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梅成片,在一片碎琼乱玉里,红梅绽放。大雪纷纷扬扬,私铸铜钱案已过去三月,牵扯出的高官皆被抄家斩首。如宋鹤怜之前所想,破案后,东厂元气大损。尽管没能将"扶礼"拉下马,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东厂权力。

    再过一月,便是新年。蛟龙骨也要在这时被迎入宫中,存放于奉天楼。皇帝痴迷炼丹修仙,又开始了戒斋。瑞雪兆丰年,遒劲的枝干上缀满红梅,白雪落在梅上,一红一白相衬甚是赏心悦目。

    宋鸣玉跪在倚梅园的长廊,被牵扯进铜钱案的秉笔太监刘贤是她的部下,自然也因此被牵连。要扫上一个月的倚梅园,同时每日都需罚跪一个时辰。宋鸣玉的膝盖濡湿一片,她扬去肩膀上的雪,清癯的身子在寒风中看起来一吹就折。宋鸣玉只着一件月白色海棠纹长袍,连绒絮都没有。宦官是仰仗天子鼻息的存在,天子怒,则祸临。

    她双手冻得皲裂,虎口处也生了冻疮。眉眼间不知何时掺了雪,耳力极佳的宋鸣玉很快听见身后有人刻意放低的声音。她的确很冷,冷到根本不想开口。紧闭的唇抿了半晌,还是翕动起来:“小殿下怎的过来了?”

    宋鸣玉微转头,纤长的浓睫上盈满雪粒。南璃初对着冻得通红的掌心哈了一口气,她连搓着掌心步至宋鸣玉身侧,道:“如今我也瞧见掌印狼狈的模样了。”

    宋鸣玉微怔,回想起这是之前自己揶揄南璃初的话,如今也被这小妮子学来了,她勾唇道:“见过咱家倒霉的人不多,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她有意去吓唬南璃初,谁料她根本不上当,只将带来的几个热乎馒头塞到宋鸣玉手里。

    旁人都是往她手里塞金塞银,宋鸣玉捏着暖和的馒头,手上的寒意也被驱散了一些。宋鸣玉笑她:“小殿下,这若是叫旁人瞧见了,咱家可就得受皮肉之苦了。”

    南璃初压下弯睫,“掌印吃惯了大鱼大肉,偶尔吃些清淡的对身子也是好的。况且,掌印不过是做样子给那些人看,又怎会真的受皮肉之苦。”

    宋鸣玉眼梢的雪花融化成一滴水,不仔细看,还以为她落了泪。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甜面馒头,宋鸣玉咽下后,说:“小殿下有什么目的不妨直说,咱家与小殿下也颇有交情了,不会不帮的。”

    南璃初的心思太好看穿,宋鸣玉这几日心情好,仙童楼和铜钱案虽没有动摇陆嘉羡的地位,但也令他受到不小的损失。宋鸣玉眼梢泛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南璃初沉吟片刻后,开口:“我想求掌印帮我,将我的侍女春儿从太子手里带回。”

    本以为南璃初会借此机会求她庇护,宋鸣玉脸上了然的笑容渐渐凝固,随后神色逐渐认真。她已经有点欣赏这个小公主了,宋鸣玉朝南璃初伸手:“劳烦小殿下帮衬一下咱家。”

    南璃初握住宋鸣玉手时,宋鸣玉眉尾微挑目光睃视周遭避免被有心人瞧见,“小殿下,男女有别。”宋鸣玉借着南璃初的力站起身,跪久了,双膝都瘫软如烂泥。宋鸣玉松开手倚着梁柱,南璃初年十四,不像是不知道男女之别的人。一个疑问萦绕在宋鸣玉心里,但转念一想,不过是个久居深宫十四岁的孩子,她所有的一切都被拘束在这红墙下,官海沉浮,阴谋诡计也自然学不到太多。宋鸣玉思忖须臾。

    “小殿下,咱家若是帮你做成了这件事,你又该如何报答咱家。”宋鸣玉两只眼睛眯了起来,她姿态矜贵,哪怕膝伤严重,也没流露出几分不适。不知道的人,只当她会是哪个入宫面圣意气风发的小侯爷。

    这番话倒是叫南璃初面露难色,她不过是一个不受宠人人可欺的公主,在宫里如履薄冰,仅有的那点珍宝在宋鸣玉这样有着无数奇珍异宝的人眼里也不过是不入流的小石子。南璃初抬眸,敏锐地捕捉到宋鸣玉眼里一瞬即逝的势在必得。

    南璃初皓齿轻咬下唇,她有些为难,又恐被宋鸣玉发现,只好低下头仔仔细细将要说出口的话在脑子里过上一遍又一遍,再斟酌三分,才道:“我愿为掌印肝脑涂地!”

    宋鸣玉轻哂,“小殿下此话,让咱家惶恐至极。咱家,才是该为小殿下肝脑涂地。您是主,我是奴,哪有主子为奴才肝脑涂地?小殿下可要牢记,若您自个儿将自个儿看轻了,不把自己当成主子了,那些个奴才可就更要看轻您了。这世上,没有人比自己更重要。”

    宋鸣玉牵起南璃初的手,她的手凉极了,手背粗糙,还生了冻疮。宋鸣玉微蹙眉头,指腹轻轻扫过她手背上的伤,对一旁候着的侍女说道:“去惜薪司和针工局取点银炭冬装给你们殿下,这是我的腰牌,缺什么拿什么。”

    那侍女感动涕零地要跪又被宋鸣玉制止,“行了,快去吧。”

    南璃初双眸微湿欠身,“那掌印的伤.....”

    宋鸣玉仄目轻睨一眼后侧的梅树,语气玩味:“自然是有人扶咱家回去的。”

    待南璃初走后,宋鸣玉倚靠着梁柱旋身。

    雪又下大了,宋鸣玉凝着眼前撷梅款步而来的人,他今日着了月白色狐裘,里袍应是湖蓝色对襟的款式,衣襟至袖口处,用浅绿的丝线绣出竹状,整件袍子看起来就像是临水边的竹林般。眉宇轩轩,朗目灼灼。谢淮安撷着的红梅让他在这一片苍茫的白里,能够完完全全地占据宋鸣玉的眼睛。

    她本欲嘲笑,但又不可抑制地凝了神。待到谢淮安走近,宋鸣玉才移开视线,“谢指挥使,别来无恙。今日你入宫,应是受了不少奖赏。毕竟,也揪出了那么多贪官。”

    谢淮安的手冻得有些发红,他看着南璃初离去的方向,吐出一个字:“装。”

    宋鸣玉不以为然,“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辩我是雌雄。”

    谢淮安身上的雪还没扬去便有一些已经融化,洇湿肩头。他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宋鸣玉:“看来你这个当老鼠的习惯还没改掉啊,偷听墙角可不符合你们清流的做派。再者,我护她周全,怎么就是虚情假意了呢?”

    谢淮安不语,只毫不掩盖眸中情绪,直勾勾地盯着宋鸣玉。

    “一直盯着别人看,也不是什么好习惯。罢了,咱家日理万机,不如谢指挥使加官进爵清闲自在,先行一步,告辞。”宋鸣玉撂下这句话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她最近可不想看见谢淮安。尽管知道铜钱案会牵扯到很多人,但是她没想的是谢淮安竟然直接将火引到她身上。害她在这天天罚跪的人,看着属实是火大。

    谢淮安见宋鸣玉要走,探臂拽住宋鸣玉手腕片刻后皱眉,说道:“瘦了。”

    宋鸣玉被他这番话气笑,表情浮夸阴阳怪气:“我是不是该夸谢指挥使明察秋毫火眼金睛啊?”

    谢淮安对她的阴阳怪气照单全收,无所谓地耸耸肩,“这是事实,不需要夸。”

    “呵....”宋鸣玉翻了个白眼,几月前两人的谈话并不愉快。那晚后谢淮安便一头扎在北镇抚司的案子里,直至今日才相见。

    宋鸣玉想甩开谢淮安的手,但膝盖的疼痛确实需要一个“拐杖”做支撑。若是站不稳又摔了一跤,只怕是雪上加霜。

    走出倚梅园时,谢淮安将怀中的梅花塞给了宋鸣玉。他腾出左手将伞撑开,伞尖微微偏向宋鸣玉。仅是微微,宋鸣玉甚至都没看出他偏向自己。不过,有了谢淮安的搀扶,走起路来的确没那么费劲了。

    “倒不如我撑伞,叫我这样的人拿着梅花,是还嫌我被骂的不够吗?”宋鸣玉话虽如此,但还是颇为爱惜地抚弄着花瓣,将雪粒扬去。宫道上没有什么人,放眼望去只有瞧不见尽头的红墙在随着他们一起前行。谢淮安神色淡淡,熟稔地将宋鸣玉鬓发的雪用指腹捻去。指腹轻轻触及她微凉的肌肤,原以为宋鸣玉会避瘟疫般跳开,但许是谢淮安的手太轻,轻到宋鸣玉甚至没察觉这一动作。

    这样匪夷所思的一幕,若真被人瞧见了,指不定要掀起个惊涛骇浪。宋鸣玉半是嘲讽半是揶揄:“只手遮天罪不容诛的权宦,跟铁石心肠的玉面判官。得养活多少写书说书的人?”

    谢淮安剜她一眼,宋鸣玉浑然不在意,仍挂着笑。

    谢淮安:“看来就算是受伤你也还是一副牙尖嘴利生龙活虎的样子,倒是我多虑了。”

    宋鸣玉弯眸,刻意反问:“谢淮安,你是想说你关心我?还是想说什么?”

    “关心故友何尝不可?”

    宋鸣玉微微挑眉,在他搀扶下,步伐也轻快了些:“我还以为你想说,你心悦我,所以才会关心我。”

    谢淮安脚步刹那停滞,有些僵硬地转过头盯着宋鸣玉一字一顿:“你多想了,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不过是不忍看你继续一条路走到黑。”

    谢淮安脸上浮现出一抹轻绯,耳尖也像是被红梅浸染过似的,却还是要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矢口否认。

    宋鸣玉促狭的表情让他意识到自己被她耍了,宋鸣玉笑问:“谢淮安,你脸红什么?”

    宋鸣玉不知不觉往谢淮安怀里靠近了些,等谢淮安发现时,宋鸣玉已经抬手替他拂去肩膀上的雪。

    这个动作太亲昵,以至于谢淮安一时间呼吸滞住,不知所措。

    然而这亲昵的动作在掠过陆嘉羡以后迅速就像过往云烟被风吹散去,宋鸣玉又退回原本的距离,也不再同他嬉笑。宋鸣玉能感觉到身后如针刺的目光,而在两人跨过门槛转弯时。

    谢呈迎面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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