路阮听得心如刀绞,原以为他在养伤,不想却跟另外一个女孩儿在有说有笑呢。她透过门缝,只见萧迟还是躺在床上,床前放了一张小几和一把椅子。那叫“巧儿”的坐在椅子上,小几上堆叠了几十根木条,跟一座宝塔似的。二人像是在边说边玩着什么游戏,女孩儿不时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隔着门缝,只能看到女孩儿的侧颜,生得小鸟依人,穿了一件桔黄色的长裙,看上去光彩照人。只听萧迟道:“巧儿姑娘,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这么晚了一个女儿家待在我房里,若是被人瞧见了可不好。”

    那“巧儿”嗤的一声道:“清者自清!旁人要说就让他说呗!我们又管不住旁人的嘴巴!爹爹的徒弟有好几十个呢,清一色的男丁,就我一个女孩儿,整日里跟他们一起钻研木艺,我早就习惯了。”

    路阮望着房里的二人,感觉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有着相同的爱好。或许他们在一起更合适吧。而自己呢?此刻显得那么多余。

    怔了片刻,路阮拎着食盒抬脚离开,将要走到院墙边的花池子旁,忽然驻足停住了。她听到了一个轻盈的脚步声,应该就在自己的身后不远处。

    一个带着调侃口吻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不进去瞧瞧自己的心上人,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路阮回过头,见萧沉鱼站在不远处,穿得花团锦簇,愈发明艳照人,俨然一副富家千金小姐的派头。

    见路阮没吱声,萧沉鱼又道:“这里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方聊几句?”也不等她回话,转身向前走去。路阮默然地跟在后面。

    穿廊过道,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僻静处。萧沉鱼转过身望着路阮,随口道:“都说谍报堂乃监事阁的喉舌机构,下面的谍报侍卫足足有几千名。两界之内发生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这些谍报侍卫的耳目。路堂主身为主官,应该忙得难以抽身才对呀。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踏足小小的鹅城?”

    路阮也毫不示弱:“彼此彼此!萧姑娘不是刚坐上了副司正大人的位子,不好好勤恳公务跑回来做什么?”

    萧沉鱼缓缓踱了几步,道:“听闻萧迟挨了打,我这个当二姐姐的自然要回来看看。你来这里倒有些奇怪了,请问你跟我们家萧迟什么关系?深更半夜的跑去他寝室里做什么?”

    天空中的月亮被乌云遮住了一大部分,发出微弱的光晕,周围的景物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萧沉鱼忽而咄咄逼人道:“路大小姐,此刻说不定路老爷的在天之灵在看着呢。他的嫡女非但不思报仇,反而跟仇敌的儿子不明不白的搅和在一起。这是怎么说啊?路老爷的在天之灵说不定在诅咒你这个不肖女儿呢。”

    “你住口!”路阮怒视着对方道,“萧沉鱼!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坐上副司正大人的位子的?只是碍于萧迟的关系,不愿意明说罢啦。”

    萧沉鱼丝毫不以为意,近逼了两步,道:“你执掌谍报堂,两界之内所有的消息都汇总到了你那里。所以,你知道也不足为奇。”

    见对方沉默不言,萧沉鱼道:“既然今日遇到了,我们就好好谈谈吧。”路阮问道:“你想跟我谈什么?我们话不投机,没什么可谈的。”

    “谈谈萧迟。我希望你能永远地离开他。以你今日的身份和地位将来必然要青云直上的,何必非要跟一个凡人纠缠不清呢?我弟弟不过是显力世界里的一个凡人,可能这辈子都成不了潜力师。”萧沉鱼停顿了一下,提醒道,“再者!你方才也看到了,房里的那个女孩儿名叫‘左巧儿’,是鹅城‘一木坊’掌柜的独生女儿。虽然她的家世一般,可是跟我弟弟很投缘。她或许是萧家未来少夫人的合适人选。”

    左巧儿!果然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名字。光听名字就知道是一个活泼开朗、玲珑剔透的女孩儿。路阮又回想起方才见到对方的身影,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萧沉鱼又道:“路堂主,我知道因为‘翻身局’一事你一直记恨着我。此事我不想做任何解释,如果你非要报仇就尽管放马过来吧。既然上天注定了我们一个姓萧一个姓路,那就是天生的敌人,注定要斗个你死我活的!但是我希望我们之间的争斗不要把萧迟搅合进来,他只是一个弱小的凡人而已。你说呢?”

    路阮一时无言,像是在认真思考着对方的话语。萧沉鱼审视着对方,缓缓道:“虽然我跟这个弟弟并非一母所生,但是我打心眼里感激他。我希望他今后过得好,安安稳稳地娶妻生子,成为萧家的继承人,在鹅城里过自己的安稳日子。路大小姐,既然你心里对萧迟有请,为什么不替他着想一下呢?就凭萧、路两家这种仇深似海的关系,你们二人能有结果吗?”

    一句接着一句不紧不慢从她口中道出,如软刀子一般,句句刺在了路阮的心窝上。萧沉鱼复又道:“既然你对他有情,就该让他活得幸福、开心、自在。如果跟你在一起,他就会成为整个萧氏家族的公敌。你设想一下,父母亲情、家族荣耀、婚姻爱情,可能会终身牵绊着他。这样的人生他能活得开心吗?”

    月亮终于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缺少了明亮的月光,尘世大地上一片昏黑。萧沉鱼沉声道:“路大小姐,为了萧迟将来的幸福,放手吧!”

    “放手吧”三个字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落在她心头的那片深湖里,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又是一阵无声的沉默,路阮终于开了口,话音有些虚弱无力:“你的话我会认真考虑的。”萧沉鱼面上显出欣慰的笑容:“多谢!路姑娘,如果你我不是出身在路、萧两家,或许我们能成为很要好的姐妹。”路阮道了声“告辞”,提着食盒向角门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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