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样把计划和盘托出,不怕一步错步步错,最后满盘皆输吗?”殿外日光沉沉,风叶唰唰。宋鸣玉执着扇,谢淮安站在桌前,殿外的光全都凝在他背后,将阴影从躯壳里拽出,折射在桌上的美人图上。

    宋鸣玉拉开椅子坐下,冬日的暖阳实在是不可多得。殿里银炭的味道被雪松香中和,宋鸣玉随手拿了一支狼毫笔,在那幅没有点睛的美人像上认真勾画,说道:“谢淮安,从最开始你就误解了一个地方。”宋鸣玉没有抬头,只专心绘画,“你早就输了,而你现在能做成的每一件事,或者说,那五年你做成的每一件事,都是因为我对你手下留情。满盘皆输的,是你,不是我。”

    谢淮安被宋鸣玉的话一噎,他手背的青筋因为用力攥拳而凸显。在他长久的缄默里,紧握的拳也缓缓松开。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片刻才重新被血填满。谢淮安道:“天底下,还有许多无辜的人。那些被残害的忠义之士,沈铮,也如宋——”

    噔——

    谢淮安反应迅速朝右一倾,躲过砸来的烛台。但滚烫的蜡油还是有些溅在了他修长的脖颈,谢淮安脖子一缩,略有错愕地回望宋鸣玉。

    她一向将笑容挂在脸上,不论喜怒哀乐。而此时,宋鸣玉脸上显而易见的怒色却实在是不常见。但她只在失态的边缘游走了片刻就又恢复成以往笑意盈盈的模样,“谢指挥使,劳烦您帮咱家把炉台捡起来了。”

    谢淮安站在原地没有动,说话不自觉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宋鸣玉.....”

    他实在是厌恶她用扶礼的这张皮说话,宋鸣玉点睛的手一顿,嗤道:“你不妨再大声点,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谁。”

    “宋鸣玉!”

    原本她只是想阴阳怪气一番,谁知谢淮安竟真那么大喊一声。若不是此时正值午休,只怕所有人都要听见。

    宋鸣玉隐忍的怒气也终于爆发出来,她用力一锤桌案站起回敬:“谢淮安!你真以为我还会像以前一样不知廉耻地跟着你?还是你习惯了众星捧月,现在还要佯装圣人施教拉回迷途羔羊?”

    谢淮安径直朝宋鸣玉走来,他一把攥起她的衣襟将她抵在墙上,手起刀落,人皮面具便被划出一大道口子。

    一回生二回熟,他已经能做到划开面具的同时不伤及肌肤。谢淮安瞪着宋鸣玉,他的脸就这样在宋鸣玉眼前不断放大。谢淮安道:“是你自己撕下来,还是我帮你撕下来。”

    宋鸣玉本想牵起唇角扬笑,但怎么也难说服自己,再对谢淮安有什么好脸色。花樽里的梅因为雪溶为水而绽放的更开了些。西洋钟滴答滴答作响,宋鸣玉不甘示弱地揪住谢淮安的衣襟,将原本靠的就近的二人拉到鼻息相融鼻尖相触的地步。

    果然,鼻尖轻触的瞬间谢淮安便如被火烧般弹回原处,宋鸣玉反问:“谢淮安,你一天不找我麻烦,是会得什么不治之症吗?”

    然而谢淮安却格外坦诚:“我本就是想借着此次入宫见你。”

    宋鸣玉愣住,又问:“见我作甚?是又想看看我有没有做什么恶事,还是替那狗日的宋鹤怜监视我?”

    听见宋鸣玉怒骂后谢淮安的脸涨红几分,“口下留德,阿玉。”

    宋鸣玉心里窝着的火已经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一个二个都是些自诩清高的伪君子,还一个比一个聪明,天天想尽办法给自己使绊子,或许是动了怒的缘故,宋鸣玉的膝盖也比先前还要疼。

    “你也是,谢淮安。”但一时间,宋鸣玉还真想不到什么可以骂谢淮安的,便卵足了劲踩他的鞋。

    “唔....”他一声隐忍的闷哼,反倒像一颗石子丢入平静的池塘,掀起阵阵涟漪。宋鸣玉只觉得脸颊有些烧,恐怕是因为生气了吧。

    “踩够了没有。”他的嗓音沙哑而疲乏,宋鸣玉讥道:“踩不够。”

    那张人皮面具太碍眼,被撕下时,宋鸣玉能感受到撕扯脸皮的痛。若不用秘制药膏打揉,硬撕下来便会疼得脸颊泛红。然而宋鸣玉没有呼痛的机会,人皮面具落地的同时,谢淮安的手扼住了她的下颚。

    这是一个危险的举动,宋鸣玉下意识就抽出匕首。可唇上柔软的触感令她紧握匕首的手一松,不攻自破。

    谢淮安的指腹抵在她唇瓣,习武之人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有些干裂的唇。而他的唇落在他自己的指腹上,浅尝辄止触了触她的唇角。

    随后,谢淮安如梦初醒地退后。他低着头,蓦地一笑。

    宋鸣玉的耳鸣愈发严重,耳边的嗡鸣声接连不断,像置身于瀑布,有鸟啼,有虫鸣。可耳鸣并非如此,她听到了蝴蝶振翅声,听到瀑布水不断冲刷磐石。听到曾经与谢淮安救下的那只金丝雀的啼声,听到雁泣,听到笛与琴奏鸣。也听到火灼烧木头的滋滋作响声,还有哭喊,狞笑。

    只因为那一个浅尝辄止,打破所有的吻。

    方寸大乱,心跳震耳欲聋。

    恨意反将尘封许久的情催生,它裹挟着风霜,曾被沙暴摧残,曾被大火焚烧。明明只剩下了半截根,却还能再....

    不。

    不该如此。想想谢家,想想父兄,想想阿娘阿姐。想想宋家鞠躬尽瘁,却连身后名都不曾得到。而他们却还坐在高位谈笑风生,凭什么....儿女情长本就是无妄之灾,他不过是想借此迷惑自己,这是最常见的计谋。

    宋鸣玉的眼眸的光亮转瞬即逝,脸颊上的薄粉也渐渐褪散。一缕墨发从额间缓缓垂落,宋鸣玉抬面,谢淮安袖口的花纹栩栩如生,衣上的瑞兽祥纹似是在看自己。宋鸣玉长睫轻翕,她抬起手,一点一点擦去唇上的余温。

    她似笑非笑,“谢淮安,美人计,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作用。还有,你真的令我恶心。”

    谢淮安听到她的话以后,轻轻一嗤。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但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仿佛一尊石像,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宋鸣玉的眉眼,就又垂首。

    “我犯不着对你用美人计,宋鸣玉。”谢淮安似是还想说什么,但最终闭口不言。他转身欲走,又堪堪回首:“此事是我孟浪,对不住。”

    他以往从不入宫受赏,皇帝生性多疑,三言两语都能让他试探个五六次。过去,谢淮安总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推脱,毕竟入宫受赏不是什么家常便饭的事情,推脱几次并不是问题。而今,入宫便能有机会见一见宋鸣玉。她在倚梅园跪了多久,他就陪了多久。他看着漫天的雪落下,总会回想起宋鸣玉豆蔻年华时,曾拉着他一起堆的雪人。

    她当时折了两枝梅做雪人的手,自己责怪她亵渎,她不以为然,反倒把他说服。

    所以他折了梅,总想着,或许这些能拉她回来。

    之后,谢淮安又想,她当初最想要的东西,给了她,是否能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可如今,她不想要了。自己的一切都令她恶心,她所有的亲昵都是虚情假意。

    青梅竹马,朝堂宿敌。

    令人嘘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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