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伯父伯颜最近又打算发行一千万贯的纸钞,用来喂这些豹子。”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不紧不慢向脱脱又透出了一个底。

    脱脱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千万贯,相当于朝廷半年的财政开支了。扔给豹子,换来的也只不过是一两声野兽的咆哮。而时下黄河一次又一次地改道,汹涌的河水一次次向民众张开血盆大口,黄河边上满目疮痍。而朝廷面对灾害的侵袭,却无动于衷,束手无策,导致饥民遍野、饿殍遍地。

    “不过嘛,朕想了一下,一千万贯也太少了点。要给就给多点,五千万贯吧。不过这可不是白喂豹子的。真正的豹子,是你虎贲军营下的一万三千位勇士,朕看你们这点微薄的薪水,也太寒碜了点。朕打算给每一位勇士4000贯,共计5200万贯。”

    当然,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也不全是空头支票,当场拿出二千六百万贯的纸钞,递给了脱脱:“一共一万三千人,每人先给两千贯,算是订金,事成之后再给剩下的两千贯。”

    的确是一个不错的诱惑。脱脱心里想,伯父伯颜虽然奢侈无度,但由于排场铺的过大,又不乐于分享,即便是对待自家的亲侄子,也是拘门小气无比。天天清汤寡水,伙食还比不上笼中那头豹子丰肴,眼巴巴地看着巨兽们大块吃肉。却可怜了手下这一万多名兄弟,有时连喝汤的份儿都够不上,有些手下还需要瞻养全家上下好几口人。因此,脱脱表面上虽然官拜御史中丞、虎符亲军都指挥使,掌握着禁军,威风凛凛,但实际上却是潦倒不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哇,在众兄弟面前画饼充饥,怎么建立威信,一呼百应?在经济拮据的压力和委屈的内在心态下,禁军们做事粗心潦草,敷衍失职,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无利不起早。奇洛之前的八宝箱内的宝贝也不过区区数百万贯。而这二千六百万贯的纸钞,相当于朝廷十五个月的财政收入。并不是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凭空印刷出来的。而是通过弘吉剌部落牵头,好几个部落联合筹措到的一笔巨款,事成之后,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承诺各部落将会加倍返还。

    在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看来,纸钞这玩意就是用来敛财,用以弥补财政赤字。无非就是多一个零少一个零的问题。这是摇钱树,聚宝盆。傻瓜干嘛不多印点,慷国家之慨,先把眼前紧急的事情给办了。

    虽然伯颜是自家的亲伯父,但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大方的赏赐还是来的更加实在及时,贴心靠谱。不仅有物质的,还有精神上的。

    “这颗马眼石,是我珍藏多年的宝贝,替我转交给你的父亲马札儿台,问个好。”为了拉拢团结这些至关紧要的势力。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也是拼了,把奇洛的嫁妆也豁了出来。

    脱脱的父亲马札儿台,据说对钱财是出了名的贪婪无比,铁锅对人性的把握还是非常精准。

    脱脱虽自幼养于伯颜家中,但目睹伯颜倒行逆施,势焰熏灼,深感事态严重,考虑到一旦事败,伯颜有杀身之祸,自己也会受牵连。于是一场以家族内部斗争为形式、关系到政权易人和政策变化的政变正在酝酿着。

    没有哪一张邀请函是无意义的,这其中大有学问。甚至可以看出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的一丝微妙心机。脱脱为名,首先让他的手下心悦诚服,以便一呼百应。马札儿台为利,则施以金银珠宝满足其贪婪的欲望。弘吉剌为荣誉和权力,则尊卜塔失里为皇太后,伯颜忽都为皇后,掌握六宫一切大权,强调弘吉剌部落“弘吉剌氏生女为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绝”,为了表示诚意,还让奇洛每天亲自前往跪拜请安,即便是孕期也不例外。

    当然在抛出名,利,权的种种诱惑的同时,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做了巧妙的包装,一方面作惺惺相惜,营造政治同盟。而另一方面又是威逼恫吓,挥舞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大棒。

    奔赴一场权力的盛宴,有着利益分配的先后次序。大约可以分别对应为吃肉,啃骨头,喝汤,舔一下碗,闻一个味儿。最后赴会的人,什么都没捞着还要给他们洗盘子,甚至结账埋单。每一场盛宴的背后,都有着资本与权力格局的流变。从灯火初上到杯盘狼藉,从觥筹交错到茫然四顾,从繁华到离散,从飞扬到落幕,映射出一个时代的背影。

    蚂蚁,一个很特别的意象,它数量庞大,就像一个产品背后庞大的人口基数。它团结互助,一个分工明确的蚁群,可以短时间建构一个庞大精密的地下工程。它勤劳忙碌,但很多多时候,并不是为了它自已,而是负责给群体中的少数输送给养。

    马为蚂蚁的蚂去掉一条虫,生意就这么做成了。

    不过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左思右想,觉得脱脱这一边还是不太牢靠,决定再次加重砝码的下注。

    “这辽、金、宋三国的国史,已经荒落很久了,组织人手好好去编撰吧。”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抛出的这一点,又一次深深的击中了脱脱的内心。修史一直是一件很庄重的事情,对于建立本朝政权的合法性,通过给之前朝代的盖棺定论,表明前朝的天命已经结束,本朝承接其治,是天命所在。

    早在蒙古崛起之前,辽宋金三国早已成对敌犄角之势。土地的渴求、金钱的奢望,全都抵不过一统天下的豪言壮志。权力背后的风云变幻,金戈铁马的战火纷扬,是对中国正统观念地位的追寻与索取。三国鼎立对峙,大体也可以看做是国家兴衰背景下,不同民族发展轨迹归于一处之后,国家正统观念的最后争搏。

    从大蒙古国开国到灭金,再到灭宋平天下,再到坐稳江山前后近百年,修史这事拖拖拉拉,屡议屡弃,为毛呢?一方面元朝的皇室经历了很大一番动荡,换了好几任皇帝,虽然恢复了科举制度,但当时元朝抵制汉化的势力还比较强,甚至找不到合格的汉人来写史书,因为刚刚恢复科举,还没能选拔上人才,再加上资金捉襟见肘,脱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义例未定,就是辽、金、宋三国该以谁为“正统”的问题。谁是正统,修史就以谁为本纪,其余就是载记、列国之类。别小看这个问题,对于读书人来说,眼前的这点历史,纠结得很厉害了,关于“正统”“国统”“道统”的论文写了一篇又一篇,吵了一架又一架。是强势的辽金为正统,还是孱弱的两宋为正统呢

    不管什么朝代,其政权的合法性都是统治者最看重的问题之一。而在古代,一个政权是否合法,就看它是否符合“正统”,符合朝代更替历史演进的思想标准。而“正统”的观念又比较多元,粗略来说,从种族上讲,华夏族(汉族)是正统,异族不是;从地域上讲,中国(中原)是正统,偏安一隅或边陲之地的是伪政权;从文化上讲,华夏文化是正统,外来文化不是;从意识形态来讲,合乎“道统”(儒家学术)的是正统,异端信仰(佛教、景教、摩尼教们)不是。读书文化人对正统的信仰如此绝对,以至于在解释辽宋金元(还应该加上西夏)这一大段复杂的历史进程时,就不可避免地集体凌乱、精分。这无外乎是日益复杂的历史“实践”与相对落后的历史“真理”之间的矛盾。当历史现实变得不那么复合历史“规律”(如五德五行说)时,想的不是如何调整、改进自己对“规律”的认知,而是非要把历史现实削足适履,硬塞进理论的套套当中。

    有些儒生推崇《晋书》模式。从唐到五代到宋,虽然有靖康之乱,但赵宋毕竟还有半壁江山,“正统”这一线还没有丢。而辽金以外族窃据一方,犹如刘曜(前赵)、石勒(后赵)、苻健(前秦)、姚苌(后秦)之于东晋,所以宋应为正史,立《帝纪》,辽金入《载记》(即不属于正统王朝的割据政权)。

    独尊宋统者占多数。现在看来,但显然过于想当然,完全是大汉族主义+鸵鸟主义,作为蒙古人统治政权当然不会接收。因为若辽金是外族,比之赵宋是“僭窃”,那么蒙元这个外族一统天下,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另有部份儒生推崇《南北史》模式。唐之后,五代也好,辽宋金也好,没有任何一个政权实现了大一统,所以不如参照历史上与之类似的南北朝时期。比如五代朱梁、石晋、刘汉、郭周都可列为《南史》;辽自唐末就占据北方,一直持续到北宋终,可当《北史》;宋取代周后一直传至靖康,作为最长最强大的汉人政权,可单为一部《宋史》;金灭辽后占据中原,可继辽而入《北史》,建炎以后南宋失了中原,只能屈居《南史》咯。

    不管哪派观点,只要认为“汉人政权”+“中原”=“正统”,就必然回答不出“外族政权”+“中原”=?另外元太祖建大蒙古国时(1206年),金是章宗泰和六年,南宋史宁宗开禧二年,而到灭宋统一天下时,已是至元十二年(1276年),如果以宋为正统,这开国之年岂不是得晚七十年?

    修史是一场无形中的“封神”运动。按照传统,修史要对过去数百年的人物按照其品行、功业进行综合考校,该褒的褒,该骂的骂。一部史书编完,相当于给过去数百年上榜的忠臣孝子、明君贤相们盖了庙,可能会对他们在灵界的地位和待遇产生影响。这是一场影响深远的思想教育运动。通过对过去人的褒贬来对当代人甚至后代人进行思想教育,而且其效果能持续很长时间。

    脱脱一直认为元之前正统不在辽金,也不在宋,可类比魏蜀吴三国时期,辽并于金,金并于元,元又收南宋,合三国而天下归一,这就是为天下恢复了正统。宋、辽、金各有其源流,三者都是“中国”正统朝代,不再讨论其传承、高下。这其实是搁置争议,编了再说。这个理论虽然有明显的打圆场的赶脚,但不管怎么样,一是没有歪曲事实,二是淡化了“汉族”“异族”的意识形态之争。,平心而论,宋辽作为南北朝似乎北宋是吃亏的,因为辽其实并没有像北魏一样占据中原,显然称不上“朝”。但是宋金作为南北朝似乎南宋又是占便宜的,因为南宋已经向金朝称臣了。两个相抵消,就此算了吧。

    修史的梦想,就像风筝,把脱脱的思绪飞往广阔天空,犹如当年的姜子牙大封诸神。这的确是脱脱梦寐以求需要做的事情。一旦修成,天地动容,神鬼拜服,流芳后世。

    脱脱甚至已经想好下一步怎么操作了:以《史记》《西汉书》《新唐书》的规范书写《帝纪》。各国称号参照《南北史》;取重要者书写《志》《表》;取人臣有大功者书写《列传》,金宋死节之臣皆可立传,无需避讳;三国发生的事,凡与本朝有关的都有报告,由总裁官与修史官详议。

    元朝史官在宋、金、辽三国谁是正统的地位上争了七八十年,但是对西夏的态度确是出奇的一致,那就是西夏肯定不是正统王朝,因此在是否单独立史的问题上连考虑都不考虑。按理来说,西夏享国将近两百年,长期盘踞西北,跟辽金宋蒙的纠葛都不小,这些历史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跟偏安西南的大理不同,大理跟宋朝的交往都少,想记都不知道记什么好。

    有人说可能是因为当年成吉思汗历时二十三年、六次征战,都没有征服西夏,特别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也在西夏溘然长逝。听说还和一位西夏王妃有关。这里有些讳莫如深。在蒙古人征服世界的过程中,凡是主动投降的城镇,成吉思汗都会保证城中军民的生命安全,但是面对西夏中兴府的投降成吉思汗仍然坚持屠城,由此可见成吉思汗对西夏人的仇恨有多深。因此即便西夏投降之后,蒙古人不仅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城,甚至连西夏王陵也被洗劫一空。

    也有人说西夏这货跟大理一样,从没人认为他们是正统,原因很简单,实力不够。辽金都能把宋朝吊着打,而西夏则不同,向辽、金、宋、蒙都称过臣,圆滑就是这个政权最强的生存本领。大部分的时间里,西夏不是接受宋朝岁赐,就是接受辽金招抚,纳金称臣,作为一个弹丸小国夹在宋辽和宋金之间苦苦生存。对于深受儒家影响、讲究气节和骨气的史官来说,西夏完全一个墙头草,也难怪元朝史官不把他当回事。

    蒙古人其实另有一套历史观念,其秘传的本国史名为《脱卜赤颜》,是不可以给蒙古贵族以外的人看的(包括中国的汉人和波斯的波斯人)。只追溯自己的祖先,并不叙述其它北族及国家等实体。这两种史观是同时存在于元朝统治阶层之中的。

    辽史金史,脱脱都能在朝廷找到现成的史官,而且比如斡玉伦徒、泰不华、廉惠山海牙等等,编撰者大多是契丹人和女真人,他们懂得各自民族的语言,口耳相传各自民族的历史,所以较为真实可信,但对于宋史,脱脱着实有些犹豫,需要好好物色一位精通汉学,学识渊博,文绩卓著的人选。这时,脱脱脑海当中冒出了两个人:一位是张起岩,元朝恢复首次科举之后的状元。张起岩博览群书,学问渊博,尤其熟悉金、辽典章故实、宋儒道学源委。一位是欧阳玄,他是欧阳修的后人,他和张起岩同时被录取,进士第三名。在翰林院,欧阳玄常为皇帝起草各种诏书,朝廷高文典册,多出自他的手笔。文章、书法,均极负盛名。海内名山大川、释老之宫、王公墓隧之碑等,都以得其手笔为荣;

    “修史这件大事,以后就交给你全权负责。你来担任主编总裁官,人员你来定,工作你来具体安排。细枝末节你就不用再跟朕商量了,资金的问题朕帮你想办法。”

    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可没空陪脱脱在扯这么多历史正统,他现在需要在政治上先坐正,这才是最最正经的。历史永远是胜利者书写,真理永远在大炮射程之内。铁锅干脆利落给脱脱戴上了一顶高头帽。这事就这么定了。而且其实修史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通过史官掌握舆论的导向,这才是喉舌的真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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