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外。

    “清河王?”

    缪胤首先察觉,惊呼出声。

    三人中,他历任武职,身体最强,这距离的骑马奔驰,只是小事。

    还带着病体的司马炽,情况最差。下了马,手脚麻木,喘气都难受,只能先缓缓。

    听到缪胤的呼叫,他看过去。

    一个少年,个子矮小,瘦削。锦袍宽大,长袖拢着,是此时常见的名士风。行路端着,龙行虎步,被一行人拥在最前面,看上去也像模像样,颇有些威严。

    一行人是从另一方向,正好快到了阁门。

    这就是年十二的清河王司马覃。是比之低一辈的亲侄子,武帝十三子司马遐的长子。

    司马遐早逝,而诸子年幼。齐王司马冏在除去赵王伦后掌权,将八岁的司马覃册立为皇太子。

    而在后续的王乱中,司马覃惨遭被废、复立、再被废的境遇。两废皆出于河间王。中间复立,则是目前正掌权的东海王做的。

    从愍怀太子司马遹被贾南风杀害后,诸王开启大乱斗,朝政也先后经历了好几个继承人。

    皇太孙司马臧,皇太孙司马尚,赵王伦废帝自立后的太子司马荂,皇太子清河王司马覃,皇太弟成都王司马颖。

    最后才到他,皇太弟豫章王司马炽。

    如今,命还在的,除他之外,就只剩这个清河王司马覃。

    司马炽双目眯起,如似阳光刺眼。

    这么巧?

    他也没想到,能正好在阁外碰到司马覃。

    按理说,不应该。

    他的宅邸是在永安里。而清河王的私第,在汶阳里。

    武帝时候,封王的宗室,都被赐宅在汶阳里。他是年岁小,待稍长出宫,是贾南风当政,赐了他司马家在曹魏的旧宅。

    汶阳里比永安里近,又先得到诏书,怎么跟自己碰面了?

    司马炽暗自舒口气,幸好赶上了。

    他不知道历史有没有司马炽被夺位这一段。被羊献容突然出招,他已丢了先机,一路上就害怕赶到时,事情已尘埃落地。

    所以,紧赶慢赶,争分夺秒,不惜闯宫,也要争一丝生机!

    接下来,就是争位对决吧?

    历史上的司马炽,是怎样登位的?

    他突然很好奇,不由想到。

    然而,接下来所见,直接超出他的意料,让他目瞪口呆。

    他看到了司马覃,司马覃一行自然同时也看到了他。

    叔侄两人,远远来了个对视。

    下一刻,只见侄儿司马覃竟果断捂腹痛呼起来,大叫腹中绞痛。惹得他们那一群人,手忙脚乱。

    没叫两声,就听他大叫道,“痛死孤也!孤要去寻医诊治!”

    接着,便见司马覃一转身,竟拨开人群,径直跨步离开。整個行为果断迅速。只留后面几人直接傻眼。

    司马炽也傻眼了!

    就这?

    仿佛看了一场喜剧表演,傻眼过后,司马炽突然平静下来。

    十二岁少年的背影,萧索、仓皇,还有,一丝滑稽。

    情绪激荡,步伐不稳的时候,名士宽袍长袖的打扮就是累赘。小孩子套着大人的衣裳,沐猴而冠。

    别绊倒了啊!

    司马炽心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这个亲皇叔,就这样静静看着,到最后也终究没有出声喊住这个孩子。

    叔侄两人,在司马炽名义上,这是第一面。相互没有说话。

    这也只是历史一个不起眼的时刻。

    但却是两人命运的转折。

    司马覃的历史结局,司马炽还是知道的。这一退,恐怕还要如历史一样,也是退掉他生机的开端。

    历朝历代,皇帝这个位置的争夺,充满了血腥残忍。

    不管后世的眼光还是古代的现在,十二岁的司马覃都还只是个孩子。早几年被推出来封为太子时,年龄更小。踏入这个权利的漩涡,并不是他个人的意志。

    但作为皇权生物,从不看年龄。对手,也不会因为年龄而心慈手软。

    等司马覃的背影,转过走廊,消失不见。

    司马炽才将目光缓缓收回。

    把手中的马鞭递给缪播,他掸了掸衣裳,扶了下远游冠,又拉了拉骑马留下来的折痕。

    抿了抿嘴,润湿干涩的嘴唇,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将右手臂微微端起,接着,大步跨出。

    龙行虎步,一时威风八面!

    这是在场人的观感。令他们肃然起敬!

    这就是皇太弟殿下啊!

    缪氏兄弟挺了挺身,迈着同样的步伐,跟随其后。

    司马炽先迈左脚,后迈右脚,一人踏入阁中。缪氏兄弟没有资格,而留在外面。() ()

    没有迎接。

    不过。

    “丰度来了?”面带笑容,语气亲切温和。

    司马炽将原主记忆中的面容与眼前人重合。丰度是司马炽的字。

    “二十五郎见过王叔!”见礼谦恭尊顺,一丝不苟。

    司马炎有子二十六,有名者十八,成年者九。司马炽名列第二十五,常称二十五郎。也是成年中最小的。

    只叙血缘,不论君臣。

    谦逊有礼对和蔼可亲,场面十分和谐。

    这是司马炽以司马炽的身份,与司马越的第一次会面。

    然而,两人将注定是最大的生死仇敌。

    当然,这是司马炽的视角。

    至于对司马越来讲,司马炽现在是不是已有资本,成为他最大的防备对象,主动权在司马越手里。

    或许有。那一顶皇冠,就是最大的资本。

    也或许没有。兵马强壮者,方为天子。

    接着,与众臣工,一一见礼。

    太傅率先开了言,阁中便如冬冰逢春。

    这等都是久宦之人,交谈往来,寥寥数语,司马炽竟都如沐春风,难生恶感。

    其等好多人在原主记忆,都不是初识,然竟如初识。有些只闻名而未见面,一见如逢知己。

    大家!都是好人啊!

    恍惚间,有这样的感觉。

    从踏入尚书阁这一步起,他的身份已毫无争议,将是新一任的皇帝。

    如历史般,晋怀帝,永嘉之乱的主角,开启五胡时代。在这一刻,登上舞台。在他手里,司马晋,也将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但这个命运,他要改变,首先从不做晋怀开始。

    在阁内,司马炽除了观察这位以后的最大对手外,还多看了一位老年美帅哥几眼。

    王衍王夷甫,年过知天命,气质、容貌,在阁内众重臣,仍属第一流。只扫一眼,就很鲜明地看到众人中的他。

    无怪乎,有“王夷甫太鲜明”之称。山涛初见,也直呼“宁馨儿”。

    除王衍外,其他重臣在历史上都不显名,甚至少有记载。

    但此时,每一个拎出来,左攀右附,都能在其后找出来一个庞然巨物。

    这个时代,是世家正高速发展的时代!

    王衍暗中看着正与众人亲切交谈的未来新帝,边与臣僚言语,边心思也在琢磨着。

    一细想,才发现,外面对这位豫章王的事迹和印象,知道的太少了。

    传,豫章王炽喜玩史籍,不交世事,平日冲素自守,门绝宾游。为东宫时,接引朝士,亦宽厚顺和,只论书籍。

    只素与缪氏兄弟为善。三人是帝幸长安时,相识相知。

    刚刚听说,正是他两人陪着太弟闯宫而来。

    此时,王衍心中仍有些难以释怀。刚才一项大好机缘就白白错过。

    刚刚太傅斥责周穆的那番话,细细品量,可不就是应了周穆的心思,给清河王机会?

    可惜周穆蠢物,没有第一时间品味出太傅真意来。

    他本已打算,到时第一个站出来倡议支持!

    二龙争位,真要他选一个,其实他内心还是倾向于清河王。

    太弟长大,清河幼弱。成年人,终究不如幼童好控制。

    当然,太弟虽长,也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其母族衰败,妻族西北胡儿,都难恃。

    相比之下,清河母族,汝南安城周氏,名著些。但又能比太傅几何?

    谁料,只是转眼间,形势急转。

    如今,新帝继位之大势,已不可扭转。要怎么与新帝相处,还要在细处,好好揣摩。

    还有太傅……

    王衍心里已觉得,最近太傅处事变得不干脆,有些进退失据。想要里子,也想要面子。

    殊不知,那些重臣、名家可不像我王夷甫好说话!

    待司马炽每人见过,一一闲聊客套完。

    司马越回到首座,咳了一声,“都入坐罢!”

    司马炽寻了右侧,最后的位置也坐下。

    他的上方,是御史中丞诸葛玫,连忙起身,“殿下……”为他让位。

    司马炽忙止住他,“中丞且坐!”又见诸臣皆要避席,拱手一礼道,“诸公且坐!”

    “诸公为耆老、为国重臣,莫为小子让席!今小子初知政事,忝为末席,已是知足也!”

    司马炽再拜。

    诸臣忙回拜一礼。

    “都坐下罢!”一直安然端坐首座的司马越,手往下摆摆,制止继续客套。

    “且拟诏,告天下,陛下宾天!”司马越说着,朝司马炽看去一眼,继续道,“遗诏太弟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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