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天是灰蒙蒙的一片。我借着要去布庄干活的由头,怀里揣着那本《春江花月夜》,一路低着头小跑去了书斋。

    那是我第一次进书斋,但那个掌柜我是见过的。他傍晚时常在酒馆沽二两酒,斜立在招牌边上喝上半个钟。

    我也是见到他,才知道他原来是卖书的。

    他见到我也很惊奇,“怎么,外面的雪都下这么大了。”他说着,掀开了厚重的门帘,往外头看了一眼。

    我拍了拍身上的雪,把怀里的书交给他。

    “掌柜的,您替我看看这本书值多少钱?说是这用的是上好的绢纸。”

    他接过书,仔细看了看书上的红章印鉴,“你哪来的书?偷的?”

    “呸。我至于偷吗?”我啐他一口,“这是别人送给我的。”

    “送给你的?”他笑了笑,“你知不知道这书就是从我这里买走的,统共就只卖了那么两三本。你这本还是最近才买走的呢。”

    “你说那么多做什么,我就只问你这本书值多少钱?”

    “所以姑娘眼里就只有钱?”他把我的书立起来,整齐理好。

    我只想冲他翻白眼。

    “我又不识字,我只认识钱。”

    “姑娘不识字?姑娘不识字却知道这本书是上好的绢纸裁的?”

    “《春江花月夜》,天下第一诗自然要配最好的纸。”

    说着他又笑着看向我,“姑娘,若这当真是别人送的。那姑娘都还不知道这里头讲的是什么,就把书卖了吗?”

    “我就是想知道又有谁来教我?”

    我把书从他手里抢过来,翻开第一页,摊开在桌面上,“那你来教我,这书里讲的是什么?”

    我的意图太过明显,图穷匕见,匕首厅里哐啷就掉了下来。掌柜的大笑,连同他的帽巾也一颤一颤的。

    他合上书,眼珠转了转,把书推给我,指着门帘说:“姑娘何必说笑,若这书真是别人送的……

    那你出去往西边走,我准保你能碰上教你这本书的人。”

    我懵懵懂懂,又感觉明白了些什么。

    我拿起书又揣进怀里,想着如果实在找不到人教我认字,我就把这本书卖掉,换点银钱。

    我往门帘边走,仍旧迟疑回头,掌柜的脸上像是结了霜,一道一道的皱纹比从前黄昏在酒馆见他时还要深刻得多。

    “你没骗我?”我问他。

    他没看我,只是低着头在给新进的书盖戳,说:“姑娘,在下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我听他的话,掀开帘幕,一路出门往西边跑。雪下的很大,也积得很厚。我此时远没有刚出门时跑得快,却比那时更心急。幸好,我跑了没多久,就看见一个书童给一个穿着大氅的公子哥打伞。

    我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一下就明白了掌柜的是什么意思。

    兴许是我踩雪奔驰的声音太大,他们俩都回了头。李铭钰看见我,先是笑,转眼又变成惊愕。

    “陆姑娘怎么穿这么少?”

    他说着把冬外套解下,给我套上。

    大氅内胆上还有暖意,暖得我一下子发觉我的鼻子、耳朵、还有手指都已经冻得麻木。我几乎没有思考,从怀里掏出那本书给他。

    “我都不识字,你送我书做什么?”

    我红着眼睛看他,质问着他。

    “姑娘不识字?”他慌张地看着我。

    那时候我的心都悬在他的脸上了,我生怕他会露出一点点瞧不起我的表情。

    “姑娘,若我知道姑娘不会认字,我绝不会送书给姑娘。只是那日令尊捎信来说姑娘想要研读诗书,问我给姑娘买什么书合适。我才挑了些书给姑娘送去。”

    “姑娘千万不要以为在下是有意折辱。”

    “那你教我。”

    他刚解释完,我就把书塞进他的手里,我们两个人握着这本书的两端。“你既然送给我了,那你也要负责教会我,这书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他笑了,摘去我额前的雪花。

    --

    仔细想想,那段学认字的日子里是我人生中最明快的时光。明明你什么也没得到,你只是知道了这个字念什么,这个字代表什么,你就会相当自满,好像你掌握了什么,控制了什么。

    李铭钰每日时间有限,我们每天都在书斋里头见上半个时辰,有时甚至只有一刻钟。书斋老板答应替我们保密,并且在有外人进来的时候,给我们通风报信。这首诗比我想象中的难,我也比想象中的笨。光是“春江潮水连海平”一句,我就学了快七八日。

    李铭钰说可以从简单的诗开始学起,我摇了摇头,“我就要学这首。”

    我知道这样的日子并不多得,要是真依照从简单到难的顺序,我可能学不到想学的东西。学这句诗时,我常盯着水面发呆,下雪了,我先前为了救欧阳蘅芷而跳下的那片湖也结冰了。我也会盯着柴房里发霉的木头发呆,想着潮这个字。

    学海这个字的时候,我问李铭钰,他有没有见过海。他说他没有。我很高兴,我们都一样的见识浅薄。

    学到“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时候,我爹抓住了我。他问我天天出门,但根本没有去布庄帮工,是去哪里鬼混了?

    我说没有鬼混,天太冷了,柴火又都受了潮,我去外面捡能用的柴禾去了。

    他耻笑我,“只是受了潮,怎么就不能用了,只是烟大了点,又不是点不着了,真是矫情。”

    “欸,都怪我。今年的雪下得太突然,我一下子没买够碳火。”凌潇熙这时候突然开口说话,我像从没见过她一样望着她。

    她又说:“我待会儿就差人给婷妤送些碳火过去。至于去布庄帮工,外头天寒地冻的,姑娘家一个人也不好走,我这几日每日差一个下人一路护送婷妤到布庄。这样老爷也不必再动气,冤枉婷妤了。”

    凌潇熙一说话我就察觉到不对劲,我什么时候是冬天能用上煤炭的人了。但我确实也没有反驳她的理由,就只能默默认下。从我第一天学认字开始,我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只是担心,没人去通知李铭钰,不好叫他着急。

    我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在门口等着人来送我去布庄。送我去的不是别人,就是欧阳衡芷。

    “你怎么在这?”我问他。

    他双手插在袖子里,鼻尖冻得通红:“这种吃了不讨好的苦差事,除了我还有谁来干?”

    我撇了撇嘴,“也是,照顾我自然是吃力不讨好。”

    我转向他,“我去布庄前能不能先去个别的地方?”

    他认真看了我一眼,淡淡笑了笑,“要去书斋?”

    “我还以为你不想嫁人。”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

    “呵。”他笑了一声,“小姐一路活得轻松,不知道走路的时候要留意是不是有人跟踪。”

    “你跟踪我?!”

    他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不耐烦:“姑娘在书斋里呆了这么多日,就只顾着谈情说爱,没长半点脑子?”

    “是谁最不想你和李铭钰见面?”

    凌潇熙。我一下子想明白了为什么她昨日要替我说话。

    “那我也要去书斋一趟,至少要和书斋老板打个招呼。”我说着就要往书斋方向跑。

    欧阳衡芷一把拉住我的手,“姑娘还不明白,你只要一去书斋就会有人通告。再说,姑娘也要替我想想,若是姑娘又叫人发现去了书斋,我这个负责一路送姑娘去布庄的人要怎么办?”

    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他:“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欧阳衡芷笑了笑,“我知道姑娘不知道的事,这很正常。”

    我转过头,偷偷翻了个白眼。

    眼下是腊月,正是布庄订单最多,加急赶工的时候,但显然没人料到我会去布庄帮工,我一去所有绣娘都抬头看着我,但没有人说话。

    我生母原来是布庄里技艺最精湛的绣娘,但她走的太早了,我的绣工并不好。她们也不让我帮忙织布,我动作慢,占一台织机反倒浪费。最后,我就只被分去了整理丝线。一开始她们让我帮忙抽丝,领头的那个女工抓住我的手,“你手上怎么会攒下这么厚的茧子。”

    我搓了搓手心,不好意思地把手放在身后,又跟着另外一个人去团棉线。

    工作其实并不复杂,甚至完全不用动脑,我只需要坐在板凳上转着手。我有时放空,在脑子里面念我学过的诗。手得空的时候,就用手指蘸水在地上写字。

    “春江潮水连海平?”我低头的时候,有个声音在我耳后响起。

    我急忙回头,看见一个年纪和凌潇熙差不多,额前却又积满银丝的女人。

    “你会认字?”

    她看着我笑了笑,点了点头,“刺绣的时候总会碰上几个字,一来二去,也就认识了。”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柔软细腻,我的手指像是被温水包裹着。

    “你能教我认字吗?”

    她长长看我一眼,笑了笑,眼睛像月色下倒映着的雪光:“你想让我教你,我就会教你。”

    从来没有人用那么温柔的语气对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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