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下大了些,宋鸣玉踩在雪地上的印子又被新下的绒雪遮掩,远远望去也像是被碾做尘泥的梅。那些沾在她靴上的雪就像一条又一条云纹,面见谢呈时,宋鸣玉的眼睛半阖着,又缓缓勾起唇角。

    谢呈的脸色不算好,若不在宫中,他或许当即就会发作。谢淮安想要加快步伐,却被宋鸣玉截停下来。她拿过伞柄收了起来,只叫谢呈能完完全全看清。

    “近来听闻谢将军多逢喜事,本想叫小福子把贺礼送去将军府,谁知这瑞雪突降,又得在宫里忙前忙后。”宋鸣玉长身玉立,余光瞥见谢淮安如覆冰霜的脸,笑意又多了几分讽刺。

    在以前,宋鸣玉笑起来时就像是寒冬时的火炉,烤得人浑身暖烘烘的,叫人沉溺其中,昏昏欲睡。而今她再笑,像是一把锋利的能将坚冰划破的刀。每次一笑,就意味着要见血。

    谢呈眉头微不可察一蹙,尽管谢淮安已与谢呈割席,可他仍当他是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孩子。谢家的未来,只靠自己难以再向上爬,偏偏谢淮安却要与自己赌气,去走那不寻常之路。背上了一个玉面阎罗之名,连婚配都成了难事。谢呈眼珠子一转,又盯着宋鸣玉瞧。

    早些年的时候,他见过扶礼。扶礼的身子虽说矮小,但却远没有现在这样清癯。甚至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是安上了那一张扶礼的皮。

    扶礼的性子谢呈反而了解的多,在宫里当差的大公公,谢呈亦会打点。纵是嫌恶阉人,但只要稍稍施以赏银,再道几句体贴话,便也能令他们为自己在圣上面前美言。

    但扶礼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聪明,知晓自己的目的,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回拒所有东西,却也会替他美言,像是在向他示好。可渐渐的,自从杀了宋从鉴以后没多久,扶礼的性子也变了。

    他看起来与以前无差,只是变得纤瘦许多。但在宫里受过蹉跎的人,大都如此。可那时谢呈万万没想到,如今的扶礼会成为天下的祸首。他杀忠臣,排异己。造冤案,不择手段揽权。

    完全换了一个人。

    谢呈眼神幽深,他身材高大,不怒自威。只是微微垂着眸,下三白寒光凛凛,似是在警告着谢淮安,又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在攻打万俟玉部时缴获的人皮面具足以以假乱真,谢呈喉结滚动,如果说....现在这个性情大变的扶礼,是他人用人皮面具假扮的呢?

    谢呈沉嗓:“有劳督公挂心,礼轻情意重,督公的心意,某领了。”

    宋鸣玉面具下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靥辅承权。“满朝文武,便也只有将军会唤咱家一声督公。小谢公子也是继承了您的轩然霞举。”

    谢淮安压下眉梢,他唇角耷拉着,不满之意快要溢出来。谢呈微微挑眉,与她有来有回:“都说宫里的奴才目不识丁,督公的那篇问月玉质金相,想向上爬,果然不能只靠阿谀奉承,趋炎附势。总有些人觉得,动动嘴皮子,当当狗腿子,高位美人金银财宝,就都来了。”

    宋鸣玉微微颔首,谢呈的目光却比皇宫的红墙还深了几分。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苍茫的大地上雪已纷纷扬扬地落了多日,厚雪有几尺深。那把伞又回到了谢淮安手里,他眼里的余愠跟随着落在宋鸣玉手上红梅的雪,一点一点融化。

    “你不该多和他交谈。”谢淮安提醒道。

    “欲盖弥彰。”宋鸣玉简短回应,“谢淮安,即便没有我,北齐也会亡。你们所做的,不过杯水车薪,浪费力气。”

    谢淮安不急于去接话,他只是小幅度侧身,便也将眼睛顺势地转了过来。宋鸣玉的手更红了些,方才有一枝梅花要落,她也是僵着手去拢。谢淮安面无表情地接过宋鸣玉手里的梅枝,雪融后的水珠将他袖口浸湿,宋鸣玉不自觉收紧了手。

    “谢淮安,你变老了。”那张人皮面具笑起来总是毫无温度,但宋鸣玉眼里细碎的笑意还是被谢淮安瞧了去。

    他问:“何出此言?”

    宋鸣玉答道:“你若是再将伞往我这里偏,只怕是要变成千岁翁了。”

    千岁翁的故事居住于汉阳的人皆耳熟能详。

    传闻中的千岁翁是一个傀儡戏的二把手,本就不入流的傀儡戏他又无法全然掌握,只不过是班门弄斧。所以在年宴家家户户灯笼耀的时候,千岁翁将他的傀儡扔入火中取暖。

    看似与先前仙童楼里的牵丝戏相同,但千岁翁的故事要出乎意料的多。最后,千岁翁被傀儡诅咒永生永世不老不死却又病痛难耐。只因傀儡燃烧时,千岁翁也不曾为它落下一滴泪。

    而在世间孑然一身的千岁翁在下雪天会习惯性地将伞偏移,哪怕他身边空无一人,也因此满头乌发被雪掩成白发。

    谢淮安轻嗤,“若要嘲讽我,这不是个贴切恰当的典故。”

    这条小路像是走了有两个时辰般,所有的花草都已经在雪被里看不出身影。意料之外的是,走到宋鸣玉在宫里的居所时,连着几天大雪寒风的汉阳却出了晴。冬阳倦倦,日光粲然。彤云密布的苍穹上久违见了鸟雀掠过,宋鸣玉不紧不慢地解开盘扣,才找到花瓶将梅花插好的谢淮安顿时如冻僵一般杵在原地不动弹。

    宋鸣玉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卸下衣装,纤瘦的身体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刀疤,最触目惊心的一道从右肩一直劈到了下胯。除此之外,便是肉粉的烧伤痕迹。平坦的小腹像是铺了十里红妆,手臂如被盘龙交缠的伤怎让人忍心直视。

    宋鸣玉百无禁忌,拆去旧布带后,又将更轻薄的丝绸带一圈一圈裹住自己的上半身。她随手拿了一件大氅盖在身上,纤指将玉扣一一系上。

    宋鸣玉注意到了谢淮安一触即离的目光,她命人取来热姜汤,先是探舌试了试温度,才开始大口卷饮。

    直至喝完,身体的寒意尽数被驱散。

    “若是叫人瞧见你进了这儿,只怕下次也要称呼你一声厂卫。”宋鸣玉并不想提及自己身上的疤痕,便随意找了句话掖过去。

    良久的沉默。

    ......

    .......

    ......

    宋鸣玉:“不妨说一下,你这番献殷勤的目的是什么?”

    她的目光很像幼时谢淮安在上祭节所见的神女像,那时宋鸣玉也是上蹿下跳,颇不安分。

    “谢淮安!”身旁着朱红襦裙的少女砰地扑在蒲团上,“你向神女许愿了吗?你许的什么愿?”

    这一举动的确冒失,神堂虽未要求清净,人人却都默不作声,独独她进来便喧闹了。谢淮安见所有世家子弟都挑目过来,顿时涨红了脸,只觉得被这样一个不识礼数的女子缠上丢脸极了。

    然而宋鸣玉粗枝大叶,根本不知旁人讥笑,只满心满眼瞧着他。

    良久,谢淮安无奈叹了一口气:“愿望说出来会不灵的。”

    “是吗?如果不大声说出来,怎么让神女听见呢?”

    谢淮安轻轻捏住拳,隐忍了须臾后才慢吞吞地解释道:“反正愿望说出来就是会不灵。”

    宋鸣玉大失所望,小脸皱在一起盘着手道:“那我便不向神女许愿了,连愿望都不能大声说出来,多憋屈啊。”

    谢淮安见身后一纨绔子弟正抬着指对准宋鸣玉同旁边的小姐窃窃私语,顿时眉头紧蹙。他不动声色地撩袍起身,待那纨绔子弟要上前许愿时,飞扬的衣袂将香炉打翻,香灰洒在那男子身上,香柱也顺势将他的衣服烫出大洞。

    宋鸣玉愣住了,而谢淮安只是抖一抖衣袍,便道:“走吧,去找个可以说出愿望的神堂。他们喜欢窃窃私语憋来憋去,就让他们憋着吧。”

    谢淮安走在宋鸣玉前头,就在那纨绔子弟要上前讨说法时,宋鸣玉便一脚将圆凳踹了过去,直直地撞在那人膝盖上。

    顿时,谢淮安便听见阵阵痛呼声。

    他刚要回头,宋鸣玉便制止了他:“谢淮安,你看看前面是不是伯父伯母?”

    在谢淮安注意力向前时,宋鸣玉才缓缓回首,她眼中划过一丝得逞,又鬼灵精怪地吐舌,便又提着裙摆跟上谢淮安。

    那时谢淮安只觉得神女像的面孔太冰冷,眼神太漠然。而今触目如故,看见的却不再是当年笑靥如花的宋鸣玉。

    他就这样盯着宋鸣玉看了好一会,看得她久违感到不自在。宋鸣玉轻抚后颈将发丝撩拨开,仄首道:“谢淮安,你一向主张克己复礼。这似乎并不符合你遵从的礼。”

    谢淮安无言,他的目光落在那冰晶未化的梅花上。如宋鸣玉所料,才洗刷冤屈不久的宋鹤怜迎来了在汉阳的第一次刺杀。

    其中一人手持双刀。

    “宋鸣玉。”他忽然开口唤她。

    宋鸣玉知道,谢淮安每每对她这样直呼其名,都是在酝酿一场新的风雨。

    “我们不是在扶持这个摇摇欲坠的北齐,而是北齐所有的百姓。”

    宋鸣玉等了许久,却听见谢淮安冒出这样一句话,这种高尚的话,她实在是嗤之以鼻。

    “是啊,我也不是要毁掉这个本就作茧自缚的北齐。而是要让负了宋家的所有人,血债血偿。”

    谢淮安目光幽郁,薄唇轻启:“太子绝不能有事。”

    宋鹤怜果然是棘手的家伙......能察觉到陆嘉羡对太子的控制,也能察觉到自己的目的。陆嘉羡不需要一个励精图治的皇位继承人,但他需要一个有些聪明便洋洋得意,眼光狭隘的上位者。

    自以为势在必得的猎人反而是猎物的盘中物,而她要做的,是将猎人和猎物,都困死在笼中,重新扶持一个新的傀儡。

    因此,宋鸣玉很快接了话。

    “实在可惜,太子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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