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六）
府吏回来时，刚过正午。
胡广瑞待在偏堂，神色颇不愉悦，可比起方才在堂上的愤怒，他脸上多了些慌乱。
沈应文悄声说的那句话，让他坐立难安。
思绪紧张时，门忽然被人打开，胡广瑞被吓一跳。
“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收回面上惊慌，又回归往常那份镇定。
府吏来到他跟前，却迟不开口。
“可有查出什么？”
府吏摇摇头，随后禀告：“那妇人今早便下葬，我们想去验尸查案，可她儿子趴在坟冢上，死活不肯离开，我们连靠近都不行，更别提开棺验尸了。”
死者为大，府衙之人若是擅自掘人坟开棺验尸，定会挑起民怒。
胡广瑞也犯了难，若再不查，日后恐怕就更难了。
“他父亲现在如何？”
胡广瑞忽然问。
“他仍在狱中，并无大碍，按律令过两日就能放出来。”
面上焦急散了许多，胡广瑞慢慢起身，“你去告诉那孩子，若是同意开棺验尸，他爹爹就能回到家去。”
府吏松口气，得了法子自是比将才轻松许多，“是。”
即便这是白日，可狱中依旧昏暗。
潮湿混着血水气，林熹桐几欲作呕。
比起别处狭小黑暗的监牢，林熹桐待的地方还算明亮。
微弱日光穿过小小的窗照在她身上，给予她些许慰籍。
她趴在草席上，不得动弹。即使医工为她上过药，可依旧疼痛难忍。
眉头紧皱，双唇苍白，她不可能睡得安稳。
只是想到府衙已派人前去查案，她便安宁了许多，于她而言，这皮肉苦是值得的。
剧烈的痛苦与疲劳纠缠，她在痛苦中慢慢睡去。
她睡得很浅，没歇多久便再次睁眼。
受刑处的疼痛让她大汗淋漓，她忽然觉得方才在公堂上受棍杖刑罚的痛不及含伤在床的万分之一。
二十杖，刑罚归为数，她能一下一下数着，很快就会结束。可伤痛不可计，如流水贯彻全身，让她的思绪渐渐混乱，疼痛也被放大，她不知道伤痛何时才能减少几分。
监牢已不似之前那般有微弱日光照拂，也不再施舍她半分温暖。
这里很昏暗，昏暗到让她在这夏日有些冷。
林熹桐尽力慢慢扭头，可还是扯到伤处，吃痛地将手心掐出红痕。
四方小窗外是日暮黄昏，淡紫的霞光与昏暗的监牢格格不入。
她一直望着，直到霞光不再，直到天地归为黑暗。
黑暗中，只她一人。
骨肉疼痛与内心痛楚被放大到极致，她阖眼，拨动腕上佛串，竭力平复思绪不去想伤处的痛。
可是她做不到。
“熹桐。”
意识模糊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可她没有力气抬头看，更没有意识去辨别。
锁链碰撞，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步履声。
“师……”仅凭最后一点意志，林熹桐终于认出来，可是现在她不再是徐先生的学生，又怎能再唤刘知宜为师母。
她将余下的字咽回去。
林熹桐还未回过神，刘知宜便哭出声来。
她跪在林熹桐身旁，颤抖着手不敢去碰，生怕加重她的疼痛。
“你又是何苦遭这样的罪？”
眼泪簌簌滑落，刘知宜心痛得难以自抑。
白日她就听说有人敲响登闻鼓，可济仁堂事务太多，她根本无心去在意，更不会想到那人会是林熹桐。若不是一男子来济仁堂告诉她，她恐怕不会知道今日的事，更会让林熹桐一人孤零零地在这儿受苦。
刘知宜费尽所有心思才能到这儿，可她不敢告诉太多人，更不敢告诉此时仍处伤中的徐荣根。
现在，唯有张正钧一人跟她过来。
他站在监牢外，不便入内。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入府衙的牢狱，此前他曾听说过这儿是何等的阴森，可所有的认知单单停留在脑海纸页，当他踏入牢狱的那一刻，浑身止不住颤栗，他才对“阴森”一词有了具体的理解。
他不敢走近去看她的惨状，更不敢去想今日在公堂上她是如何受的刑。
林熹桐始终没有开口，竭力忍住眼里的泪好不让刘知宜担忧。
即便她的伤是可视之重，可她仍想藏住心中的恐惧与脆弱，不让任何人窥见分毫。
“若我知道你要受这样的罪，那日我定不会答应你走，你这孩子，太傻太固执。”
刘知宜很后悔，她从未想过林熹桐口中还清白的法子会是选择只身入水火。
她转头想掀开衣服去看林熹桐身上的伤，可刚触碰到衣服，又害怕地将手收回，她不敢去看。
心中所想已是恐怖至极让她心痛万分，林熹桐身上的伤定要比她想的还要重。
“你现在一定很痛。”
林熹桐拉住她的手，竭力朝她笑，“府衙为我找了医工，又帮我上药，已经好了许多。”
这只是安慰刘知宜的话，即便伤处已上药，可疼痛仍旧深重。
“老……”林熹桐暗自吃痛，“徐先生他现在可还好？”
刘知宜知她心中仍有愧疚，又气又心疼，“你伤得如此重，又何必再去想他？”
“他从未答应过不再认你为徒，你依旧是他的学生，你老师他从未怪过你，他很担心你。”
刘知宜视线早已模糊，却还是回头看向门外的人，“你张师兄此刻就在门外，他也很担心你。”
酸楚涌入鼻腔，林熹桐险些落出泪来。
“师母在就好，师母……我的事不要告诉太多人，更不要告诉老师。”
“这如何能瞒得住？”
敲响登闻鼓从不是小事，有心者很快就会知道是谁，徐荣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林熹桐扭过头，不再去看她，眼泪也再难忍住，痛快地划过脸颊落在草席上。
“师母，我很累了，我想休息。”
长久沉默，刘知宜知道她心意已决，不会再改。
监牢死寂，没有一点儿声响。
林熹桐不知此刻是何时，只能看见小窗外灰黑一片，监牢寒凉得连月光都不肯进入。
她仍是睡不着，只能慢慢拨动腕上佛串。
今日在公堂上，她又感受到佛串温热，又看见无数莹尘，那些莹尘让她的疼痛少了许多。
“洛宋淮。”
林熹桐小声呢喃，眼眶渐渐发热。
受刑时她能感受到他趴在自己背后，亦能感知到他无能为力时的痛苦，可是当她受刑结束，他不见了，连同那些莹尘一并消失。
一道温暖划过脸颊，佛串也慢慢变得温热。
微微莹光乍现，愈来愈亮，在她面前聚成人形。
她的痛苦少了许多。
狭小黑暗的监牢终于有了一丝光亮，林熹桐伸出手，想要触碰他。
洛宋淮坐在她身侧，握住她的手。
鬼魅的热与生者的凉在这一瞬碰撞，洛宋淮真切地感受到了冷，冷热的悬殊让他身子一颤。
林熹桐忽然扯唇笑，将他的手抓得更紧。
“有时候，做个鬼也很好。”
不受人世纷扰，自在逍遥，这样很好。
他否定得很果决：“不，一点也不好。”
做一个鬼一点也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在林熹桐面前痛恨自己的身份，他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
因为是鬼，所以什么也做不了。
今日打在她身上的杀威棒，也以千万倍的力量打在他心上，让他的魂魄痛苦地破碎。
“洛宋淮，”她拉着他的手，轻咳一声，“我好冷。”
“你能不能……抱着我？”
她太渴望他身上的温暖，便万分希望能在他怀中。
怔愣一瞬，洛宋淮躺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抬手抱住她。
“疼不疼？”
她不再嘴硬强撑，“疼。”
洛宋淮忙抬手，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
林熹桐没忍住笑，用指尖一下一下地点他的手，“不是因为你才疼，我一人时只觉又冷又疼，可你抱着我，我就只有疼了。”
他仍在担心，“真的？”
林熹桐“嗯”一声。
他又重新抱着她，试探着慢慢向她靠近，好让她能再暖些。
她闭上眼，眉头舒展许多。
借着微弱莹光，看着她依旧无血色的脸，洛宋淮不受控制地心痛，“对不起。”
林熹桐按着他的指节，忍着喉间苦涩，“不要说对不起。”
她竭力挪动身子，与他离得更近，“因为现在你抱着我，我就不觉得冷了，洛宋淮，做一个鬼也很好。”
他将手轻轻搭在她背处，莹尘也随之而来，停留在伤处。他竭力放轻力度，慢慢抚摸她的背脊，让她能好受些。
暗夜里，呼吸微弱平缓，眉目也渐渐舒展，林熹桐终于睡去。
他看着她，眼眶湿润，周遭的莹尘也模糊起来，“林熹桐，我很恨自己。”
沈府内，沈月容对着绣了一小块的春山飞鸟图发愁。
玉霜瞧出她心中不快，走上前安慰，“姑娘绣得已经很好了。”
沈月容将针线锦缎丢在一边，猛地站起，又忽然在房中焦急地来回踱步。
她听闻今日消息，一整日难以心静。
她突然顿住，“玉霜，我哥哥他现在可有回来？”
没等玉霜回答，沈月容便推门出去，往沈应文房中跑去。
可他屋内无有光亮，丝毫没有人存在的气息。
她跑到府门口，左顾右盼地等他。
明月高悬，沈月容等了许久才等到他。
见到沈月容的那一刻，沈应文明显有些诧异和慌乱。不用问，他便从她的异常举动中明白她已知晓今日事。
没等沈月容开口，沈应文提先说：“这事我晚些同你说。”
“公子，大人正在书房等你。”
府上仆从走到沈应文面前，传达沈昌贤的令。
他似乎已有准备，没多迟疑，“好，我现在就过去。”
随即，他便朝书房走去。
沈月容仍跟着他，一言不发。
沈应文停步，挡在她面前，只丢下一句话：“你不要过来。”
门窗紧闭，沈昌贤正坐在案前提笔写字，他听见沈应文上前，却没有停笔抬头看他一眼。
两人无言，良久，沈应文才率先打破这片沉默。
“爹爹。”
沈昌贤顿笔，暗自叹口气，“你今日去了府衙？”
“是。”
他将笔放下，起身走到沈应文跟前。
“你以为你是在帮她？堂堂皇城司副使，竟会为了一个女子出现在府衙，甚至是要为她申冤。你让旁人如何看你？”
“旁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
见他丝毫不觉得错，沈昌贤心中更是烦乱。
“你今日在公堂上，插手府衙之事，灭他人威风，得罪了人竟还能如此坦荡？！”
“你难道不知他妹妹是谁？”
沈应文看着他，将手紧紧攥住，“爹爹竟也是看人说话的人。”
听此言，沈昌贤眉目一拧，神色也气愤起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若是不如此，我怎会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你又怎能安坐在皇城司？你姐姐不如此，我们一家又怎能安居在这京城？”
沈昌贤又垂眸忧虑起来，“胡广瑞他妹妹如今有孕，不知是公主还是皇子，若是皇子，今后的日子怕是难了。”
“爹！”
他此言正是暗指在宫中的姐姐与外甥是争取夺利的工具，沈应文气恼难当。可这是事实，旁人都知道的事实，这样的事实又让他心中羞愧。
沈昌贤心烦意燥，“你给我出去！”
房门猛地被打开，沈月容跑进来，抓住沈昌贤的胳膊，“爹爹，是我求哥哥去帮林姐姐，不要再对哥哥动怒了。”
沈昌贤看着她，眼里再没有往日那份宠爱，他此刻已是心烦到极限，连思绪都混乱起来，“是你？”
沈应文又开口：“是我执意要去府衙，这事她不知道，也与她无关。”
沈月容扭头看他，她实在不知他此刻为何还要如此固执，只要在爹爹面前认个错服个软，爹爹定不会生气。
沈昌贤不去理会沈应文的话，转头对沈月容说：“那女子对你的恩情就这么重？”
她紧闭着嘴，竟不敢说话。
“她不过是为你疗伤，这小小的恩情，沈家早就还完了。”
他撇开沈月容的手，回坐在椅子上，重新拿起笔写起字来。
他语气很淡，淡到让两人恐惧，“她不过是一个外乡的寻常女子，她的清白连同她的命一样微不足道，就算今日她死在杀威棒下，也不值得怜惜。”
沈月容往后退半步，双腿发软差点跪在地上。
眼前的人，太过冷漠。
凡者命如浮萍，高位者从不在乎。
她声音发颤，慢慢朝沈昌贤走去，“爹。”
沈应文拦住她，将她拉走。
屋外月明星稀，无有声响。
胡广瑞待在偏堂，神色颇不愉悦，可比起方才在堂上的愤怒，他脸上多了些慌乱。
沈应文悄声说的那句话，让他坐立难安。
思绪紧张时，门忽然被人打开，胡广瑞被吓一跳。
“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收回面上惊慌，又回归往常那份镇定。
府吏来到他跟前，却迟不开口。
“可有查出什么？”
府吏摇摇头，随后禀告：“那妇人今早便下葬，我们想去验尸查案，可她儿子趴在坟冢上，死活不肯离开，我们连靠近都不行，更别提开棺验尸了。”
死者为大，府衙之人若是擅自掘人坟开棺验尸，定会挑起民怒。
胡广瑞也犯了难，若再不查，日后恐怕就更难了。
“他父亲现在如何？”
胡广瑞忽然问。
“他仍在狱中，并无大碍，按律令过两日就能放出来。”
面上焦急散了许多，胡广瑞慢慢起身，“你去告诉那孩子，若是同意开棺验尸，他爹爹就能回到家去。”
府吏松口气，得了法子自是比将才轻松许多，“是。”
即便这是白日，可狱中依旧昏暗。
潮湿混着血水气，林熹桐几欲作呕。
比起别处狭小黑暗的监牢，林熹桐待的地方还算明亮。
微弱日光穿过小小的窗照在她身上，给予她些许慰籍。
她趴在草席上，不得动弹。即使医工为她上过药，可依旧疼痛难忍。
眉头紧皱，双唇苍白，她不可能睡得安稳。
只是想到府衙已派人前去查案，她便安宁了许多，于她而言，这皮肉苦是值得的。
剧烈的痛苦与疲劳纠缠，她在痛苦中慢慢睡去。
她睡得很浅，没歇多久便再次睁眼。
受刑处的疼痛让她大汗淋漓，她忽然觉得方才在公堂上受棍杖刑罚的痛不及含伤在床的万分之一。
二十杖，刑罚归为数，她能一下一下数着，很快就会结束。可伤痛不可计，如流水贯彻全身，让她的思绪渐渐混乱，疼痛也被放大，她不知道伤痛何时才能减少几分。
监牢已不似之前那般有微弱日光照拂，也不再施舍她半分温暖。
这里很昏暗，昏暗到让她在这夏日有些冷。
林熹桐尽力慢慢扭头，可还是扯到伤处，吃痛地将手心掐出红痕。
四方小窗外是日暮黄昏，淡紫的霞光与昏暗的监牢格格不入。
她一直望着，直到霞光不再，直到天地归为黑暗。
黑暗中，只她一人。
骨肉疼痛与内心痛楚被放大到极致，她阖眼，拨动腕上佛串，竭力平复思绪不去想伤处的痛。
可是她做不到。
“熹桐。”
意识模糊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可她没有力气抬头看，更没有意识去辨别。
锁链碰撞，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步履声。
“师……”仅凭最后一点意志，林熹桐终于认出来，可是现在她不再是徐先生的学生，又怎能再唤刘知宜为师母。
她将余下的字咽回去。
林熹桐还未回过神，刘知宜便哭出声来。
她跪在林熹桐身旁，颤抖着手不敢去碰，生怕加重她的疼痛。
“你又是何苦遭这样的罪？”
眼泪簌簌滑落，刘知宜心痛得难以自抑。
白日她就听说有人敲响登闻鼓，可济仁堂事务太多，她根本无心去在意，更不会想到那人会是林熹桐。若不是一男子来济仁堂告诉她，她恐怕不会知道今日的事，更会让林熹桐一人孤零零地在这儿受苦。
刘知宜费尽所有心思才能到这儿，可她不敢告诉太多人，更不敢告诉此时仍处伤中的徐荣根。
现在，唯有张正钧一人跟她过来。
他站在监牢外，不便入内。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入府衙的牢狱，此前他曾听说过这儿是何等的阴森，可所有的认知单单停留在脑海纸页，当他踏入牢狱的那一刻，浑身止不住颤栗，他才对“阴森”一词有了具体的理解。
他不敢走近去看她的惨状，更不敢去想今日在公堂上她是如何受的刑。
林熹桐始终没有开口，竭力忍住眼里的泪好不让刘知宜担忧。
即便她的伤是可视之重，可她仍想藏住心中的恐惧与脆弱，不让任何人窥见分毫。
“若我知道你要受这样的罪，那日我定不会答应你走，你这孩子，太傻太固执。”
刘知宜很后悔，她从未想过林熹桐口中还清白的法子会是选择只身入水火。
她转头想掀开衣服去看林熹桐身上的伤，可刚触碰到衣服，又害怕地将手收回，她不敢去看。
心中所想已是恐怖至极让她心痛万分，林熹桐身上的伤定要比她想的还要重。
“你现在一定很痛。”
林熹桐拉住她的手，竭力朝她笑，“府衙为我找了医工，又帮我上药，已经好了许多。”
这只是安慰刘知宜的话，即便伤处已上药，可疼痛仍旧深重。
“老……”林熹桐暗自吃痛，“徐先生他现在可还好？”
刘知宜知她心中仍有愧疚，又气又心疼，“你伤得如此重，又何必再去想他？”
“他从未答应过不再认你为徒，你依旧是他的学生，你老师他从未怪过你，他很担心你。”
刘知宜视线早已模糊，却还是回头看向门外的人，“你张师兄此刻就在门外，他也很担心你。”
酸楚涌入鼻腔，林熹桐险些落出泪来。
“师母在就好，师母……我的事不要告诉太多人，更不要告诉老师。”
“这如何能瞒得住？”
敲响登闻鼓从不是小事，有心者很快就会知道是谁，徐荣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林熹桐扭过头，不再去看她，眼泪也再难忍住，痛快地划过脸颊落在草席上。
“师母，我很累了，我想休息。”
长久沉默，刘知宜知道她心意已决，不会再改。
监牢死寂，没有一点儿声响。
林熹桐不知此刻是何时，只能看见小窗外灰黑一片，监牢寒凉得连月光都不肯进入。
她仍是睡不着，只能慢慢拨动腕上佛串。
今日在公堂上，她又感受到佛串温热，又看见无数莹尘，那些莹尘让她的疼痛少了许多。
“洛宋淮。”
林熹桐小声呢喃，眼眶渐渐发热。
受刑时她能感受到他趴在自己背后，亦能感知到他无能为力时的痛苦，可是当她受刑结束，他不见了，连同那些莹尘一并消失。
一道温暖划过脸颊，佛串也慢慢变得温热。
微微莹光乍现，愈来愈亮，在她面前聚成人形。
她的痛苦少了许多。
狭小黑暗的监牢终于有了一丝光亮，林熹桐伸出手，想要触碰他。
洛宋淮坐在她身侧，握住她的手。
鬼魅的热与生者的凉在这一瞬碰撞，洛宋淮真切地感受到了冷，冷热的悬殊让他身子一颤。
林熹桐忽然扯唇笑，将他的手抓得更紧。
“有时候，做个鬼也很好。”
不受人世纷扰，自在逍遥，这样很好。
他否定得很果决：“不，一点也不好。”
做一个鬼一点也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在林熹桐面前痛恨自己的身份，他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
因为是鬼，所以什么也做不了。
今日打在她身上的杀威棒，也以千万倍的力量打在他心上，让他的魂魄痛苦地破碎。
“洛宋淮，”她拉着他的手，轻咳一声，“我好冷。”
“你能不能……抱着我？”
她太渴望他身上的温暖，便万分希望能在他怀中。
怔愣一瞬，洛宋淮躺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抬手抱住她。
“疼不疼？”
她不再嘴硬强撑，“疼。”
洛宋淮忙抬手，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
林熹桐没忍住笑，用指尖一下一下地点他的手，“不是因为你才疼，我一人时只觉又冷又疼，可你抱着我，我就只有疼了。”
他仍在担心，“真的？”
林熹桐“嗯”一声。
他又重新抱着她，试探着慢慢向她靠近，好让她能再暖些。
她闭上眼，眉头舒展许多。
借着微弱莹光，看着她依旧无血色的脸，洛宋淮不受控制地心痛，“对不起。”
林熹桐按着他的指节，忍着喉间苦涩，“不要说对不起。”
她竭力挪动身子，与他离得更近，“因为现在你抱着我，我就不觉得冷了，洛宋淮，做一个鬼也很好。”
他将手轻轻搭在她背处，莹尘也随之而来，停留在伤处。他竭力放轻力度，慢慢抚摸她的背脊，让她能好受些。
暗夜里，呼吸微弱平缓，眉目也渐渐舒展，林熹桐终于睡去。
他看着她，眼眶湿润，周遭的莹尘也模糊起来，“林熹桐，我很恨自己。”
沈府内，沈月容对着绣了一小块的春山飞鸟图发愁。
玉霜瞧出她心中不快，走上前安慰，“姑娘绣得已经很好了。”
沈月容将针线锦缎丢在一边，猛地站起，又忽然在房中焦急地来回踱步。
她听闻今日消息，一整日难以心静。
她突然顿住，“玉霜，我哥哥他现在可有回来？”
没等玉霜回答，沈月容便推门出去，往沈应文房中跑去。
可他屋内无有光亮，丝毫没有人存在的气息。
她跑到府门口，左顾右盼地等他。
明月高悬，沈月容等了许久才等到他。
见到沈月容的那一刻，沈应文明显有些诧异和慌乱。不用问，他便从她的异常举动中明白她已知晓今日事。
没等沈月容开口，沈应文提先说：“这事我晚些同你说。”
“公子，大人正在书房等你。”
府上仆从走到沈应文面前，传达沈昌贤的令。
他似乎已有准备，没多迟疑，“好，我现在就过去。”
随即，他便朝书房走去。
沈月容仍跟着他，一言不发。
沈应文停步，挡在她面前，只丢下一句话：“你不要过来。”
门窗紧闭，沈昌贤正坐在案前提笔写字，他听见沈应文上前，却没有停笔抬头看他一眼。
两人无言，良久，沈应文才率先打破这片沉默。
“爹爹。”
沈昌贤顿笔，暗自叹口气，“你今日去了府衙？”
“是。”
他将笔放下，起身走到沈应文跟前。
“你以为你是在帮她？堂堂皇城司副使，竟会为了一个女子出现在府衙，甚至是要为她申冤。你让旁人如何看你？”
“旁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
见他丝毫不觉得错，沈昌贤心中更是烦乱。
“你今日在公堂上，插手府衙之事，灭他人威风，得罪了人竟还能如此坦荡？！”
“你难道不知他妹妹是谁？”
沈应文看着他，将手紧紧攥住，“爹爹竟也是看人说话的人。”
听此言，沈昌贤眉目一拧，神色也气愤起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若是不如此，我怎会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你又怎能安坐在皇城司？你姐姐不如此，我们一家又怎能安居在这京城？”
沈昌贤又垂眸忧虑起来，“胡广瑞他妹妹如今有孕，不知是公主还是皇子，若是皇子，今后的日子怕是难了。”
“爹！”
他此言正是暗指在宫中的姐姐与外甥是争取夺利的工具，沈应文气恼难当。可这是事实，旁人都知道的事实，这样的事实又让他心中羞愧。
沈昌贤心烦意燥，“你给我出去！”
房门猛地被打开，沈月容跑进来，抓住沈昌贤的胳膊，“爹爹，是我求哥哥去帮林姐姐，不要再对哥哥动怒了。”
沈昌贤看着她，眼里再没有往日那份宠爱，他此刻已是心烦到极限，连思绪都混乱起来，“是你？”
沈应文又开口：“是我执意要去府衙，这事她不知道，也与她无关。”
沈月容扭头看他，她实在不知他此刻为何还要如此固执，只要在爹爹面前认个错服个软，爹爹定不会生气。
沈昌贤不去理会沈应文的话，转头对沈月容说：“那女子对你的恩情就这么重？”
她紧闭着嘴，竟不敢说话。
“她不过是为你疗伤，这小小的恩情，沈家早就还完了。”
他撇开沈月容的手，回坐在椅子上，重新拿起笔写起字来。
他语气很淡，淡到让两人恐惧，“她不过是一个外乡的寻常女子，她的清白连同她的命一样微不足道，就算今日她死在杀威棒下，也不值得怜惜。”
沈月容往后退半步，双腿发软差点跪在地上。
眼前的人，太过冷漠。
凡者命如浮萍，高位者从不在乎。
她声音发颤，慢慢朝沈昌贤走去，“爹。”
沈应文拦住她，将她拉走。
屋外月明星稀，无有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