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我的爱情，宁死不屈；宫的爱情，某皇冠上装饰的举世无双的大钻石也不能与之争艳或者换取。我们之间的爱情在淤泥中依然纯洁如玉。我怀里拥着这一个纯洁的美人，就能忘却这世上一切的污秽。” ——他几乎没有闲心看小说，但还是想起了少女摘抄的《金色夜叉》中的那段话。拥着这位少女，降谷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一种纯净而有力的美，就如同她的生命一般。她是像白莲一样诞生于污泥之中的美，又像她的本名一样，于绝境幽谷生生不息。
降谷坐在高级料亭前的长椅上，看着林间逐渐落下地平线的夕阳，这时院子里枯山水的白色石块也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黄，让人心情宁静下来。就在他这样短暂发愣之际，有只脏兮兮的三花猫朝脚下跑来，后面紧跟着一个发髻凌乱的艺妓穷追不舍。女子因为身上的和服不便奔跑，看神情甚是不耐烦。
“对不起，您能帮我抓住它吗？“
“啊啊，好的。“
降谷帮忙抓住了猫，把它放进女子怀里，女子道了谢，脸上带着艺妓那种职业性的笑容，“真巧啊，在等人？”
“是啊。”降谷觉得猫看起来眼生，就问，“这是阿菊小姐的猫？“
“不是哟。”女子叹了口气，兴味索然地低头应着，一面用指尖抚摸着猫的脑袋，“是白莲的。那孩子非得从外面捡回来，要是再丢了，怕是要哭得烦人。”
“噢，那还真是多谢了。”
等这话说出了口，降谷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对方妹妹的立场上思考了。这样就好像他已经做了那少女的赞助人1似的。
院子里灌满水的惊鹿一端落了地，竹筒在石板上砸出空寂的声响，流水声似乎大了些，听起来有种幽寂之感。阿菊似乎闲得无聊，一面抬眼看了看花瓣被夕阳染红的吉野樱，一面戏谑道：“对了，您这回也是来找我妹妹的吧?”
不同于陪宴之时，女子语气中隐约有种不待见人的意味，是那种京都人独有的礼貌却轻慢的语调。两道黑眉也比先前画得越发凌冽，竟如同锋利的刀剑一般，这样一来，竟衬托得颧骨更高了，瘦削的面容给人清冷傲慢之感，而两片红得似烈火的嘴唇并不衬托其妩媚，反倒尽显敦厚。虽然尽量打扮得妖娆，整个人却给人一种凌厉又偏执的感觉，令人联想起掌管万物的大地女神。与其说是资深的完美艺妓或是什么，不如说是特立独行之人更为合适。
“虽说不完全是，但也大概如此。”
见女子逐渐变得不好应付的架势，降谷只得坦诚相告，想了想又说：
“前夜的事确实是我们不对，但没有欺负妳妹妹的意思。”
女子生气的原因很容易猜到。想来是因为知道了妹妹与客人共浴的事。
“不碍事的。那孩子说她是自愿的。”阿菊无所谓似的平静应道。
果然如此。降谷还能回忆起共浴之时的情形，原本要求女孩共浴的人并非自己，结果连辩解都显得徒劳，并且无可不免地感到一丝尴尬。恐怕阿菊心中已经暗自将他与同僚一同视为寡廉鲜耻的登徒子，但原本预想的劈头盖脸的谩骂并没有到来。
“既然是自愿的，那就悉听尊便了。白莲的赞助一事，您找妈妈谈谈吧。”
“实不相瞒，正有此意。”
“那就劳驾您在这儿等等吧，失陪了。”
降谷说好，女子牵了牵和服下摆，稍稍低头行了个礼，然后趾高气扬地抱着猫离开了。
“怎么着，好不容易攀上高枝就得意忘形了，就开始随便对人甩脸色。”
妓馆里的清洁女工走过来搭话，看样子是手头的活计做完了。降谷笑了笑，没好意思提阿菊生气的原因。女子做的是清洁地板的差事，样貌约摸四五十岁，为人相当爽利，灰蓝色制服洗得发白，头发盘得整整齐齐，把白毛巾搭在肩上，坐下来与降谷闲聊。虽然说起话来喋喋不休，但不至于让人讨厌，反倒让人觉得亲切。
“啊，您贵安。是在等人？“
”是的。您也忙完了？“
“是呢，很快的。”女子应着，这时降谷才看清对方胸前名牌上写的“岛尾初江”四字。
“刚才和阿菊说什么了，那姑娘可不好惹的。”
”没什么，对方大概心情不好吧。“
“用不着跟她一般见识，这儿的姑娘没几个那种德性的。“初江嘲笑似的说，“年纪也不小了，脾气臭还自命不凡，那样的迟早丢饭碗。”
“倒是无妨。我不是来找她的。”降谷把双手交叠放在并拢的膝盖上。
初江话锋一转，换上试探语气：“这么说，您是心有所属啦？”
“啊啊，算是吧。“
”嚯，真可惜，本来还想把亲戚的女儿介绍给你呢。不过，想来你也不像个坏小伙，我就不怕和你多说几句。“
“唉唉，要是被人家知道经常来找艺妓玩，怕是要被嫌弃的吧。”见初江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降谷也以同样的态度回应，又问对方要说的事。
“啊，忘了，您还托人找过阿菊的妹妹吧，怎么样，人不错吧？“
”嗯，不错的。但那不是托人找的，早就是认识的。“
初江一听，立即展露出饶有兴趣的模样：“白莲小姐的确是名气越来越响，就是奇怪得恨，为她神魂颠倒的男人不少，但迟迟没找到赞助人。”
“为什么？”
“因为打人的事吧。被说‘有暴力倾向’什么的，就传开了，一个阿菊就够受的了，再来一个可不行。再出色也不行吧。”初江以闲谈的语气说，“但是敢动手打客人的姑娘，终究是有那个资本的。这样一来，因为好奇何种美人才能让人忍受殴打，指名要她去跳舞的客人便只多不少。甚至就有在饭后席间求着她打耳光的。只不过，本人的性格其实好得很，从没见过她真的打人。”
“是我的错觉啊。刚来的时候就见过那孩子，完全看不出来暴力倾向什么的。原本以为越是漂亮的艺妓会越早接受赞助。想得太简单了。”降谷笑道。
“那不是的。资质也是原因。越是资质难得的姑娘，东家越会谨慎考虑，像白莲小姐那样的，就更要好好关照了。”
说是“关照“，降谷却听出女子话中暗含的舞女正被东家利用的意味。但女子本身对此又是一本正经的态度，让人感到一丝别扭的真诚。
“那你也是来找那孩子的？”初江说完，冷不丁地问。
“是的。但并非出于什么好奇心，就是因为喜欢才来的。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女人。”降谷用坦诚的语气应道。他不愿在这样的地方同人聊起私事，便拿出男人最熟练的那套说辞来，一半是真心，一半是敷衍，“总觉得外头的会所太闹腾了，来往的客人又多，没法尽兴，这里的刚刚好，多花点钱也值得。”
“瞧你说的，把这地方当成只顾赚钱玩乐的夜总会了吧。难怪阿菊看你不顺眼。”初江的语气甚是意外，给人一种嘲笑对方没见过世面的感觉，“虽说都是来消遣的，可光看姑娘们的言谈举止和表演名目，也该明白这里绝不是那种地方才是。”
降谷没有反驳，只觉得初江的话语间是不容辩驳的态度，对方甚至拿出了年长者那种兴师问罪的架势，若非是为了维护白莲的名誉，就是为了维护妓馆的生意。不过，初江越是一口咬定艺妓从来都是卖艺不卖身，就越是让人觉得自欺欺人。
“我们的姑娘虽然大多出身不好，可绝不是那种女人，绝不是。”初江以郑重的语气反复强调，“虽说有人忍不住那样胡思乱想，但事实并非如此。”降谷表示怀疑，但又碍于礼节不便多说，反倒是女子自己较起真来。初江叹了口气，最后终归让了一步：怎么做是艺妓的自由。只是，不打招呼就擅自跑到客人房间里过夜就得后果自负了，怎样都和东家无关，而若事先和东家打了招呼，那么东家就得把人关照下去，万一出了事，也得出面周旋。
“比方说什么事？”
“其实也就那些，什么被客人骚扰啦，不愿干下去想辞职啦，得了精神病偷偷溜出去被车撞啦什么的。”
“噢，听上去够呛啊。”降谷一面为自己的明知故问苦笑，一面心想这些都是在风月之地司空见惯的事情。
一开始没想过寻花问柳，也没有过女人，就连到了妓馆，偶然见到这名为白莲的美貌少女之后，也没想过要得到她，而是仅仅以一种品味至高艺术的姿态去欣赏。诚然如同僚所说，艺妓的确是完美又珍贵的艺术品，但他没有纯粹的心思去细细品味，更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任务就同一个风尘女子弄得不清不白，甚至拿出十分的真心来对待。再者，那少女即便现在天真浪漫，洁净得如同一张白纸，日后也必定染上烟花女子的习气。虽说现在由于羞涩懵懂没有对他投怀送抱，然而一颦一笑之间已经像是开始学着拿捏男人心思的样子。那种欲擒故纵的招数，恐怕也拿来对付过其他男人——自然地想到这点后，降谷一方面厌恶自己的理智，另一方面更觉得少女楚楚可怜。原本蓄意接近少女只是为了调查失踪前与之有密切来往的名侦探工藤新一，并未打算花钱赞助这位艺妓，现如今又意外得知少女恐怕和FBI的人也有交集，故而改变了主意。
再有，少女虽然已是含苞待放之姿，甚至在众多宾客眼中已然是可以染指的对象，但以理性的眼光来看，怎么都不算是个真正的大人。纵使并不打算将少女当作真正的情人，然而若是能以赞助人的方式保护她不过早地受到玷污，也算是做了个顺水人情。
“对了，如果决定好了，就最好尽快拿下。那样的姑娘找不到第二个的。”初江像是在鼓励降谷下决心似的说，“她的水扬迟早会被高价卖掉，至于卖给什么人，可就说不准了。”
水扬就是艺妓的初夜权，一旦成为女孩的赞助人，就拥有了这项权利。这一点在降谷决定做白莲的赞助人时就清楚了。初江的这种露骨的提示和先前坚称艺妓们守身如玉的倔强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对比，但本人看起来却对这种自相矛盾毫无知觉。长年在妓馆打杂，不可能连这点事都不明白，先前那样驳斥他，若非自身愚钝，就是为了顾及脸面。要么就是担心白莲被误会不是完璧之身吧。降谷这样想着，觉得无言以对。
“是要拍卖吗？“他装作好奇地问了一句。
“听说东家太太原本是打算这样做的。但规矩也并非一成不变。”初江坦诚道，“几年前开始吧，对白莲小姐有意的人就不少，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什么大作家啦，警视厅官员啦，国会议员啦，甚至还有欧洲的王室。只不过，因为姑娘年纪还小，就被藏了起来，暂时多受些关照。听说工藤家的公子还为了她砸了不少钱，不让她随便出去陪酒，甚至为了她和别的客人吵架来着。”
“工藤家？怎么回事？”
“哦，以为你知道那人呢，毕竟到处都有报道嘛，连我们这儿的小镇上都能看见他的头条，是个年轻气盛的高中生名侦探，但很早就失踪了。”
“听人说起过那个人。就是没想到会专程来这地方。”
“据说是三四年前吧，因为办案来过这里，遇到白莲小姐就一见钟情了。喜欢得要死要活的，还想为她赎身来着。”女子语气相当坦诚，直率，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那会儿怕是都才十三四岁吧。”
“是啊，就像青梅竹马一样。”女子以回忆的姿态继续说，“但两人终究只是孩子，再加上艺妓都签了合同，也是没办法的事。”
“有点遗憾了。”
“遗憾什么？”
“是个好侦探，怕也是个好男人。”
降谷以真诚的遗憾语气感慨道。一方面是为名侦探的失踪感到遗憾，一方面也是为对方无法再见到心仪的女子而遗憾。他猜测白莲并非完全因为合同不能脱身走人，也并非工藤不愿向妓馆支付高额的违约金来替她赎身，而是另有隐情，同时也认为自己对工藤的同情是人之常情。但年长的女子却以为他不解风情，拿出一副说教的架势来：
“那不是重点。刚才不是说了吗，就是因为他太久不露面，才错失良机的。东家只会为姑娘物色更合适的人。要是再磨蹭下去，小心被人捷足先登。”
“这样看来，得感谢工藤先生让出了这个大好机会。”
“多好啊，现在。”初江像是沉醉于幻想中一样自顾自地感慨道，“你和白莲小姐看起来就挺般配的，要是成了她的赞助人，恐怕更像一对真夫妻。”
“哎呀，说得我都快不好意思了。”降谷含笑附和。
话虽如此，但决计不会随便染指那个少女，降谷是这样想的。即便那少女的的确确以其迷人的姿色和非凡的资质使人神魂颠倒，但他还是决定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哪怕被人耻笑，哪怕那份关照少女的情谊在旁人眼里是不解风情、不识好货的愚蠢，他也将旁若无人地坚守自己的信念。作为一个干过某些脏活的潜入搜查官，见识过不少不择手段乃至无恶不作的人，在察觉到同僚对少女抱有的那种坏心思后，降谷就确信自己的底线比对方要高一些。就是这样的认识，让他体会到一丝微妙的优越感。然而，虽然自认为对少女的感情清廉纯洁得如同山间泉水，两人之间仍然有难以察觉的葛藤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生出，缠住了他。
降谷无法形容心中的那份情感。他试图把原因归结到天真浪漫的少女身上。他承认吸引自己的还有少女的美貌和她的艺术，让他感觉被纠缠了。那个小舞女当了艺妓之后，那种被缠住的感觉更强烈了。但他一点也不讨厌那种感觉。
与那种无法言喻的感情一同蛰伏的，还有脚下这片被冠以浪漫与美学之名的土地上像河流一样静静流淌多年的、一种与现代文明不符的灰色的悲哀。
降谷坐在高级料亭前的长椅上，看着林间逐渐落下地平线的夕阳，这时院子里枯山水的白色石块也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黄，让人心情宁静下来。就在他这样短暂发愣之际，有只脏兮兮的三花猫朝脚下跑来，后面紧跟着一个发髻凌乱的艺妓穷追不舍。女子因为身上的和服不便奔跑，看神情甚是不耐烦。
“对不起，您能帮我抓住它吗？“
“啊啊，好的。“
降谷帮忙抓住了猫，把它放进女子怀里，女子道了谢，脸上带着艺妓那种职业性的笑容，“真巧啊，在等人？”
“是啊。”降谷觉得猫看起来眼生，就问，“这是阿菊小姐的猫？“
“不是哟。”女子叹了口气，兴味索然地低头应着，一面用指尖抚摸着猫的脑袋，“是白莲的。那孩子非得从外面捡回来，要是再丢了，怕是要哭得烦人。”
“噢，那还真是多谢了。”
等这话说出了口，降谷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对方妹妹的立场上思考了。这样就好像他已经做了那少女的赞助人1似的。
院子里灌满水的惊鹿一端落了地，竹筒在石板上砸出空寂的声响，流水声似乎大了些，听起来有种幽寂之感。阿菊似乎闲得无聊，一面抬眼看了看花瓣被夕阳染红的吉野樱，一面戏谑道：“对了，您这回也是来找我妹妹的吧?”
不同于陪宴之时，女子语气中隐约有种不待见人的意味，是那种京都人独有的礼貌却轻慢的语调。两道黑眉也比先前画得越发凌冽，竟如同锋利的刀剑一般，这样一来，竟衬托得颧骨更高了，瘦削的面容给人清冷傲慢之感，而两片红得似烈火的嘴唇并不衬托其妩媚，反倒尽显敦厚。虽然尽量打扮得妖娆，整个人却给人一种凌厉又偏执的感觉，令人联想起掌管万物的大地女神。与其说是资深的完美艺妓或是什么，不如说是特立独行之人更为合适。
“虽说不完全是，但也大概如此。”
见女子逐渐变得不好应付的架势，降谷只得坦诚相告，想了想又说：
“前夜的事确实是我们不对，但没有欺负妳妹妹的意思。”
女子生气的原因很容易猜到。想来是因为知道了妹妹与客人共浴的事。
“不碍事的。那孩子说她是自愿的。”阿菊无所谓似的平静应道。
果然如此。降谷还能回忆起共浴之时的情形，原本要求女孩共浴的人并非自己，结果连辩解都显得徒劳，并且无可不免地感到一丝尴尬。恐怕阿菊心中已经暗自将他与同僚一同视为寡廉鲜耻的登徒子，但原本预想的劈头盖脸的谩骂并没有到来。
“既然是自愿的，那就悉听尊便了。白莲的赞助一事，您找妈妈谈谈吧。”
“实不相瞒，正有此意。”
“那就劳驾您在这儿等等吧，失陪了。”
降谷说好，女子牵了牵和服下摆，稍稍低头行了个礼，然后趾高气扬地抱着猫离开了。
“怎么着，好不容易攀上高枝就得意忘形了，就开始随便对人甩脸色。”
妓馆里的清洁女工走过来搭话，看样子是手头的活计做完了。降谷笑了笑，没好意思提阿菊生气的原因。女子做的是清洁地板的差事，样貌约摸四五十岁，为人相当爽利，灰蓝色制服洗得发白，头发盘得整整齐齐，把白毛巾搭在肩上，坐下来与降谷闲聊。虽然说起话来喋喋不休，但不至于让人讨厌，反倒让人觉得亲切。
“啊，您贵安。是在等人？“
”是的。您也忙完了？“
“是呢，很快的。”女子应着，这时降谷才看清对方胸前名牌上写的“岛尾初江”四字。
“刚才和阿菊说什么了，那姑娘可不好惹的。”
”没什么，对方大概心情不好吧。“
“用不着跟她一般见识，这儿的姑娘没几个那种德性的。“初江嘲笑似的说，“年纪也不小了，脾气臭还自命不凡，那样的迟早丢饭碗。”
“倒是无妨。我不是来找她的。”降谷把双手交叠放在并拢的膝盖上。
初江话锋一转，换上试探语气：“这么说，您是心有所属啦？”
“啊啊，算是吧。“
”嚯，真可惜，本来还想把亲戚的女儿介绍给你呢。不过，想来你也不像个坏小伙，我就不怕和你多说几句。“
“唉唉，要是被人家知道经常来找艺妓玩，怕是要被嫌弃的吧。”见初江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降谷也以同样的态度回应，又问对方要说的事。
“啊，忘了，您还托人找过阿菊的妹妹吧，怎么样，人不错吧？“
”嗯，不错的。但那不是托人找的，早就是认识的。“
初江一听，立即展露出饶有兴趣的模样：“白莲小姐的确是名气越来越响，就是奇怪得恨，为她神魂颠倒的男人不少，但迟迟没找到赞助人。”
“为什么？”
“因为打人的事吧。被说‘有暴力倾向’什么的，就传开了，一个阿菊就够受的了，再来一个可不行。再出色也不行吧。”初江以闲谈的语气说，“但是敢动手打客人的姑娘，终究是有那个资本的。这样一来，因为好奇何种美人才能让人忍受殴打，指名要她去跳舞的客人便只多不少。甚至就有在饭后席间求着她打耳光的。只不过，本人的性格其实好得很，从没见过她真的打人。”
“是我的错觉啊。刚来的时候就见过那孩子，完全看不出来暴力倾向什么的。原本以为越是漂亮的艺妓会越早接受赞助。想得太简单了。”降谷笑道。
“那不是的。资质也是原因。越是资质难得的姑娘，东家越会谨慎考虑，像白莲小姐那样的，就更要好好关照了。”
说是“关照“，降谷却听出女子话中暗含的舞女正被东家利用的意味。但女子本身对此又是一本正经的态度，让人感到一丝别扭的真诚。
“那你也是来找那孩子的？”初江说完，冷不丁地问。
“是的。但并非出于什么好奇心，就是因为喜欢才来的。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女人。”降谷用坦诚的语气应道。他不愿在这样的地方同人聊起私事，便拿出男人最熟练的那套说辞来，一半是真心，一半是敷衍，“总觉得外头的会所太闹腾了，来往的客人又多，没法尽兴，这里的刚刚好，多花点钱也值得。”
“瞧你说的，把这地方当成只顾赚钱玩乐的夜总会了吧。难怪阿菊看你不顺眼。”初江的语气甚是意外，给人一种嘲笑对方没见过世面的感觉，“虽说都是来消遣的，可光看姑娘们的言谈举止和表演名目，也该明白这里绝不是那种地方才是。”
降谷没有反驳，只觉得初江的话语间是不容辩驳的态度，对方甚至拿出了年长者那种兴师问罪的架势，若非是为了维护白莲的名誉，就是为了维护妓馆的生意。不过，初江越是一口咬定艺妓从来都是卖艺不卖身，就越是让人觉得自欺欺人。
“我们的姑娘虽然大多出身不好，可绝不是那种女人，绝不是。”初江以郑重的语气反复强调，“虽说有人忍不住那样胡思乱想，但事实并非如此。”降谷表示怀疑，但又碍于礼节不便多说，反倒是女子自己较起真来。初江叹了口气，最后终归让了一步：怎么做是艺妓的自由。只是，不打招呼就擅自跑到客人房间里过夜就得后果自负了，怎样都和东家无关，而若事先和东家打了招呼，那么东家就得把人关照下去，万一出了事，也得出面周旋。
“比方说什么事？”
“其实也就那些，什么被客人骚扰啦，不愿干下去想辞职啦，得了精神病偷偷溜出去被车撞啦什么的。”
“噢，听上去够呛啊。”降谷一面为自己的明知故问苦笑，一面心想这些都是在风月之地司空见惯的事情。
一开始没想过寻花问柳，也没有过女人，就连到了妓馆，偶然见到这名为白莲的美貌少女之后，也没想过要得到她，而是仅仅以一种品味至高艺术的姿态去欣赏。诚然如同僚所说，艺妓的确是完美又珍贵的艺术品，但他没有纯粹的心思去细细品味，更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任务就同一个风尘女子弄得不清不白，甚至拿出十分的真心来对待。再者，那少女即便现在天真浪漫，洁净得如同一张白纸，日后也必定染上烟花女子的习气。虽说现在由于羞涩懵懂没有对他投怀送抱，然而一颦一笑之间已经像是开始学着拿捏男人心思的样子。那种欲擒故纵的招数，恐怕也拿来对付过其他男人——自然地想到这点后，降谷一方面厌恶自己的理智，另一方面更觉得少女楚楚可怜。原本蓄意接近少女只是为了调查失踪前与之有密切来往的名侦探工藤新一，并未打算花钱赞助这位艺妓，现如今又意外得知少女恐怕和FBI的人也有交集，故而改变了主意。
再有，少女虽然已是含苞待放之姿，甚至在众多宾客眼中已然是可以染指的对象，但以理性的眼光来看，怎么都不算是个真正的大人。纵使并不打算将少女当作真正的情人，然而若是能以赞助人的方式保护她不过早地受到玷污，也算是做了个顺水人情。
“对了，如果决定好了，就最好尽快拿下。那样的姑娘找不到第二个的。”初江像是在鼓励降谷下决心似的说，“她的水扬迟早会被高价卖掉，至于卖给什么人，可就说不准了。”
水扬就是艺妓的初夜权，一旦成为女孩的赞助人，就拥有了这项权利。这一点在降谷决定做白莲的赞助人时就清楚了。初江的这种露骨的提示和先前坚称艺妓们守身如玉的倔强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对比，但本人看起来却对这种自相矛盾毫无知觉。长年在妓馆打杂，不可能连这点事都不明白，先前那样驳斥他，若非自身愚钝，就是为了顾及脸面。要么就是担心白莲被误会不是完璧之身吧。降谷这样想着，觉得无言以对。
“是要拍卖吗？“他装作好奇地问了一句。
“听说东家太太原本是打算这样做的。但规矩也并非一成不变。”初江坦诚道，“几年前开始吧，对白莲小姐有意的人就不少，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什么大作家啦，警视厅官员啦，国会议员啦，甚至还有欧洲的王室。只不过，因为姑娘年纪还小，就被藏了起来，暂时多受些关照。听说工藤家的公子还为了她砸了不少钱，不让她随便出去陪酒，甚至为了她和别的客人吵架来着。”
“工藤家？怎么回事？”
“哦，以为你知道那人呢，毕竟到处都有报道嘛，连我们这儿的小镇上都能看见他的头条，是个年轻气盛的高中生名侦探，但很早就失踪了。”
“听人说起过那个人。就是没想到会专程来这地方。”
“据说是三四年前吧，因为办案来过这里，遇到白莲小姐就一见钟情了。喜欢得要死要活的，还想为她赎身来着。”女子语气相当坦诚，直率，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那会儿怕是都才十三四岁吧。”
“是啊，就像青梅竹马一样。”女子以回忆的姿态继续说，“但两人终究只是孩子，再加上艺妓都签了合同，也是没办法的事。”
“有点遗憾了。”
“遗憾什么？”
“是个好侦探，怕也是个好男人。”
降谷以真诚的遗憾语气感慨道。一方面是为名侦探的失踪感到遗憾，一方面也是为对方无法再见到心仪的女子而遗憾。他猜测白莲并非完全因为合同不能脱身走人，也并非工藤不愿向妓馆支付高额的违约金来替她赎身，而是另有隐情，同时也认为自己对工藤的同情是人之常情。但年长的女子却以为他不解风情，拿出一副说教的架势来：
“那不是重点。刚才不是说了吗，就是因为他太久不露面，才错失良机的。东家只会为姑娘物色更合适的人。要是再磨蹭下去，小心被人捷足先登。”
“这样看来，得感谢工藤先生让出了这个大好机会。”
“多好啊，现在。”初江像是沉醉于幻想中一样自顾自地感慨道，“你和白莲小姐看起来就挺般配的，要是成了她的赞助人，恐怕更像一对真夫妻。”
“哎呀，说得我都快不好意思了。”降谷含笑附和。
话虽如此，但决计不会随便染指那个少女，降谷是这样想的。即便那少女的的确确以其迷人的姿色和非凡的资质使人神魂颠倒，但他还是决定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哪怕被人耻笑，哪怕那份关照少女的情谊在旁人眼里是不解风情、不识好货的愚蠢，他也将旁若无人地坚守自己的信念。作为一个干过某些脏活的潜入搜查官，见识过不少不择手段乃至无恶不作的人，在察觉到同僚对少女抱有的那种坏心思后，降谷就确信自己的底线比对方要高一些。就是这样的认识，让他体会到一丝微妙的优越感。然而，虽然自认为对少女的感情清廉纯洁得如同山间泉水，两人之间仍然有难以察觉的葛藤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生出，缠住了他。
降谷无法形容心中的那份情感。他试图把原因归结到天真浪漫的少女身上。他承认吸引自己的还有少女的美貌和她的艺术，让他感觉被纠缠了。那个小舞女当了艺妓之后，那种被缠住的感觉更强烈了。但他一点也不讨厌那种感觉。
与那种无法言喻的感情一同蛰伏的，还有脚下这片被冠以浪漫与美学之名的土地上像河流一样静静流淌多年的、一种与现代文明不符的灰色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