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阳殿。

    皇帝陛下的遗体还未收敛。只搭了一个白色帷帐遮掩起来。

    偏殿,炭火旁,正眯着一位年轻妇人,她面容憔悴,难掩哀戚。此时,她头枕在右臂上,整上半身倚在胡床,显出身材高挑、美腴多姿。一头秀发浓密,堆云砌墨,露出一截香颈,白皙优美。

    这便是未亡人,皇后羊氏,羊献容。

    一个宫女轻轻走进来。近了前,轻声说道:

    “殿下,清河王入宫了!”

    “嗯,知晓了!”羊氏仍眯着美目,眼皮微微颤动,轻声答道。

    宫女见她没有起身的动作,不由询问道,“殿下不是去见清河王么?”

    “不了!”羊氏声音有些沙哑,依旧慵懒地倚在那。俄而才睁开双眼,眼神中流露一丝悲伤,然后缓缓轻叹一口气。

    宫女见状,欲言又止,但很乖巧得没有说。

    “婉珠,巳时了吧?”羊氏问道。

    宫女婉珠连忙答道,“巳时将过半了。”

    “哦。”羊氏只浅浅应了一声,随即双目失神,发呆一般。突然间泪珠就开始忍不住掉下来,越掉越多,再也忍不住。沿着玉容,淌到右臂上、胡床上。

    “殿下!”婉珠见此,顿时急了,连忙上前,掏出丝绢,要为她擦拭。

    口中急劝道,“陛下宾天,但殿下亦要注意身子呀!昨一夜未眠,今早到现在又无食半点米水。若再多哀戚……”

    说着,自己也哽咽起来,“奴求请殿下,尚想想公主年幼,怜悯佳儿孤弱!止哀罢!”

    羊氏闻言,身体一震,开始强忍着,忍不住,抽泣了两下,然后自己用袖衣狠狠抹了把眼泪,方才停了下来。

    “吾没事!”

    她坐起来,说话还不时抽泣,“汝继续去盯着清河王那边,有什么消息便来回禀吾。”

    “好!”婉珠赶紧答应下来,再小心试探道,“殿下,奴让人送些吃食过来罢。”

    羊氏不再应。她坐近些炭火盘,盯着正燃烧的木炭,双目失神,呆呆坐着。

    炭盆偶尔响起霹雳吧啦声。

    待婉珠离去,她方才幽幽道,“我不该通知汝的!”

    想到自己只为一己之私,将一个曾与己相依为命的孩子,重新卷入残酷的漩涡,她又痛恨起自己的自私与愚蠢。

    她信了家人的话,想为他好,也想为自己好。事发突然,她就冒险做主了!

    诏书辰时去传,人却巳时方到。她原本冒险炙热的心就凉了。

    这个时候,片刻时机,都足以让结果发生改变。

    她又痛恨:蠢物!司马家一群蠢物!没有一个果决之人!

    她也恨自己退缩:原本打算亲自出面为其站队,但姗姗来迟,那边诏太弟入宫的诏书也发了。

    她不敢了。

    她方才忍不住哭,不是为了躺在殿内的那位,是真的怕:那孩子若没争过,他们很可能不会再放过他。

    而,这是她,亲手将这孩子推向那群刽子手的刀下。

    现在,她的内心,还在祈祷。

    婉珠会带来好消息。

    …

    尚书阁。

    在众人凝思之际,门外突然传来急速脚步声,然后转进一中年人。

    “禀太傅,诸公,清河王正往阁中来!”

    是吏部郎周穆。只见他一脸喜色,溢于言表,完全遮掩不住。

    闻言,众人心神一震。又见是此人,便纷纷朝首座的司马越看去。

    戏肉来了!

    这周穆乃司马越姑姑之子,与司马越是姑表兄弟。而最重要的是,周穆的妹妹正是清河王司马覃的母亲,已故清河王遐的正妃。

    他身居的吏部郎又是三十五曹,二十三曹郎中,为首的那個。在吏部尚书郑球不是司马越心腹的情况下,周穆的职位对司马越来说,很关键。() ()

    众人只见司马越不知何时,已转过头,目光森然,凝视着周穆。

    “太……太傅?”周穆被看得冷汗直冒。

    司马越似这才有了反应,“皇后呢?”

    周穆连忙答道,“皇后尚在显阳殿中,并未与清河王一同至阁。皇后传诏书后,至今亦未与清河王相见。”

    说完,他看到表兄面色稍霁,心中明悟,暗喜。自己猜对了!

    话头意犹未尽,又添道,“穆以为,皇后以立侄不立弟,当想为皇太后之意,以己类景献羊皇后。”

    景献羊皇后,羊徽瑜,景帝司马师继室,也正是羊皇后的族祖母,羊皇后祖父羊瑾与其为堂姐弟。

    司马炎称帝后,追尊司马师为景皇帝,尊羊徽瑜为景皇后,居弘训宫,又号弘训太后。

    周穆说完,放松下来,才惊觉自己满身冷汗。

    他知道自己表兄自小心深,多猜忌。加之成年入仕,便逢王乱。从诛杨骏开始,这么多年来,每场王乱,均有参与,而且还成功走到最后,现在成了最终胜者。

    而今大权在握,必然患得患失,疑神疑鬼。猜疑心就如魔咒,一旦生起,就觉放眼所见,全是窃他权的野心辈。

    所以之前是否诏太弟入宫时,周穆没敢出头。

    当时,以多年相处的经验,周穆已然察觉表兄神情不对,就猜到表兄对羊皇后的举动是不知的,和已生起猜疑的。

    但此时峰回路转,清河王先一步来,不由让他喜出望外,心思激荡,豁出去想搏一搏。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周穆自问,自己是没有野心的。谁当皇帝,在司马越的把持下,都没有区别。但,那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外甥呢?何况,司马越还是自己表兄。

    咬着牙,周穆再次说道。

    “清河年幼,又居小辈,德才未成,还需长者教诲。若有幸,这社稷之辅,全仰赖明公。”说罢,稽首下拜,这番话说得至诚至真。

    然而,也把话全挑明。

    司马越闻言,鹰目一扫屋内众人。众臣工犹如泥塑菩萨,一动不动。左手王夷甫,右手温长卿,都是他的人。

    连那侍中华混,也只紧皱着眉,不发一言。

    阁中寂然。

    “混账!”司马越突然长立而起,厉声呵斥道,“国家继嗣续统大事,在民望,在诸公大臣!岂容汝一尚书郎置喙!”

    “诸公自有斟酌定计!还不下去!”

    此言一出,一旁泥塑的王夷甫,眼珠顿时一转。

    而周穆被这一喝,却心神大乱,以为触怒了表兄,连连告罪。手忙脚乱,朝屋外退去。

    也正这时,混乱声从外面传来。

    “来人!”司马越怒喝道。

    “屋外何事?”

    一人应声从门外转入。

    “禀大王,是皇太弟殿下至阁外!”称大王而非太傅,显然此人是司马越的心腹私兵。

    “另外,缪中庶子、缪冠军,跟随太弟殿下前来。据闻,三人骑马冲入宫门,在阁外不远下马。”

    众人目瞪口呆。既奇太弟魄力,又惊形势峰回路转。

    太弟也赶上了!

    众人顿如坐针毡,心胆提到嗓子眼。一会儿龙争虎斗起来,莫惹我一身血!

    “那清河王呢?怎还没来?”周穆急忙问道。

    泥塑菩萨们也一个个支着耳朵。

    那私兵清冷的面孔,挂上了几番奇怪,“清河王至阁外,正见太弟下马。突喊腹内绞痛难忍,要寻医诊治,便返回去了。”

    “啊?”

    众人惊疑出声,而周穆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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