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寂无声,所以连发丝被风吹起的声音都能清晰传入耳中。灯火幽微,利刃倒映着谢淮安被阴翳笼罩的脸庞。他垂眸,能清晰看见自己耷下的睫翼。

    墨发拂过宋鸣玉紧捏刀柄的手,刀刃向前逼近,然而谢淮安却抬腕扼住她手腕。宋鸣玉的手一僵,讽刺意味十足:“先前万俟玉檀在时,口口声声称男女授受不亲的人是谁?”

    眼前的女人还是当年的模样,她只不过是长高了,嗓音沙哑了,脸上多了一道更显眼的痕迹而已。可她好像又什么都变了,过去他想方设法甩开她,听她嘲哳切切,只觉烦不胜烦。碍于两家交好,最开始,谢淮安认为自己是绝不会喜欢一个不知书达理娇纵跋扈的女娘。

    但不知何时起,他习惯了她的存在。他不动声色接受她的示好,口是心非地将她喜爱之物赠出,不易察觉的吃味,显而易见的关切。年少不知心动,再回首已是当初。

    花灯会那夜,亦是他挥之不去的伤痛。

    “跪下!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谢呈挥出的巴掌将谢淮安打得偏过头去,他几个踉跄,身形不稳地栽倒在地。

    谢淮安右手扶膝,左手紧握成拳抵在地上以此稳住身形。他的右颊被打肿,血丝从嘴角渗出。

    谢呈气得面红耳赤,“你读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圣贤书里,不曾有背信弃义两面三刀这样的做派。宋伯父一心向民,保家卫国。您以前,总向我讲述宋伯父是如何带着您在敌军重围脱身,每每提起过往在战场,您脸上骄傲的神情不假。可如今,提起宋伯父,您脸上永远都是嫉恨。而今,您居然要与陈晏狼狈为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有过错臣应谏之。父有错时子应不从!”

    谢淮安态度坚决,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吼出。

    “混账东西!你可知宋家一日不倒,我谢家就如履薄冰日复一日!功高盖主,不是我想杀宋从鉴,是皇上要杀!”谢呈的手指着谢淮安,吴夫人见父子二人大动干戈心急如焚想要劝解却被谢呈一把甩开。

    谢淮安低下头,他不知道现在是几时,若是宋鸣玉仍在外面等他.....

    “宋伯父可以战死沙场,但绝不该死于冰冷的权谋算计!”谢淮安低吼,呲目欲裂的模样深深刺痛谢呈。

    到头来,连自己的儿子,都偏向宋从鉴。

    “来人!取我的鞭子来!”

    “老爷!不可啊!淮安他如何受得了!”吴夫人两行清泪直直坠下,又急得跺脚面朝谢淮安:“淮郎,你就跟你爹认个错罢,宋家已经无力回天了。”

    谢淮安牵起唇角讥笑:“呵....狼狈为奸,残害忠良。”

    谢呈闻言勃然大怒:“你说什么!百善孝为先,你的良心,都被狗叼去了!”仆从才取来鞭子就被谢呈一把抢过,第一鞭,他只用了五成力,便叫谢淮安皮开肉绽。

    他痛得闷哼,紧接着第二鞭第三鞭便如急雨落在谢淮安身上。

    烟火升空如百花绽放,欢歌笑语声传入谢府。

    谢淮安的衣襟被冷汗浸湿,衣衫被抽烂,鲜血染红后背。他嘴唇发紫,汗珠滴入眼中只觉得视线渐渐模糊,再然后便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

    .......

    “谢淮安!救我啊!”泪流满面的少女试图抓住自己,可她身后的黑暗逐渐袭来。谢淮安伸出手,却在将要触及她指尖时,一场大火将二人隔开。

    “阿玉!”谢淮安挣扎着起身,他的手悬在半空想要抓住什么。一旁的吴夫人见他醒了,顾不得用手帕拭泪,便想要轻抚他脸庞。

    谢淮安后知后觉伤口的疼,但他顾不得那么多,推开侍从跌跌撞撞地从榻上翻下。

    每走一步都如踩在刀尖,明明从卧房走到谢府门口只是一时半会的功夫,可身上的伤犹如无数双手在阻碍他前行。

    谢淮安扶着门框走到谢府外,轰隆——

    烟火坠下,天光云影,皆被眼前火光吞没。

    “是啊,还没做够。”谢淮安隐忍的情绪就像一通满满当当的水,在剧烈的颠簸下,终于溢出。

    谢淮安反握住宋鸣玉的手腕,他还要如何忍耐,才能将这难捱的五年尽数说给她听。可她还会听吗?谢淮安捏着宋鸣玉的手愈发收紧,白皙的皓腕上条条分明的红印是过去不曾有的接近。

    宋鸣玉下意识要将手腕抽出来,骂道:“谢淮安你疯了不是?还是你在北镇抚司待久了,憋坏心智成傻子了!”

    谢淮安拽住宋鸣玉的手腕将她扯上前,似笑非笑,眼里墨色浓郁:“宋鸣玉,人皮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

    “松手!”她大声回吼,“谢淮安,你真当我不会杀你吗?我告诉你,谢呈死后,下一个就是你!你们谢家的人,我都要抽筋剥皮,一个不留。”

    谢淮安忽而笑了,他不会告诉她,他并未参与那场针对宋家的围剿。因为这样做,是在撇清关系。可他姓谢,流淌着谢呈的血,也理应被一视同仁。

    “来啊,来杀我,宋鸣玉。我现在就在你面前。”谢淮安将她的刀逼近自己脖颈,很快浅层肌肤便被割破,血珠流淌在刀身,慢慢滴落在宋鸣玉的手上。

    她只觉得他的血太烫,烫的她握刀的手都在抖。

    “谢淮安,你以为我会回头吗?我告诉你,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也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如此。年少绮梦,不过是一场空罢了。以前的事,便忘了吧。”宋鸣玉的手缓缓垂下,孤鸟伫立在枝头,夜风萧瑟将柳絮压下,深巷昏暗,唯有琼月寒光落下才能勉强看清彼此面容。

    谢淮安依然没有松开手,“忘?”他虽是在问,可分明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宋鸣玉知道,谢家的腌臜事谢淮安不一定参与。可宋家所有人的性命,谢家抵不完,而谢淮安也绝不会让自己伤害无辜。

    宋鸣玉再次抬眸时,眼里的挣扎已经消退。

    “谢淮安,太贪反而缘浅。我命带寡宿,七杀破格,孤鸾星入命,四柱皆占羊刃。命带华盖,岁在丙子。”宋鸣玉眼尾嘲讽之意随着垂眼动作被遮掩,“阿娘以前请先生来与我看命时,我尚不知,原来这东西竟这般准。”

    谢淮安眼底划过一丝不可思议,“这些不过是道士招摇撞骗的话术。”

    “骗与不骗,皆看人为。”宋鸣玉翻腕利索收完刀:“我感恩你替我父兄娘姊收尸,不让他们在乱葬岗随便盖张布掩埋,也感恩你也替将军府上上下下奴仆打点家中。所以,我一次又一次放过你,在你没有对我造成真正威胁的时候。”

    夜色翻涌,不及他眼中落寞不甘暗色。

    宋鸣玉声音很轻,犹如被风吹拂过谢淮安面庞的柳絮:“陆嘉羡要你眼睛,我断不会同意。但若你此后依旧妨碍我,想以从前劝我回头.....”宋鸣玉话音一顿,眼里也涌出凛冽:“我定不手软。”

    忽而,宋鸣玉发觉谢淮安似乎并没在听自己说话。他的目光始终凝聚在自己右耳耳垂,宋鸣玉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却反被谢淮安钳制手腕抵在墙上。

    他眼里似要冒出火焰般,将她耳垂的伤口看得那样真切。那样大的窟窿,即便用了药,也可能会发炎溃烂。

    过去五年隐忍压制于心底的思念现在就像凌霄花一点一点攀附在谢淮安心头,思念寸寸生,悔恨伴思存。

    过去毫不吝啬展现爱意的人如今满脸漠然,过去避无可避者如今失控难当。

    谢淮安看着那双薄如蝉翼的檀唇,心底欲念横生。他扼住宋鸣玉下颚,掌心也逐渐延展覆住她脸庞。

    但他只在这失控地带游走须臾便如冷水泼身般骤然清醒,他松开手,颓然道:“宋鸣玉,你实在是太狠心。”

    宋鸣玉哑然失笑:“若不狠心,早在做替身时,便被宫里的人乱棍打死。”

    宋鸣玉视线幽深,但不在看谢淮安。她盯着那斑驳墙上小片的光,微弱的光,仍旧会被黑夜吞噬。

    “师父在宫里虽有一定的话语权,可奴才的性命,全都捏在主子手里。师父为人善良,所以旁人欺负他,他也只一笑了之。所以当我做了师父的替身,才知晓师父在宫里过得有多苦。宫里的人捧高踩低,恰好那年师父并不得重用,克扣俸禄,冷嘲热讽,栽赃陷害。我受过的杖刑,都快赶上你在北镇抚司亲自打的了。”

    谢淮安只觉得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他想开口,可余下的只有缄默。谢淮安压下心底的起伏,宋鸣玉又道:“私铸铜钱案是你在审理,仙童楼已毁,但你可以好好查一查慈空寺,水清则无鱼。”

    说罢,宋鸣玉旋身欲走。谢淮安喊住她,问:“那你呢?你杀了沈承影全家,他怎么会善罢甘休。”

    “无妨,他若有那个能力杀我,便杀。没有那个能力,就被杀。”

    临走前,宋鸣玉缓缓回首看着谢淮安。那仅有的月光也全都照耀在他身上,“谢淮安,先前你说的一句话,如今我也要返还给你。”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宋鸣玉提踝步入暗处,身影也被浓郁夜色湮没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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