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才初伏，天气就闷得让人发馊。
赤着上半身的壮汉扛了半边猪摔在案板上，叉着腰找剁刀，那身铜色腱子肉每一块都不是撸铁撸的，是宰了不知道多少头猪才宰出来的，实打实的都是力气。
他几刀下去，半边猪就成了几块肉，他抬膀子一抹额头上的汗水，一手一块肉码进盆里，再从冰柜里舀出冰块，拿塑料袋封好往盆里放，又扛着盆放进三轮车里。
回头看，老板还架着二郎腿叼着烟，大喇喇地坐在门口的摇椅上，眯着眼睛正对风扇，那姿态说不出的惬意。
“陈哥，你今天不是要去相亲吗？”
陈速闻言睁开眼，浓浓的烟雾罩那双熠亮深沉的眸，那情绪说不上好坏，只是把烟灰往地上那么一弹，就起身。
杆子这时候也回来了，手里大包小包提着，红红绿绿的保健品，果篮一个，扎着礼花，里面的水果抹了腊的油亮好看。
陈速瞥他一眼，又瞥了眼他手里提的礼物，咬着烟嘟哝：“不是说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娃吗？你没买点娃爱吃的？”
“就这酒烟就好几千咯，还管啥子娃哦！”杆子把礼物往三轮车上放，又拿隔热罩把旁边的肉菜都遮了，才回头，“等她真管你喊老汉儿的时候再说，别人的种养不熟的，陈哥，你今天只管把婆娘看对了，喔～，那就可以咯。”
胖子在后面笑。
一杆烟抽到底了，陈速嘴里还剩个烟尾巴，他咬着砸吧味儿，摸出手机往隔壁小卖部走，眼睛一扫，也懒得挑挑拣拣，把货架上挂着的零食都摘下来，扔柜台，干脆地付钱，提着斗大一包往三轮车里塞。
杆子看得无语，陈速往车厢一跳，背靠着坐进一堆礼物和食材中。
“你就穿这个啊？”胖子皱眉望着两人，杆子已经拧了钥匙准备出发，“不是说买了西装？”
话落，两人谁都没理他，车子嘟嘟嘟地开出去了。
陈速摘下烟尾巴往路边下水道瞄准一掷，敲敲背后的挡板：“回头把那件西装拿去退了。”
“留着呗。”
“又不差那几个钱，以后结婚还可以穿嘛！”
“她二婚，你头婚，肯定还是要风风光光的办嘛！”
杆子开始絮叨，陈速只是静静听着。
他现在确实不差那几个钱，高档西装买得起，风光酒席也能办。
曾几何时小得只能摆下两张桌子的小饭馆，被他捣鼓成了大餐厅，他可以不管事儿，厨艺教给两个兄弟，一个杆子，一个胖子，杆子带着团队跑农村宴席，胖子驻守餐厅，两个都是苦出身的人，什么活都做，当了总厨也半点不端着。
他从小到大都是混子，交过不少酒肉朋友，落魄了一年半载，就散了个干净，后来才认识了杆子、胖子，却给足他真心，这世道就是那么奇妙，上帝给他关一扇门，就给他开一扇窗。
离了谁不能活？
他从光杆司令起家，开着三轮车往山里跑，承办宴席收点鼻屎大的辛苦费，一点一点攒下钱，把小饭馆开起来，牌子一摘，改家常菜为江湖菜。
他有厨艺，又会搞人脉，胆子大，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没少干，当然也有真东西，野外的菜，大河的鱼，土养的猪，跑山的鸡……
他能搞来这些也不容易，烟没少买，酒没少喝，囫囵奉承的话没少往外蹦。
有段时间他把自己当牛马，别人拍他脑袋笑呵呵地叫他“跛子”他也笑呵呵地应，现在他有钱了，但还是寒酸，衣服在地摊买，用的烟酒都便宜，开着破烂三轮代步。
快三十了，没女人。
杆子给他介绍了一位表亲，说是表亲，其实远得八竿子打不着。那女人活得凄苦，男人酗酒赌博还家暴，或许是天可怜见，去年打了女人后醉醺醺地出门，掉下山沟摔死了。
她丧偶，带着一个七岁女儿，据说相貌端正文静，贤惠本分，农村出身，没文化，也没正经职业，这样的女人跟他，跑生意进后厨，前台收银后堂打杂，什么都能干，不用宝贝什么。
最重要的是，她不嫌陈速是个跛子，也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进山的路有一段非常颠簸，那女人牵着孩子早早就在村东头等，两人见面各有各的尴尬，杆子帮忙拎礼物，还拎了几块猪肉，那小女孩看到一大袋零食笑成了花，乐滋滋地抱进怀里，但毕竟斗大一包，沉。
陈速从她怀里把零食拎出来，小女孩毫无顾忌地牵了他的手：“叔叔，妈妈说以后你就是我爸爸了？”
陈速无言：“……”
“哎呀孩子瞎说，对不起啊陈先生。”女人连忙道歉，双颊通红地望向他，动作有着山里人害羞时独特的扭捏，长相的确端正文静，皮肤是健康的颜色，没护理过的嘴唇涂了口红，红得有些干裂，两只眼睛明亮、羞赧。
她叫他“陈先生”。
“没事，她也没说错。”陈速漫不经心地说，随即感觉塞进自己手里那只小手又软又烫，湿哒哒，黏糊糊的，小女孩抬着头观察他。
陈速对着她咧嘴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朱瑶。”那双圆亮的眼眸清澈干净，朱瑶小心翼翼地捏了捏陈速掌心的肉，童言无忌的，“陈叔叔，我名字不好听，姓‘朱’不好听，我可不可以跟你姓‘陈’。”
陈速迅速抬头看了眼前面的女人，她慌张地撇过头，脖子到耳根都红透了。
这么聪明的话，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教过，就是这孩子实在活得太苦，其实哪一种他都无所谓，能被人算计也是他有价值，陈速平静地回应她：“你可以跟你妈妈姓姜，姜也好听。”
小女孩闻言松开手，垂着头不说话了。
女人转过身来，拖拖拉拉地把孩子拽走了，又浅浅鞠躬：“陈先生，孩子瞎说，您……您别怪罪。”
杆子在旁打哈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嫂子你别跟陈哥那么客气。”
八字还没一撇，嫂子先叫上了。陈速瞪他一眼，杆子当没看到，扔给他一个后脑勺，那女人羞得面红耳赤，连回头看也不敢了。
说话间，到目的地了，女人的父母哥哥嫂子都出来接，另有三个半大的孩子眼神怯怯地往这边看。
院子里摆着大圆桌，满满当当都是菜，他们来得早，11点不到，几个热菜还没来得及下锅，女人的父亲哥哥都摘下围裙来招待陈速，男人和男人好说话，烟杆一递火一点，关系就拉近了。
女人跟着母亲进了厨房，女人的嫂子反而来端茶倒水。
陈速很快把烟抽完，拿着围裙往厨房走：“我来炒吧，没别的本事，也就会炒几个菜了。”
“哎哟，你这是哪里话，你可是大厨师呢！”
“开餐馆的大老板！”
……
奉承话不断，陈速听着没感觉，只是客气地莞尔一笑，然后从女人手里接过锅铲，一点皮肤都没碰到，女人却红了脸。
她呆呆地站在他身边看，瞅准时机就帮忙，盆啊碗啊味精调料，尽可能地增加存在感。
“其实你不用……”
“陈先生。”
陈速闭嘴听她说。
“我这种女人配不上您，我阿爹阿妈的意见是我们可以先办酒席，等我给您生了儿子，再扯证，如果生不出，我就不耽误您。”
话落，她卑微地回避着视线，又赶紧补充：“不办酒席也可以！我没意见，但是瑶瑶，我还是……想让她去读书。”
她像是难以启齿，低着头，咬着唇又说：“读到十八岁，能考上大学就让她读，考不起再让她嫁人。”
女人应该是想到自己的遭遇了，她女儿已经七岁了，可她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二十三岁时他在做什么？那一年的记忆鲜明刺痛，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可那一年，他也有过很幸福的时刻，那时候他多意气风发，也真的憧憬过自己的孩子，会拿什么去爱她，该拿什么去爱她——好像拿命也不够。
两人似乎都在发愣，陈速的锅铲停下来，烧柴的火多旺，一锅肉很快就糊了，闻着味儿，他回过神，飞快地把东西舀起来。
大厨翻车了。
陈速看着黑糊糊的一盘肉皱眉，举着锅铲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我没想过要小孩。”
“什么儿子不儿子，我没有金山银山给太子爷继承。我们如果真成了，有瑶瑶一个就够了。”
“等她十八岁，就算没考上大学，也不可能让她那么早嫁人，那犯法，你不是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事儿，牢没坐，但拘押的那两百多天，法律书什么的我没少看。”
女人抬起头，已是泪眼婆娑。
陈速哑了片刻，低头叹口气，才说：“我们……再处处，我不一定适合你，是杆子胡乱夸。你也看到了，我残疾，家里成分不好……我性格也……”
“陈哥。”女人打断他的话，双手互相狠抠着，带着哭腔很艰难地出声，“你不要那么说自己，你……很好、很好！就是大明星也配不上你！”
陈速看向烧糊的锅底，从旁边的石缸舀一瓢水，利索地刷了锅。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一桌人酒来酒往，饭后陈速找托辞离开时，女人的父母已经管他叫女婿了，进度条拉得太快，陈速有些惴惴不安，在去特殊学校的路上，脑子都是黏黏糊糊，晃晃荡荡的。
有出租车堵了去学校的道，杆子停下来招呼，听对面说是去学校支教的老师，又说要去帮忙，他本来也该跳下去帮忙，但喝了太多酒不想动弹，歇一会儿还得手把手教学生们刀工，炒菜。
直到听到女人说话。
清亮悦耳的好听，像盛夏清晨的一缕风，又烧心挠肺的熟悉，像电闪雷鸣下一场酣畅淋漓的雨。
他忍不住点了杆烟，在心里骂了个脏字。
……
陈速进学校院子前，先盯了一眼庄稼地里那几辆高不可攀的豪华保姆车。
进了院，半大不小的孩子按高矮顺序排成溜溜的一排，最前面摆着桌子，堆着各种各样的礼物，都是拿彩色礼盒包装好的，仪式感很足，最前面两个女人忙忙碌碌的，其中一个负责把礼物摆出来，另一个负责发放。
陈速的眼里只剩了一抹干净坦荡的漂亮色，鸡蛋白的皮肤在发光，玫瑰红的嘴唇是他心里的朱砂痣。
那笑靥是说不出的温柔，每发一份礼物，会自然地揉揉孩子的头，更神奇的是，她似乎能辨认出，哪些是盲童，哪些是聋哑儿，面对聋哑儿，她会弯腰，放慢语速。
陈速有些呆住，刘小勤最先发现他，扔下崭新的书哒哒像个小马驹跑向他，一下子抱住他的腿，仰头开心道：“掰掰老师来了。”
小丫头这么称呼习惯了，他也习惯了，以前不觉得有什么，这时听着却不大乐意，大手落她头顶，大力地掰开：“你不尊重我，我不喜欢你了。”
小丫头闻言震惊，马上捧着他的手道歉，又死皮赖脸拽着他去看书：“江老师给我们带了好多书！还有盲文书，佳佳和阿征他们可以学盲文看书咯！”
整个节目组没导演，没专业摄像机，没工作人员，只有外面四辆保姆车，四位神龙见头不见尾的大明星，以及他们的保镖、助理。
再抬头扫一眼院子，四面八方都安装了摄像头，闪着幽幽蓝光，被窥探的烦躁感涌上心头，陈速收回目光，从书桌上随手拿了一本书翻开，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他扭头看向长长的队伍，对上江司甜不经意的目光，她浅浅地弯眸，就冲他这么直白大方地一笑——好像陌生人似的。
那双高贵漂亮的眼睛，曾经冰冷如数九寒天的霜风，如今好似被盛夏的太阳烧融了，化成了他看不透的暖炉。
成熟了，明朗了，还是瘦，却又恰到好处的前凸后翘，清清浅浅的诱人。
是大明星了。
该开心的，或者无所谓，但分明钝痛，像刀背磨着骨头，一点一点掉渣。
赤着上半身的壮汉扛了半边猪摔在案板上，叉着腰找剁刀，那身铜色腱子肉每一块都不是撸铁撸的，是宰了不知道多少头猪才宰出来的，实打实的都是力气。
他几刀下去，半边猪就成了几块肉，他抬膀子一抹额头上的汗水，一手一块肉码进盆里，再从冰柜里舀出冰块，拿塑料袋封好往盆里放，又扛着盆放进三轮车里。
回头看，老板还架着二郎腿叼着烟，大喇喇地坐在门口的摇椅上，眯着眼睛正对风扇，那姿态说不出的惬意。
“陈哥，你今天不是要去相亲吗？”
陈速闻言睁开眼，浓浓的烟雾罩那双熠亮深沉的眸，那情绪说不上好坏，只是把烟灰往地上那么一弹，就起身。
杆子这时候也回来了，手里大包小包提着，红红绿绿的保健品，果篮一个，扎着礼花，里面的水果抹了腊的油亮好看。
陈速瞥他一眼，又瞥了眼他手里提的礼物，咬着烟嘟哝：“不是说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娃吗？你没买点娃爱吃的？”
“就这酒烟就好几千咯，还管啥子娃哦！”杆子把礼物往三轮车上放，又拿隔热罩把旁边的肉菜都遮了，才回头，“等她真管你喊老汉儿的时候再说，别人的种养不熟的，陈哥，你今天只管把婆娘看对了，喔～，那就可以咯。”
胖子在后面笑。
一杆烟抽到底了，陈速嘴里还剩个烟尾巴，他咬着砸吧味儿，摸出手机往隔壁小卖部走，眼睛一扫，也懒得挑挑拣拣，把货架上挂着的零食都摘下来，扔柜台，干脆地付钱，提着斗大一包往三轮车里塞。
杆子看得无语，陈速往车厢一跳，背靠着坐进一堆礼物和食材中。
“你就穿这个啊？”胖子皱眉望着两人，杆子已经拧了钥匙准备出发，“不是说买了西装？”
话落，两人谁都没理他，车子嘟嘟嘟地开出去了。
陈速摘下烟尾巴往路边下水道瞄准一掷，敲敲背后的挡板：“回头把那件西装拿去退了。”
“留着呗。”
“又不差那几个钱，以后结婚还可以穿嘛！”
“她二婚，你头婚，肯定还是要风风光光的办嘛！”
杆子开始絮叨，陈速只是静静听着。
他现在确实不差那几个钱，高档西装买得起，风光酒席也能办。
曾几何时小得只能摆下两张桌子的小饭馆，被他捣鼓成了大餐厅，他可以不管事儿，厨艺教给两个兄弟，一个杆子，一个胖子，杆子带着团队跑农村宴席，胖子驻守餐厅，两个都是苦出身的人，什么活都做，当了总厨也半点不端着。
他从小到大都是混子，交过不少酒肉朋友，落魄了一年半载，就散了个干净，后来才认识了杆子、胖子，却给足他真心，这世道就是那么奇妙，上帝给他关一扇门，就给他开一扇窗。
离了谁不能活？
他从光杆司令起家，开着三轮车往山里跑，承办宴席收点鼻屎大的辛苦费，一点一点攒下钱，把小饭馆开起来，牌子一摘，改家常菜为江湖菜。
他有厨艺，又会搞人脉，胆子大，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没少干，当然也有真东西，野外的菜，大河的鱼，土养的猪，跑山的鸡……
他能搞来这些也不容易，烟没少买，酒没少喝，囫囵奉承的话没少往外蹦。
有段时间他把自己当牛马，别人拍他脑袋笑呵呵地叫他“跛子”他也笑呵呵地应，现在他有钱了，但还是寒酸，衣服在地摊买，用的烟酒都便宜，开着破烂三轮代步。
快三十了，没女人。
杆子给他介绍了一位表亲，说是表亲，其实远得八竿子打不着。那女人活得凄苦，男人酗酒赌博还家暴，或许是天可怜见，去年打了女人后醉醺醺地出门，掉下山沟摔死了。
她丧偶，带着一个七岁女儿，据说相貌端正文静，贤惠本分，农村出身，没文化，也没正经职业，这样的女人跟他，跑生意进后厨，前台收银后堂打杂，什么都能干，不用宝贝什么。
最重要的是，她不嫌陈速是个跛子，也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进山的路有一段非常颠簸，那女人牵着孩子早早就在村东头等，两人见面各有各的尴尬，杆子帮忙拎礼物，还拎了几块猪肉，那小女孩看到一大袋零食笑成了花，乐滋滋地抱进怀里，但毕竟斗大一包，沉。
陈速从她怀里把零食拎出来，小女孩毫无顾忌地牵了他的手：“叔叔，妈妈说以后你就是我爸爸了？”
陈速无言：“……”
“哎呀孩子瞎说，对不起啊陈先生。”女人连忙道歉，双颊通红地望向他，动作有着山里人害羞时独特的扭捏，长相的确端正文静，皮肤是健康的颜色，没护理过的嘴唇涂了口红，红得有些干裂，两只眼睛明亮、羞赧。
她叫他“陈先生”。
“没事，她也没说错。”陈速漫不经心地说，随即感觉塞进自己手里那只小手又软又烫，湿哒哒，黏糊糊的，小女孩抬着头观察他。
陈速对着她咧嘴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朱瑶。”那双圆亮的眼眸清澈干净，朱瑶小心翼翼地捏了捏陈速掌心的肉，童言无忌的，“陈叔叔，我名字不好听，姓‘朱’不好听，我可不可以跟你姓‘陈’。”
陈速迅速抬头看了眼前面的女人，她慌张地撇过头，脖子到耳根都红透了。
这么聪明的话，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教过，就是这孩子实在活得太苦，其实哪一种他都无所谓，能被人算计也是他有价值，陈速平静地回应她：“你可以跟你妈妈姓姜，姜也好听。”
小女孩闻言松开手，垂着头不说话了。
女人转过身来，拖拖拉拉地把孩子拽走了，又浅浅鞠躬：“陈先生，孩子瞎说，您……您别怪罪。”
杆子在旁打哈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嫂子你别跟陈哥那么客气。”
八字还没一撇，嫂子先叫上了。陈速瞪他一眼，杆子当没看到，扔给他一个后脑勺，那女人羞得面红耳赤，连回头看也不敢了。
说话间，到目的地了，女人的父母哥哥嫂子都出来接，另有三个半大的孩子眼神怯怯地往这边看。
院子里摆着大圆桌，满满当当都是菜，他们来得早，11点不到，几个热菜还没来得及下锅，女人的父亲哥哥都摘下围裙来招待陈速，男人和男人好说话，烟杆一递火一点，关系就拉近了。
女人跟着母亲进了厨房，女人的嫂子反而来端茶倒水。
陈速很快把烟抽完，拿着围裙往厨房走：“我来炒吧，没别的本事，也就会炒几个菜了。”
“哎哟，你这是哪里话，你可是大厨师呢！”
“开餐馆的大老板！”
……
奉承话不断，陈速听着没感觉，只是客气地莞尔一笑，然后从女人手里接过锅铲，一点皮肤都没碰到，女人却红了脸。
她呆呆地站在他身边看，瞅准时机就帮忙，盆啊碗啊味精调料，尽可能地增加存在感。
“其实你不用……”
“陈先生。”
陈速闭嘴听她说。
“我这种女人配不上您，我阿爹阿妈的意见是我们可以先办酒席，等我给您生了儿子，再扯证，如果生不出，我就不耽误您。”
话落，她卑微地回避着视线，又赶紧补充：“不办酒席也可以！我没意见，但是瑶瑶，我还是……想让她去读书。”
她像是难以启齿，低着头，咬着唇又说：“读到十八岁，能考上大学就让她读，考不起再让她嫁人。”
女人应该是想到自己的遭遇了，她女儿已经七岁了，可她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二十三岁时他在做什么？那一年的记忆鲜明刺痛，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可那一年，他也有过很幸福的时刻，那时候他多意气风发，也真的憧憬过自己的孩子，会拿什么去爱她，该拿什么去爱她——好像拿命也不够。
两人似乎都在发愣，陈速的锅铲停下来，烧柴的火多旺，一锅肉很快就糊了，闻着味儿，他回过神，飞快地把东西舀起来。
大厨翻车了。
陈速看着黑糊糊的一盘肉皱眉，举着锅铲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我没想过要小孩。”
“什么儿子不儿子，我没有金山银山给太子爷继承。我们如果真成了，有瑶瑶一个就够了。”
“等她十八岁，就算没考上大学，也不可能让她那么早嫁人，那犯法，你不是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事儿，牢没坐，但拘押的那两百多天，法律书什么的我没少看。”
女人抬起头，已是泪眼婆娑。
陈速哑了片刻，低头叹口气，才说：“我们……再处处，我不一定适合你，是杆子胡乱夸。你也看到了，我残疾，家里成分不好……我性格也……”
“陈哥。”女人打断他的话，双手互相狠抠着，带着哭腔很艰难地出声，“你不要那么说自己，你……很好、很好！就是大明星也配不上你！”
陈速看向烧糊的锅底，从旁边的石缸舀一瓢水，利索地刷了锅。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一桌人酒来酒往，饭后陈速找托辞离开时，女人的父母已经管他叫女婿了，进度条拉得太快，陈速有些惴惴不安，在去特殊学校的路上，脑子都是黏黏糊糊，晃晃荡荡的。
有出租车堵了去学校的道，杆子停下来招呼，听对面说是去学校支教的老师，又说要去帮忙，他本来也该跳下去帮忙，但喝了太多酒不想动弹，歇一会儿还得手把手教学生们刀工，炒菜。
直到听到女人说话。
清亮悦耳的好听，像盛夏清晨的一缕风，又烧心挠肺的熟悉，像电闪雷鸣下一场酣畅淋漓的雨。
他忍不住点了杆烟，在心里骂了个脏字。
……
陈速进学校院子前，先盯了一眼庄稼地里那几辆高不可攀的豪华保姆车。
进了院，半大不小的孩子按高矮顺序排成溜溜的一排，最前面摆着桌子，堆着各种各样的礼物，都是拿彩色礼盒包装好的，仪式感很足，最前面两个女人忙忙碌碌的，其中一个负责把礼物摆出来，另一个负责发放。
陈速的眼里只剩了一抹干净坦荡的漂亮色，鸡蛋白的皮肤在发光，玫瑰红的嘴唇是他心里的朱砂痣。
那笑靥是说不出的温柔，每发一份礼物，会自然地揉揉孩子的头，更神奇的是，她似乎能辨认出，哪些是盲童，哪些是聋哑儿，面对聋哑儿，她会弯腰，放慢语速。
陈速有些呆住，刘小勤最先发现他，扔下崭新的书哒哒像个小马驹跑向他，一下子抱住他的腿，仰头开心道：“掰掰老师来了。”
小丫头这么称呼习惯了，他也习惯了，以前不觉得有什么，这时听着却不大乐意，大手落她头顶，大力地掰开：“你不尊重我，我不喜欢你了。”
小丫头闻言震惊，马上捧着他的手道歉，又死皮赖脸拽着他去看书：“江老师给我们带了好多书！还有盲文书，佳佳和阿征他们可以学盲文看书咯！”
整个节目组没导演，没专业摄像机，没工作人员，只有外面四辆保姆车，四位神龙见头不见尾的大明星，以及他们的保镖、助理。
再抬头扫一眼院子，四面八方都安装了摄像头，闪着幽幽蓝光，被窥探的烦躁感涌上心头，陈速收回目光，从书桌上随手拿了一本书翻开，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他扭头看向长长的队伍，对上江司甜不经意的目光，她浅浅地弯眸，就冲他这么直白大方地一笑——好像陌生人似的。
那双高贵漂亮的眼睛，曾经冰冷如数九寒天的霜风，如今好似被盛夏的太阳烧融了，化成了他看不透的暖炉。
成熟了，明朗了，还是瘦，却又恰到好处的前凸后翘，清清浅浅的诱人。
是大明星了。
该开心的，或者无所谓，但分明钝痛，像刀背磨着骨头，一点一点掉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