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的那一天,恰好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那日,伏虎罗汉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一个人,一个女子。

    那女子面容艳丽,一袭红衣烈烈,就站在他的面前,一如往昔,只需他一够手,便能将她揽入怀中。

    可他不敢这样做。

    他只能看着她,然后淡淡地笑着。

    他连笑容都需要收敛,他想,真是不知道这伏虎罗汉做的有什么乐趣。

    “将军。”她红唇轻启,是他这五百年来,想都不敢想起的娇柔。

    “施主。”他感到自己心有悸动,忙闭上眼合了掌,念了一声佛号。

    他想要装作无动于衷,可是那念着佛号的声音中参杂的雀跃却不能骗人。

    他听到女子抿唇轻笑,遂张开了眼。他垂眼去看自己的指尖,可是入目的,却是长满了猴毛的手背。

    “将军啊。”女子又再次轻声唤他,她的声音总是那般掺满柔情,不消费力,就可以在他平静的心上荡起层层涟漪。

    他又变回了通臂猿猴的模样。

    他想,他现在既然不做伏虎罗汉了,那他总可以抱她一下了吧。

    他张开手臂,揽她入怀,嗅着她发间的清香,贴紧她的心口,感受她胸口内的微微起伏,他慌乱的心也跟着平稳下来。

    “丝丝,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他从不敢说这样的话。

    他是佛祖座下的伏虎罗汉,他需要六根清净,这红尘与他再不能有瓜葛。

    可如今他是她的神猴大将军,他便可以柔肠百古,纵使这只是黄粱一梦。

    他感到搂紧自己腰身的手收了回去,她推了推他的身体,他便放开了手。

    女子笑弯了眉眼。不管过了多少年,她盈盈秋水般的眸子中,依旧是他。

    也只能是他。

    可是五百年,他不敢想起她。他原以为,眼不见,心不念,与她有关的一切,就可以在静静流淌的时光中慢慢消逝。但是他错了,此时他才知道,有些东西是会落在心底,并生根发芽的。

    他一直以为他忘记了,可现在他才发现,只是因为缺少了一抹能晃动那枝桠的风。

    他握着她温暖的手,贴在唇边。只是这般亲昵的动作,却惹的她眸底泛上了一丝悲凉。

    “将军,珍重。”她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氤氲,却还是笑得欢喜。

    他醒来时,无名仙君正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他身旁,沉默着为他挡着风雪。

    他此时正靠在冰冷的山岩上,原本血流娟娟的手臂亦被无名仙君治愈。他借着月色去瞧无名仙君身后的雪地上的那一抹红。那只伤了他的老虎,已被打断了脊骨,没了生气。

    他原是不忍心,白日里看到那老虎断了脚骨,就想要上前去为它疗伤。可是也许这地方常有猎人来袭,它看到他快步靠近,便也以为是要来取它性命的,遂猛足了劲冲上前咬着他的臂膀。它力气很大,险些咬下了他的皮肉。

    他想要护它,不料却让它更加惊恐,未曾治愈它却反被它所伤。

    “是我的错。”他叹息一口气,“阿弥陀佛。”

    无名仙君转头看向被自己打死的老虎,也蹲下身向他说:“在你面前杀生,亦是我的错。”

    “还未曾向仙君道谢。”他颔首,又不解无名仙君为何救他如此及时,“仙君可是有要事同我讲?”

    他坐直身子,看着无名仙君原本毫无情绪的脸顿时冷了几分。

    “我原不该来找你。可是我想,你们虽无缘做夫妻,可毕竟相识一场。你去送送她,就当是了了她一桩心事。”

    “她要去哪里?”

    无名仙君转身就要离去,徒留他一人被风雪侵蚀,直至骨子里都泛上寒意。

    等到他回过神时,他已来到了一座寺庙前。

    这座寺庙在深山之中,因此鲜有人光顾,庙门自然平日也是不开的。只是今日,就在此刻,在他的面前,庙门伴随着刺耳的吱呀声缓缓开启。黄眉老祖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陡然一愣。可是他迅速整理好情绪,对着来人唤了一声。

    “师弟。”黄眉老祖半开着门,没有想让他进去的意思。

    “师兄。”他能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中透露出疲惫,他感到喉咙发抖,不知为何已快要喘不上气。

    “伏虎罗汉,别再上前了。”

    黄眉老祖自是知道伏虎罗汉此番前来的用意。黄眉老祖当年被罚看守浮屠三十年不得离开佛殿,后又堕入妖道。万妖皈依后,他便被弥勒佛指派来到这人界的寺庙看守。他原是不知道师傅究竟用意如何,可是当他走进那佛殿,看到那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念佛经的女子,他才明了。

    黄眉老祖是做这昔日的万妖之王的看守人的。

    “要不然,我念给你听?”

    黄眉老祖来了这里有几日,那女子便在这里跪了几日。

    米水未进,也不休息,哪怕有时只是怔怔地看着案桌上的佛经愣神。回过神后,她浅笑着收起书,再拿起另一本佛经摊开,然后继续诵读。

    黄眉老祖一惯是笑嘻嘻的模样,没人陪他说话,可真是憋屈。哎,这偌大的寺庙,只有他们两人,是真真寂寞的很。

    他跪在她身旁,主动提出要给她讲解经文内容。黄眉老祖刚探手抓上经书的一角,却听到身旁的人轻叹一口气。

    “对不起。”女子说完后,就又自顾自地闭上眼睛。

    黄眉老祖收回手,跟着女子一同诵读佛经。

    四百年,她只同黄眉老祖说了那一句对不起。

    可是,黄眉老祖想,那本就是他与师弟必经的一场劫难。这本不需要旁人为他们道歉,亦不需要旁人替他们赎罪。

    可是,当黄眉老祖转头去看那女子干净恬淡的侧脸,他一直想说的话便如鲠在喉。

    她在此处跪了四百年。四百年间,除了一些香客,便只有药仙与无名仙君来的殷勤。

    嗯,还有一人曾经来过。

    那日黄眉老祖下山去帮山下的百姓除妖,将要回来时,只见一道金光落在山头。

    黄眉老祖腾云赶回寺庙时,只见伏虎罗汉从佛殿走了出来。

    他不知道伏虎罗汉和那女子说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说,毕竟伏虎罗汉走后,那女子与往日一般无二,依旧是跪在佛前。

    变化,是在伏虎罗汉走的第五天时出现的。

    那时,黄眉老祖只听身旁似有什么轻巧的东西落了下来。他蹙起眉头,心想着神殿的砖瓦若是漏了雨可不好,毕竟翻修也是个大工程。他起身想要上去查看,却在将要起身时瞥见女子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正含着泪看着面前摊开的那本佛经。

    “读佛经,真的那般欢喜自在吗?”她沉喘一口气,似是在问黄眉老祖,似是在问自己,抑或是,在问那个已经不在红尘的人。

    黄眉老祖看着她缓缓合上佛经,然后踉跄地站起身走出佛殿。

    四百年来,她第一次,走出佛殿。

    黄眉老祖不知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涩涩的,看着她便有些难过。

    他想,他的境界终究是不如师弟啊。要不然怎么师弟能做罗汉他就不行呢?他有些佩服伏虎罗汉了,看着那女王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亦不能不为所动。

    那日之后,那女子便没有再踏入佛殿。

    她终日坐在偏殿的门槛上,看着庭院内花开花败。黄眉老祖有时就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却是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的。

    这人世间,从来没什么特别的。

    黄眉老祖叹息着,想要关上沉重的门,却被伏虎罗汉死死抵住。

    “伏虎罗汉,她不想你这般。”

    “让我见她。”

    “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黄眉老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着。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伏虎罗汉的心头,随后,他便听到自己心中的某处轰然炸裂。他耳边响起些细碎的鸣声,扰得他头脑发麻,亦是眼花缭乱。

    他含着最后一口气镇定下来,扶着漆红的门定着身形。然后对上黄眉老祖担忧的目光,他费力推开黄眉老祖的身体,得到一点空隙便颤巍巍地挤了进去。

    腿脚发软的滋味不好受啊,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佛殿前。他希望只要到了佛殿,就依旧能看到她挺直了身子跪在那里诵经的身影。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扶着门框,看着案桌前的那块蒲团上深深的两道痕迹。那是她四百年来昼夜不息留下的痕迹,哪怕一百年,也未曾被磨灭。

    “你为什么……还是这样……”

    他勾勒起一抹苦笑,耳边的嗡鸣声逐渐化为他昔日冷漠的话语。

    他那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下来人界,就来到了她的身旁。

    那夜雨疏风骤,清爽快意,不似今夜,冷风鞭骨,风雪直直地往骨血里钻。

    那夜他的目光也是清明的,不似今夜,朦朦胧胧。

    那夜她就跪坐在那里,纤长的指尖上落了一只尚幼的云雀。她张开眼去看,也不气恼,只是勾唇笑着。

    伏虎罗汉走到她的身侧,垂眼去看她,只见她慢慢敛去了笑容。周围妖气波动,云雀受了惊扑扇着翅膀慌忙飞出了佛殿。

    她抬眼去看伏虎罗汉,直至眼尾已有了些湿润,她才开口。

    “罗汉,可好?”她知道他一直会过的很好。

    妙音佛法,心中自在。

    四百年,她不曾忘记他当年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哪怕他早已忘记了对她的承诺,抛舍了有关她的一切,可她一直不敢忘记。

    她想,她既然已经成为了他口中的芸芸众生,那他是不是也会对自己温柔一些?起码,不会再像当日那样,对自己冷言冷语,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留给自己。

    然而,回应她的,依旧只有他冷冷的声音。

    “你为什么……还是这样……”他想不明白,虔诚礼佛,念了四百年的佛经,为什么,她还是妖气未泯?

    他只见她眸底有什么闪烁了一下,然后她便笑了起来。她的笑中带着半分释然,却也是十足十的凄苦。

    她收回目光,再度闭上眼睛不去看伏虎罗汉。

    他在她身旁站立了许久,看着她昔日被剪去的那一缕发再没有长出来,看着他曾在夜晚无数次紧握的手。他终究没有再看下去的勇气,道了一声“珍重”,转身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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