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涌，暴雨如瀑。
身披蓑衣的骑兵当先开路，一行劲装整肃的人马将几辆马车护在当心，急急驰入无边夜幕。
车内阒然无声。
安和双目紧闭，俯卧在软塌之上生死未卜，后心偏左约一指处插着一截明晃晃的断箭。
离原昳细细揭开安和被鲜血染透的衣衫，眼看伤处深可见骨，不由眉头紧蹙。
回风箭无虚发、力能破甲，此番见情势危急，更是三箭齐射！
若不是离原昳及时用扇子打掉其中两支，安和这会儿怕是早就没命了。
可憾重创之下，离原昳力有未逮、没能彻底打掉这最后一支，只是勉强打偏少许。
是以最后这关能不能熬过去，还得看天意。
离原昳先往安和口中塞了两丸丹药吊住其性命，接着又拔出匕首，在火折上认真过了几遭。
“撑住了，安和公主。”
正式拔箭前，离原昳凝眸，对安和轻语，亦是自语。
“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得、还！”
手起刀落，离原昳利落取出断箭。
创面鲜血淋漓，俯卧在软榻上的“安和”纹丝未动、浑若无觉……
***
错金博山炉在几案上腾起袅袅烟雾。
鼻端嗅到熟悉的沉水香，安和终随车身颠簸逐渐转醒，朦胧中察觉衣襟似乎正被人翻动，本能自卫出招，却不想牵动伤处，轻易便被离原昳擒住了手臂。
“刚醒就想杀我？看来公主不太爱惜自己的性命。”
“嘶……”
安和疼得说不出话，意识也随之很快清醒。
若非此前情势危急，她也不会强行以身为媒引动雷殛，眼下自食其果，反噬之下，修为尽散，怕是连最简单的指诀、符箓都无法驱动了。
离原昳见安和似乎又要有所动作，不由莞尔，“没了修为，仅以你目前的武功，根本伤不到我，别白费力气了，公主殿下。”
“你……”
安和倏然抬眸，他怎会知道这么多？！难不成他也……
“瞪那么大眼睛干什么？”
离原昳唇角噙笑，淡然自若，“修仙之术而已，有甚希奇？我从小在道观中长大，自然也有涉略。”
道观……
安和闻言有些许落寞，随后又很快意识到，这一世的天命也讽刺得紧。
居然让“他”在道观长大。
如此刻意，呵！
安和顺着离原昳的视线，看见自己左肩上隐约露出一角包扎。
他居然救自己？！
那岂不是……
想到此处，安和欲言又止。
离原昳撞上安和目光，舌尖亦有些舍近求远。
“随行无女眷，你的伤又耽误不得……”
言下之意，承认这伤是他亲手包扎的。
这种事不挑明还好，一旦挑明……
安和脸上“腾”地一热，肩颈处微露在外的肌肤，很快晕成一片粉红色。
“无耻……”
安和扭头，齿缝间艰难挤出二字。
离原昳不怒反笑，“你要杀我，我不计前嫌救你性命，你说我‘无耻’？”
“陛下？”
车厢外很快传来回风关切的询问。
“无妨。”离原昳侧首对车门处随口作答。
陛下？！
安和听得分明，脑中轰然作响。
“你是……去岁践祚的黛帝，离原昳？！”
丽黛两国分踞南北，有不共戴天之仇。
离原昳的祖父曾被年轻的丽帝在战场上亲自斩首，丽黛两国三十几年来纷争不断、互为仇雠。
怎会是他……
如此，一切倒也解释的通了。
“不错。”
离原昳欹身倚靠车壁，侧首打量安和。
“公主可是想问，我怎会跟天师扯上关系？”
安和默认。
离原昳眨眼，“告诉你也无妨，这是我父皇的计划，早在二十年前——”
离原昳话音稍顿，目光落在安和身上，状似无意地，“也就是，在我降生那一年，便已开始布局。”
“初代天师是我师祖，而后是我师父，直到三年前，他老人家骤然抱恙……”
“是你？！”
安和忽然想到那个恐怖的可能。
“所以，那个时候，在东都，借口酬神，实则趁机调换身份的人——”
“是我，没错。”离原昳颔首。
安和脊背生寒，顿时陷入莫大的恐慌！
举头三尺。
天意弄人。
若是三年前，她真的得手……
安和不敢想下去。
万幸，万幸……
猝不及防，有泪倾落，安和后知后觉，连忙侧头避过眼前人。
离原昳一直留意安和神情变化，见她忽有泪意，心中微讶，正欲开口，却见安和用后脑对着自己，语调冷硬：
“既如此，你又何必救我？”
“……”
离原昳贵为一国主君，父母师长又皆已亡故，身边人素来只有恭谨逢迎的份儿，从未见过安和这样倔强的性子，一时颇感兴味，有意逗弄她，故而懒散道：
“你猜。”
安和没说话，回眸认真看了离原昳一会，缓声开口：
“猜也不难，你无非是想问清丽帝的下落。”
安和紧觑离原昳神色，暗暗下定决心将一切拨乱反正。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哦？”
离原昳果然升起兴致，“什么条件？”
安和并不急着答话，目光扫向自己仍被离原昳擒住的手腕，稳住发颤的语音，轻声道：
“你先放开我。”
离原昳莞尔，应言放手。
“遵命，公主殿下，还请恕臣无礼。”
口吻夸张戏谑轻佻，是她从未见过的一面，安和心内震荡，一时面颊发烫。
安和忍痛撑起身，在离原昳瞩目下，靠坐在车厢另一侧，暗自平复了一番情绪，这才不卑不亢回视离原昳。
“眼下车内只有你我二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此番甘冒奇险，不惜亲自带人闯宫，想必早有万全之策，势必要将丽国收入囊中。”
“我只是想问，你今后……要作何打算？”
离原昳目色玩味地审视安和。
“公主不在意自身性命，也不担心皇室安危，而是好奇我的，下一步‘打算’？”
离原昳眸中精光一闪，倏然俯身，有意借身高优势迫视安和。
“我很好奇……公主有何建议？”
安和意识到离原昳或许是想岔了，忍住距离过近带来的不适，索性直言，仰脸直视离原昳。
“丽帝无道，帝祚更迭，是其自作自受。奈何百姓无辜，实不该为其所累。”
“若陛下肯开仓赈济、派援力救民于水、解生民危殆，岂非民心与天下同得？”
“……”
离原昳没有回答，沉默着拉开距离，视线在安和面上盘桓许久。
眼前的离原昳，并不是安和从前熟悉那人。
年轻的帝王喜怒难辨，安和丝毫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能勉力箴劝。
“虽说陛下控制住了京城，可丽国疆域辽阔、何其广大，西京之外，尚有东都，若当真一城一地兴师克伐，赀费糜耗不说，单论年月，不知又要延宕到几时？遑论其间变数众多，无需我多言，陛下也当知这其中的厉害……”
离原昳不答话，只微微蹙眉。
安和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全情扮演说客。
“若陛下不放心，安和愿对天发誓：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安和所求，但为百姓，若陛下肯发誓不伤及无辜、不滥杀一人，安和愿倾尽所能，助陛下早日成就伟业、一统江山。”
安和发完誓，见离原昳依旧不松口，只好改换方式搞道德绑架，甚至顾不上仓促之间措辞是否有谄媚之嫌。
“请陛下试想那时，再无国别之见，昨日丽国百姓，亦是今日陛下子民，陛下博仁，难道真的忍心弃他们于不顾？”
离原昳眸中并无半分波澜，闻言头向后仰，索性闭目靠在车厢上，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若我说‘忍心’，你待如何？”
安和无言以对。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很想冲过去揍他一顿。
“想杀我？”
离原昳倏然睁开眼睛冷笑，本有意抓包安和，不想却撞见安和萎顿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前人睫羽纤浓，肤白眉黛，烟笼玉容，如远山之霭。
离原昳脑内忽然闪过一幅画面，那是片刻前，他为安和包扎时，曾无意中瞥见的一抹红痕。
那是一抹，残留在她心口上、尚未完全消退的伤愈之痕。
会是她吗？
离原昳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那个预言，不免有些好奇，可是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会的，那处分明是残留的剑伤，丽帝亲手所致，自己当时就在现场、亲眼所见，怎会是她？
不可能。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离原昳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余光瞥见安和肩头已经包好的伤口再度渗出鲜血，眉头不觉皱得更深。
“公主适才还信誓旦旦地说愿助我一统山河，这会儿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可见所言并非真心，我可不想要个不惜命的……”
离原昳微感语塞，直觉告诉他后面的称呼很关键，可他该怎么界定她呢？
敌国公主？
阶下囚？
盟友？
谋士？
又或者……他的命定之劫？
可，真的是劫吗？
她此前分明有机会杀死自己，却在最后关头放弃了，为什么？
也许，她把自己错认成了什么人？
会是谁呢？
与她又有何种牵绊？
离原昳心念跌宕起落如海潮翻涌，见安和始终沉默不语，索性心生一计。
离原昳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到安和面前。
“喝了它。”
安和这才从沉思中醒神，看着眼前的瓷瓶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毒药。”
安和看着离原昳的眼睛，沉默不语。
“怎么，怕死？”
“死不可怕，人才可怕。”
安和很快反唇相讥。
很好。
她又活过来了。
离原昳乐见此景，心里很是受用。
“还以为安和公主不畏天、不畏地，没想到也有所惧，朕心甚慰。”
“我还怕蜚蠊……”
安和噎死人不偿命，面不改色恶心离原昳。
“就是一种，比某些人，还令人厌恶的，虫豸。”
“……”
离原昳面色精彩纷呈，沉默须臾，索性目露凶光。
“不必多逞口舌。事已至此，不妨直白地告诉你。我本想从你口中套取些军国机密，既然公主不配合，我也懒得花心思周旋，直接杀你太血腥，我现在想改成毒死你，喝是不喝？”
“真的是毒药？”
安和察言观色，一时分不清离原昳究竟是不是认真的。
“对大部分人而言，是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毒药是我自己配制的，效用还不太稳定，我需要找个人试试才知道。”
离原昳侧头，展露邪恶微笑，“怎么样？敢吗？”
安和点头，心说：这个理由勉勉强强还算合格。
安和伸手欲接瓷瓶，被离原昳轻巧避开。
“诶，这药，必须我亲手喂你喝下去才能奏效。”
“哪有这种毒药？”安和皱眉，“你骗人的吧？”
“自然有，我研制的，如假包换。”
离原昳拔掉瓶塞，将瓷瓶重新递到安和面前，语气温柔地好像在哄一个小孩子。
“乖，是时候喝药了。”
“……”
这一幕如此熟悉，简直竟像极了前世……
安和忐忑中撞上离原昳的视线，恨不能一触即收。
安和沉默张口，配合着将瓶中药液一饮而尽。
不知是不是错觉，安和总觉得离原昳持瓶的指尖微微有些发颤。
药液的滋味并不难喝，甚至有些许药液不该有的清甜可口，安和一饮而尽后，很快移开口唇。
“你现在，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这话是安和说的。
安和想的是，这药若真如离原昳所言是毒药，那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也就正式进入倒计时了，有什么话在此一并说清也好。
可是安和满怀期待地等着离原昳，后者却没立即开口。
更过分的是，离原昳非但没有开口的意思，甚至可能都没听到安和方才说了什么。
离原昳盯着瓷瓶口，分明若有所思。
安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眼瞥见瓷瓶上自己残留的口脂，不免有些烦扰。
“离、原、昳！”
“听见了，急什么？毒发还早着呢，你且耐心等等……”
离原昳答话答得漫不经心，随手将瓷瓶揣回怀中，抬眸时，正撞见安和对他怒目而视，见状不禁莞尔。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死到临头，还想动歪脑筋？”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安和心底一直紧绷的那根弦，说不清为什么，忽然就有些松动。
鬼使神差地，安和脱口而出，“离原昳，你这个名字很好听。”
苍天，她在说什么？！
她怎么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是吗？那你还想杀我吗？”
安和不确定离原昳这是什么表情，好像在……用糖果诱惑小孩子犯错一样。
安和提醒自己不要上钩，口里却一直在讲真话，“不想。”
“为什么？”
安和摇头，“不想就是不想，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觉得离原昳蠢得离谱。
可他实在太好看，安和很想摸一摸他的脸。
嗯，手感不太好，胡茬有点扎人。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没有胡子的模样。”
安和听见离原昳的声音忽远忽近，就像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样，分不清。
她这会感觉自己好像径直枕在离原昳手臂上似的，听到他的声音在自己头顶上方沉沉发问：
“那我换个问法，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你明明可以杀了我。”
“我怎么可能杀你？”
安和惊叹，仿佛听到了此生最不可思议的话，脑中一阵阵眩晕袭来。
“本就是我不好，无端连累你，你不必自责，我有此结果也是在所难免，你想开点，就当是我的梦先醒，往后你自己……多珍重……”
“……”
离原昳看她的目光颇为古怪。
“你这算是……遗言？”
安和迟钝地点了一下头，又点一下，再点，点，点，点……
离原昳忍无可忍，索性托住她的脸颊，居高临下，挑眉看她。
“重说。”
“什么？”
安和有些糊涂，她忘记刚刚说什么了。
“念在你没经验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安和看着离原昳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在鼓膜中逐渐放大，“把你的心里话，再重新说一次——”
“嘘，你不要吵。”
安和伸出手指，抵在离原昳唇前，慢慢靠近他耳边，压低声音，偷偷看了眼车顶与周遭，生怕惊动什么似的，附耳轻声说了四个字。
“我喜欢你。”
天不知，地知；
人不知，己知。
安和藏了一生一世的恋慕此刻昭然，可惜耳朵的主人是个呆子。
“你说什么？”
离原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那句话。
“安和乖，再说一次，好不好？”
“不好。”
安和扭捏摇头，“你明明都听到了，我才不上当！”
“好，不说也行，可是安和，你确定要对我说这句话吗？”
“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
安和委屈得想哭，“其他人也就算了，你怎么能不相信我呢？我从第一次见到你，不，我从还没有见到你……”
安和戛然转换口气，眨着眼睛一脸傲娇，“不，我后悔了，我现在不想对你说那句话了，我要收回来！”
离原昳顿感无奈，自作孽，不可活，谁让自己偏要招惹她呢？
“安和，乖，是我不好，我没有不相信你，你看着我，安和，乖……”
离原昳握住安和双臂，将她禁锢在自己近前，俯首温柔地，“你看清楚一点，告诉我，你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安和似乎没有听懂离原昳的问题，又好像是在确认，“这是什么问题？你就是你啊，黎……”
浓浓困意袭来，安和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头一歪，很快陷入昏眠。
离原昳及时捧住安和脸颊，将她轻柔揽进自己怀里，小心翼翼避开她肩后伤处。
瑶台玉露疗效很快，血已经止住，伤处也在快速愈合，唯一的副作用是，离原昳一次性给安和喝下太多，人难免有些昏沉，像是喝醉了酒，再加上离原昳又趁机做了些手脚，口风再紧的人，也难免吐露真话。
离原昳深望安和恬静睡颜，憾然自语：
“把灾民看得比自身生死、比皇族荣辱、甚至比朕的江山，还要更重几分的安和公主，原来……是个傻的。”
一锤定音。
末句语调轻快得可疑。
身披蓑衣的骑兵当先开路，一行劲装整肃的人马将几辆马车护在当心，急急驰入无边夜幕。
车内阒然无声。
安和双目紧闭，俯卧在软塌之上生死未卜，后心偏左约一指处插着一截明晃晃的断箭。
离原昳细细揭开安和被鲜血染透的衣衫，眼看伤处深可见骨，不由眉头紧蹙。
回风箭无虚发、力能破甲，此番见情势危急，更是三箭齐射！
若不是离原昳及时用扇子打掉其中两支，安和这会儿怕是早就没命了。
可憾重创之下，离原昳力有未逮、没能彻底打掉这最后一支，只是勉强打偏少许。
是以最后这关能不能熬过去，还得看天意。
离原昳先往安和口中塞了两丸丹药吊住其性命，接着又拔出匕首，在火折上认真过了几遭。
“撑住了，安和公主。”
正式拔箭前，离原昳凝眸，对安和轻语，亦是自语。
“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得、还！”
手起刀落，离原昳利落取出断箭。
创面鲜血淋漓，俯卧在软榻上的“安和”纹丝未动、浑若无觉……
***
错金博山炉在几案上腾起袅袅烟雾。
鼻端嗅到熟悉的沉水香，安和终随车身颠簸逐渐转醒，朦胧中察觉衣襟似乎正被人翻动，本能自卫出招，却不想牵动伤处，轻易便被离原昳擒住了手臂。
“刚醒就想杀我？看来公主不太爱惜自己的性命。”
“嘶……”
安和疼得说不出话，意识也随之很快清醒。
若非此前情势危急，她也不会强行以身为媒引动雷殛，眼下自食其果，反噬之下，修为尽散，怕是连最简单的指诀、符箓都无法驱动了。
离原昳见安和似乎又要有所动作，不由莞尔，“没了修为，仅以你目前的武功，根本伤不到我，别白费力气了，公主殿下。”
“你……”
安和倏然抬眸，他怎会知道这么多？！难不成他也……
“瞪那么大眼睛干什么？”
离原昳唇角噙笑，淡然自若，“修仙之术而已，有甚希奇？我从小在道观中长大，自然也有涉略。”
道观……
安和闻言有些许落寞，随后又很快意识到，这一世的天命也讽刺得紧。
居然让“他”在道观长大。
如此刻意，呵！
安和顺着离原昳的视线，看见自己左肩上隐约露出一角包扎。
他居然救自己？！
那岂不是……
想到此处，安和欲言又止。
离原昳撞上安和目光，舌尖亦有些舍近求远。
“随行无女眷，你的伤又耽误不得……”
言下之意，承认这伤是他亲手包扎的。
这种事不挑明还好，一旦挑明……
安和脸上“腾”地一热，肩颈处微露在外的肌肤，很快晕成一片粉红色。
“无耻……”
安和扭头，齿缝间艰难挤出二字。
离原昳不怒反笑，“你要杀我，我不计前嫌救你性命，你说我‘无耻’？”
“陛下？”
车厢外很快传来回风关切的询问。
“无妨。”离原昳侧首对车门处随口作答。
陛下？！
安和听得分明，脑中轰然作响。
“你是……去岁践祚的黛帝，离原昳？！”
丽黛两国分踞南北，有不共戴天之仇。
离原昳的祖父曾被年轻的丽帝在战场上亲自斩首，丽黛两国三十几年来纷争不断、互为仇雠。
怎会是他……
如此，一切倒也解释的通了。
“不错。”
离原昳欹身倚靠车壁，侧首打量安和。
“公主可是想问，我怎会跟天师扯上关系？”
安和默认。
离原昳眨眼，“告诉你也无妨，这是我父皇的计划，早在二十年前——”
离原昳话音稍顿，目光落在安和身上，状似无意地，“也就是，在我降生那一年，便已开始布局。”
“初代天师是我师祖，而后是我师父，直到三年前，他老人家骤然抱恙……”
“是你？！”
安和忽然想到那个恐怖的可能。
“所以，那个时候，在东都，借口酬神，实则趁机调换身份的人——”
“是我，没错。”离原昳颔首。
安和脊背生寒，顿时陷入莫大的恐慌！
举头三尺。
天意弄人。
若是三年前，她真的得手……
安和不敢想下去。
万幸，万幸……
猝不及防，有泪倾落，安和后知后觉，连忙侧头避过眼前人。
离原昳一直留意安和神情变化，见她忽有泪意，心中微讶，正欲开口，却见安和用后脑对着自己，语调冷硬：
“既如此，你又何必救我？”
“……”
离原昳贵为一国主君，父母师长又皆已亡故，身边人素来只有恭谨逢迎的份儿，从未见过安和这样倔强的性子，一时颇感兴味，有意逗弄她，故而懒散道：
“你猜。”
安和没说话，回眸认真看了离原昳一会，缓声开口：
“猜也不难，你无非是想问清丽帝的下落。”
安和紧觑离原昳神色，暗暗下定决心将一切拨乱反正。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哦？”
离原昳果然升起兴致，“什么条件？”
安和并不急着答话，目光扫向自己仍被离原昳擒住的手腕，稳住发颤的语音，轻声道：
“你先放开我。”
离原昳莞尔，应言放手。
“遵命，公主殿下，还请恕臣无礼。”
口吻夸张戏谑轻佻，是她从未见过的一面，安和心内震荡，一时面颊发烫。
安和忍痛撑起身，在离原昳瞩目下，靠坐在车厢另一侧，暗自平复了一番情绪，这才不卑不亢回视离原昳。
“眼下车内只有你我二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此番甘冒奇险，不惜亲自带人闯宫，想必早有万全之策，势必要将丽国收入囊中。”
“我只是想问，你今后……要作何打算？”
离原昳目色玩味地审视安和。
“公主不在意自身性命，也不担心皇室安危，而是好奇我的，下一步‘打算’？”
离原昳眸中精光一闪，倏然俯身，有意借身高优势迫视安和。
“我很好奇……公主有何建议？”
安和意识到离原昳或许是想岔了，忍住距离过近带来的不适，索性直言，仰脸直视离原昳。
“丽帝无道，帝祚更迭，是其自作自受。奈何百姓无辜，实不该为其所累。”
“若陛下肯开仓赈济、派援力救民于水、解生民危殆，岂非民心与天下同得？”
“……”
离原昳没有回答，沉默着拉开距离，视线在安和面上盘桓许久。
眼前的离原昳，并不是安和从前熟悉那人。
年轻的帝王喜怒难辨，安和丝毫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能勉力箴劝。
“虽说陛下控制住了京城，可丽国疆域辽阔、何其广大，西京之外，尚有东都，若当真一城一地兴师克伐，赀费糜耗不说，单论年月，不知又要延宕到几时？遑论其间变数众多，无需我多言，陛下也当知这其中的厉害……”
离原昳不答话，只微微蹙眉。
安和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全情扮演说客。
“若陛下不放心，安和愿对天发誓：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安和所求，但为百姓，若陛下肯发誓不伤及无辜、不滥杀一人，安和愿倾尽所能，助陛下早日成就伟业、一统江山。”
安和发完誓，见离原昳依旧不松口，只好改换方式搞道德绑架，甚至顾不上仓促之间措辞是否有谄媚之嫌。
“请陛下试想那时，再无国别之见，昨日丽国百姓，亦是今日陛下子民，陛下博仁，难道真的忍心弃他们于不顾？”
离原昳眸中并无半分波澜，闻言头向后仰，索性闭目靠在车厢上，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若我说‘忍心’，你待如何？”
安和无言以对。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很想冲过去揍他一顿。
“想杀我？”
离原昳倏然睁开眼睛冷笑，本有意抓包安和，不想却撞见安和萎顿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前人睫羽纤浓，肤白眉黛，烟笼玉容，如远山之霭。
离原昳脑内忽然闪过一幅画面，那是片刻前，他为安和包扎时，曾无意中瞥见的一抹红痕。
那是一抹，残留在她心口上、尚未完全消退的伤愈之痕。
会是她吗？
离原昳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那个预言，不免有些好奇，可是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会的，那处分明是残留的剑伤，丽帝亲手所致，自己当时就在现场、亲眼所见，怎会是她？
不可能。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离原昳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余光瞥见安和肩头已经包好的伤口再度渗出鲜血，眉头不觉皱得更深。
“公主适才还信誓旦旦地说愿助我一统山河，这会儿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可见所言并非真心，我可不想要个不惜命的……”
离原昳微感语塞，直觉告诉他后面的称呼很关键，可他该怎么界定她呢？
敌国公主？
阶下囚？
盟友？
谋士？
又或者……他的命定之劫？
可，真的是劫吗？
她此前分明有机会杀死自己，却在最后关头放弃了，为什么？
也许，她把自己错认成了什么人？
会是谁呢？
与她又有何种牵绊？
离原昳心念跌宕起落如海潮翻涌，见安和始终沉默不语，索性心生一计。
离原昳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到安和面前。
“喝了它。”
安和这才从沉思中醒神，看着眼前的瓷瓶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毒药。”
安和看着离原昳的眼睛，沉默不语。
“怎么，怕死？”
“死不可怕，人才可怕。”
安和很快反唇相讥。
很好。
她又活过来了。
离原昳乐见此景，心里很是受用。
“还以为安和公主不畏天、不畏地，没想到也有所惧，朕心甚慰。”
“我还怕蜚蠊……”
安和噎死人不偿命，面不改色恶心离原昳。
“就是一种，比某些人，还令人厌恶的，虫豸。”
“……”
离原昳面色精彩纷呈，沉默须臾，索性目露凶光。
“不必多逞口舌。事已至此，不妨直白地告诉你。我本想从你口中套取些军国机密，既然公主不配合，我也懒得花心思周旋，直接杀你太血腥，我现在想改成毒死你，喝是不喝？”
“真的是毒药？”
安和察言观色，一时分不清离原昳究竟是不是认真的。
“对大部分人而言，是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毒药是我自己配制的，效用还不太稳定，我需要找个人试试才知道。”
离原昳侧头，展露邪恶微笑，“怎么样？敢吗？”
安和点头，心说：这个理由勉勉强强还算合格。
安和伸手欲接瓷瓶，被离原昳轻巧避开。
“诶，这药，必须我亲手喂你喝下去才能奏效。”
“哪有这种毒药？”安和皱眉，“你骗人的吧？”
“自然有，我研制的，如假包换。”
离原昳拔掉瓶塞，将瓷瓶重新递到安和面前，语气温柔地好像在哄一个小孩子。
“乖，是时候喝药了。”
“……”
这一幕如此熟悉，简直竟像极了前世……
安和忐忑中撞上离原昳的视线，恨不能一触即收。
安和沉默张口，配合着将瓶中药液一饮而尽。
不知是不是错觉，安和总觉得离原昳持瓶的指尖微微有些发颤。
药液的滋味并不难喝，甚至有些许药液不该有的清甜可口，安和一饮而尽后，很快移开口唇。
“你现在，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这话是安和说的。
安和想的是，这药若真如离原昳所言是毒药，那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也就正式进入倒计时了，有什么话在此一并说清也好。
可是安和满怀期待地等着离原昳，后者却没立即开口。
更过分的是，离原昳非但没有开口的意思，甚至可能都没听到安和方才说了什么。
离原昳盯着瓷瓶口，分明若有所思。
安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眼瞥见瓷瓶上自己残留的口脂，不免有些烦扰。
“离、原、昳！”
“听见了，急什么？毒发还早着呢，你且耐心等等……”
离原昳答话答得漫不经心，随手将瓷瓶揣回怀中，抬眸时，正撞见安和对他怒目而视，见状不禁莞尔。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死到临头，还想动歪脑筋？”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安和心底一直紧绷的那根弦，说不清为什么，忽然就有些松动。
鬼使神差地，安和脱口而出，“离原昳，你这个名字很好听。”
苍天，她在说什么？！
她怎么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是吗？那你还想杀我吗？”
安和不确定离原昳这是什么表情，好像在……用糖果诱惑小孩子犯错一样。
安和提醒自己不要上钩，口里却一直在讲真话，“不想。”
“为什么？”
安和摇头，“不想就是不想，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觉得离原昳蠢得离谱。
可他实在太好看，安和很想摸一摸他的脸。
嗯，手感不太好，胡茬有点扎人。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没有胡子的模样。”
安和听见离原昳的声音忽远忽近，就像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样，分不清。
她这会感觉自己好像径直枕在离原昳手臂上似的，听到他的声音在自己头顶上方沉沉发问：
“那我换个问法，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你明明可以杀了我。”
“我怎么可能杀你？”
安和惊叹，仿佛听到了此生最不可思议的话，脑中一阵阵眩晕袭来。
“本就是我不好，无端连累你，你不必自责，我有此结果也是在所难免，你想开点，就当是我的梦先醒，往后你自己……多珍重……”
“……”
离原昳看她的目光颇为古怪。
“你这算是……遗言？”
安和迟钝地点了一下头，又点一下，再点，点，点，点……
离原昳忍无可忍，索性托住她的脸颊，居高临下，挑眉看她。
“重说。”
“什么？”
安和有些糊涂，她忘记刚刚说什么了。
“念在你没经验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安和看着离原昳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在鼓膜中逐渐放大，“把你的心里话，再重新说一次——”
“嘘，你不要吵。”
安和伸出手指，抵在离原昳唇前，慢慢靠近他耳边，压低声音，偷偷看了眼车顶与周遭，生怕惊动什么似的，附耳轻声说了四个字。
“我喜欢你。”
天不知，地知；
人不知，己知。
安和藏了一生一世的恋慕此刻昭然，可惜耳朵的主人是个呆子。
“你说什么？”
离原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那句话。
“安和乖，再说一次，好不好？”
“不好。”
安和扭捏摇头，“你明明都听到了，我才不上当！”
“好，不说也行，可是安和，你确定要对我说这句话吗？”
“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
安和委屈得想哭，“其他人也就算了，你怎么能不相信我呢？我从第一次见到你，不，我从还没有见到你……”
安和戛然转换口气，眨着眼睛一脸傲娇，“不，我后悔了，我现在不想对你说那句话了，我要收回来！”
离原昳顿感无奈，自作孽，不可活，谁让自己偏要招惹她呢？
“安和，乖，是我不好，我没有不相信你，你看着我，安和，乖……”
离原昳握住安和双臂，将她禁锢在自己近前，俯首温柔地，“你看清楚一点，告诉我，你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安和似乎没有听懂离原昳的问题，又好像是在确认，“这是什么问题？你就是你啊，黎……”
浓浓困意袭来，安和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头一歪，很快陷入昏眠。
离原昳及时捧住安和脸颊，将她轻柔揽进自己怀里，小心翼翼避开她肩后伤处。
瑶台玉露疗效很快，血已经止住，伤处也在快速愈合，唯一的副作用是，离原昳一次性给安和喝下太多，人难免有些昏沉，像是喝醉了酒，再加上离原昳又趁机做了些手脚，口风再紧的人，也难免吐露真话。
离原昳深望安和恬静睡颜，憾然自语：
“把灾民看得比自身生死、比皇族荣辱、甚至比朕的江山，还要更重几分的安和公主，原来……是个傻的。”
一锤定音。
末句语调轻快得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