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老马识途，可宋燃骑的是头骡。
还是倔骡。
骡子长得俊，毛发细腻，背黑腹白。许是先天有些不足，四肢细弱，宛如秋季里随风摇摆的秸秆。
宋燃生得颀长姣美，高约两尺半的骡子，到她股侧，上下骑骡的姿态随意又优雅，更不会被狼狈地甩下，故而很是体谅这骡，寻常十回出门，总有一二带它遛遛弯。
可今日，她却有些后悔。
马家桥一带向来人流如织，一人一骡耗上两刻钟，才堪堪行到半途的马家桥酒家。此时，在这孽缘地，变故再生，低着脖子嗅闻的骡子，正倔强地倒转骡步，一股脑直往店家马厩里冲。
宋燃一激灵，从骡背上滑了下来，站定了。
“疤面，咱回去！”骡子名字霸气，实则胆子小又粘人。
猜它许是腹中饥饿，被香味刺激，便贪嘴好食。宋燃向来溺爱，好笑地蹲下身子，低声哄，又喂着去吃骡背上的草料，它哼哼唧唧，乌黑油润的脑袋一蹭一蹭地挨着她，反反复复扑来扑去。
不是草料的诱惑，宋燃瞬时顿悟，好气没好笑地拒绝不自量力的疤面。
“别撒娇，你还是头小骡，就想骑大马，有志气得看看自己大小，骑不骑得上！”这句调笑是挨着骡子说的，像是顾全它的面子。
如今五月伊始，交、配的春期也过了，宋燃心底纳闷，疑惑地轻抚骡背，去沿着它正兴奋的脊线顺毛。不知是哪匹骏马的魅力让他流连，连自个主人都抛诸脑后了。马厩墙砌得不矮，她瞧不着，回过头眼见疤面支棱的立耳顷刻合上，似乎是在顽抗地表决。
宋燃这下觉得自己不优雅，很狼狈了。
女郎和倔骡，正胶着，间或引来几道好奇的视线，其中就有二楼的一对主仆。
宋燃上衣下褌，外着一件葡青及膝褙子，寻常女郎劳作时的装扮，在人群并不打眼。可那张五官明艳的脸庞、以及那股极富生机的气韵，并不多见，酒家管事一眼便识。
巧在，今日正是对款期，显然这个数目难以让主家开怀。
他豆小的眼珠骨碌碌一转，计上心来，解开腰间挂着的沉甸甸的、用来显摆的一个精致钱袋子，屈身递给倚在半开窗的女东家，邀功道：
“她是军器监一个小主事的夫人，因夫君升官宴席，定了端午前夕的上门帮厨。不过，前几日，有贵人重金相请，让我们弃约。到了这个时候，哪家酒楼也腾不出人手。也不知是得罪哪路神仙，折腾人。”
“你、好大的胆子！”女子回过头来，语气平静，直视他：“砸我的招牌，鼓你的腰包，好手段。”
斥责劈面而下，管事顿时汗如雨下，刀架在脖子上，突生出几分急智，找补道：“赶巧儿，隔壁那间正是她的丈夫，还有一个正当青春年少的小娘子。隐隐约约看去，虽说相貌平平，不及正室，男子不见欣喜之色，但掩耳盗铃般一前一后的来，怎么看也不是清白的关系。若是此时和他相商，既好言认错又暗暗威胁，对方想必不再计较，岂不两美哉。”
“哪两美？”她到桌侧，袋子倒出来，巴掌大小的银铤笨重滚出，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是得了银，二是全了面。”
战战兢兢解释完，管事这才拿眼去觑东家，一口气卡到喉咙眼，猝不及防和扔出来的银铤来个面对面。
好险，他躲开了。
好惨，她砸中了。
楼下。
威逼利诱都试了，倔骡一动不动，存心与人作对。宋燃气馁，了无生望白着脸，打算干脆抗起，走一段离了这不详地试试看。
身手未展，后臂受袭，只听清脆一声落地，地上赫然躺着一个银铤——真是天降横财！
……
宋燃遭这一无妄之灾，矮骡眼色劲上来，似乎知道是自己连累了主人，正灰溜溜地垂头嘶吼，松动四肢，没再犟着脑袋。
银铤形如束腰，铭文完整细致，亮堂堂的，崭新到没有几乎使用痕迹。
路面是砖石铺就，左上被砸出个指甲盖大小的浅坑，宋燃拾起物证——二十五两银，筹办的这次酒宴，足足二十来位客人的花费也就这么多，是她夫君两个半月的俸禄。
就这么轻飘飘地扔了下来，宋燃目光朝上，仅开的那扇窗意外的平静，如高昂着脖子不再打鸣的公鸡，反常极了。
左右四顾，目击者好似只有那头骡。
店大欺客，敷衍违约，管事捧高踩低，背景想来不凡。一是毁约二是砸银，泥菩萨尚有三分气——
但谁和钱有仇有怨，她是揣着就跑，还是……
此时，一位酒博士上前，她下意识心虚地伸手递出那块银，物归原主。没等她追究事故，他侧身避开后，婉言道歉，并表示店主有请，意图为违约一事赔罪。
宋燃跟着上楼，转到包间，屏风后现出个冷冷清清的独影来。一张玉莲面，一身雪梅态，颇有些孤芳自赏的韵味。两边甫一称呼，她有些意外，马家桥酒家主人竟是鼎鼎有名的艺伶许宛君。
乐器百通，一曲琴音动天下。
据民间传闻，她名气高，性子傲，话少脸冷，请她弹琴陪曲的商贾文人武官比比皆是，但都一视同仁，谁也得不到恩待。大家也因此维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远观而不亵玩。
先说话的是许宛君。
“宋娘子，我识人不清，使下人放肆，胡作非为，还请见谅。”天色渐暗，风吹窗幔，霞光全然倾入，衬得许宛君竟面容渐柔，让人难生抗拒，她补偿道：“为表歉意，相干涉事人，一一辞去。不过，正临近端午，时人重孝，阖家欢喜、抽不出人手，是真。我有别店，地稍远，但老厨精练，可否换之？酒食全包，费用全免，如何？”
她语速放慢，一字一句，似是让宋燃细细考虑。又见她从窗台伸出一根细竹竿，挑回一盏圆形滚灯，点亮了，摇摇晃晃地坠在杆尾。
风愈起，它随之翻旋颠倒，而烛火不灭。
当朝，酒楼多挂栀子灯，用来暗示特殊服务，马家桥不然，这也是宋燃的私心之一。黄昏下，灯转人美，她欣赏须臾，露出一个真笑来：“难为东家好意。”
事实上，打进到包间，宋燃闪回过千万个念头，最为首要的莫过于袖中的银铤。于是，她开始抱怨：“那日，早和贵店管事说得分明，按约行事，违者需赔付银五两，再写个银货两讫的契据即可。只是管事非以厨子乃临时聘用、是他私人行为为缘由，多般坚持，不肯给银，当我三岁小儿耍弄！”
目光从桌上扫过，她盯着绣有桂树和鲤鱼纹样的钱袋看了几眼，说道：“说来有缘，方才正好是我经过，有幸捡到你失手掉下的银铤。我这有些碎银，刚从街口银铺兑来，正正好好二十两，两相抵挡便是。”
宋燃袖手，麻溜地掏出一个裹了几层的钱兜子。将碎银拢在桌上后，就势拿起桌上的羊毫，沾了墨寥寥几下就停笔。
动作之迅速，直到戳有红泥指印的契据摆在眼下，许宛君才在看着那堆成小山的银子。不过，当视线受阻后，她即刻脱离出来，只拿走那块同碎银一块掏出的银铤，当即拒绝：“它另有主人。”
白灿灿的银，映在许宛君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那点亮光，晃悠悠，像是含着些许忐忑。
宋燃好奇地问她：“既然不肯割爱，不妨告知主人是哪位富贵人家，打赏这般丰厚，我也好去讨赏。”
“与你无关——”
话突然截断了，这时，许宛君脸色一怔，把窗阖上，严肃道：“是客人私事，无可奉告。你意图为何？”
许宛君神态骤变，双手抱胸，一副戒备的模样。
宋燃本是个豪爽性子，知晓她已明白，自己是奔着银铤的主人而来，遂打开天窗说亮话：
“楼下，酒博士相邀，酒楼好端端的为何说要赔礼，分明先前管事丝毫不让，这是一。上楼时，被迎面往下走的管事瞪了一眼，他神情里的懊恼和怨恨都藏不下，说明正因为我，他倒了大霉，这是二。进了内室，杂物四放，纸笔堆叠墨迹尚新，却单你一个，出去的那位，显然就是管事了。而且你们正在背后谈论我，若不是他，也不会有别人，知道我的身份，还有和贵店的冲突，这是三。”
“违约既莫名又拙劣，还故意卡点时间，如今转而厚重款待，朝令夕改，足以指明，之前不过都是搪塞的借口，为难我的背后另有其人，因你并不知情所以试图补救。至于，为什么是银铤的主人，还是因为管事，他衣着华丽花哨，这个钱袋子与他一路货色，但银铤可不是。试探说它是打赏，没被你驳回，反倒紧张露怯，此事就明了。”
宋燃双手摊开，眼睛亮晶晶的，笑容大方明朗：“银铤是贵人替付的赔礼，不过我这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捞着。猜得没错的话，那块银铤本该砸他，还是我替他挡了灾。”
无疑，许宛君果断利索，毫不留情处置管事，酒楼平日也是风生水起。坏在她反应快，应答也快。宋燃不明白许宛君为何会有这样的习惯，但她察觉了，也抓到了，从而验证出来想要的结果。
面对疑窦丛生的许宛君，得了便宜卖个乖的宋燃大方地解惑。
“为何，不追问是谁？”许宛君问她。
“你不会说，我不欲白费力气。当然，有朝一日，我自会亲自揪出他的狐狸尾巴。”宋燃心知肚明，坏人越是自鸣得意，越是藏不住的。
坏了她的席，无非是想得到好处，沈承礼这是出师未捷，就遭算计，真是来着不善。
此端被她识破诡计，又寻了替解之法，让幕后之人落了空。想必在更厉害处，恐怕另起波澜。
后日有场硬仗。
宋燃磨拳擦手，跃跃欲试以应敌。
话没满但志气足，许宛君若有所思，并未应答，默默在袖中仔细描摹那块银铤。
扣门声传来，两重一轻，是她的嘱咐起效——隔壁的包间，有动作了，是否该提醒这位眼前小娘子所托非人，还是少生事端……
见人面难得有异色，宋燃从善如流地脱身辞去，潇洒，且实在优雅。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咔哒——”宋燃耳边响起两道轻快的短促音，似是重叠，又如交错，一道是柚木门扇开合的碰撞，另一道也是柚木门扇开合的碰撞。
是仅一墙之隔的邻间发出的声响。
抬头瞥视，正好和头戴垂肩笠帽的小娘子打个照面，小娘子没有同伴，步履匆忙地从她身边掠过。
浅青裙摆短暂地从她系在小腿上的绑腿带上划开，如船过水痕四散，一缕浅淡的香味也随之溢及八方，余味深长。
厢门敞开，走廊漏窗的光斑透过正对门的屏风，里面灯盏未点，窗棂紧闭，暗影重重。宋燃回头时，那人只剩半个倩影。
人都有归处，她也不再流连。
返程的疤面精神饱满，极为听话，又快又稳地把宋燃送到西城墙新郑门附近的二十五坊，这里有夫妻俩年头一同置办的宅子。过去几月都在翻新，总算有模有样。
缰绳回绕在茅棚的一根柱子上，沈承礼的黑马正躺着小憩，疤面黏黏糊糊地依偎过去。
疤面是骡的后代，往上，也是那匹黑马的后代。
骡与骡之间的交.配，难以致孕，偶有侥幸，幼崽也不易成活。更为过分的是，它们还要于人斗——稀缺，被等同异象，被赋予不详。
疤面就是如此，尽管它是沈承礼养育多年，十分亲近的马的血脉。宋燃与天斗、与人斗，才日日夜夜熬鹰般地抚养长大。她几乎很少与公婆唱反戏，这是其一。
费心如此，抵不过血缘亲近，宋燃有些吃味，还是照例在食槽里多添上豆饼，笑笑摸它的头。
迈步回廊，八角亭下有个朦胧身影，情同姐妹的玩伴宋煊正在等候——她带回了厨子的消息。
风尘仆仆地，疲惫一身，也掩盖不住她神态的兴奋和得意，显然是个好消息。
还是倔骡。
骡子长得俊，毛发细腻，背黑腹白。许是先天有些不足，四肢细弱，宛如秋季里随风摇摆的秸秆。
宋燃生得颀长姣美，高约两尺半的骡子，到她股侧，上下骑骡的姿态随意又优雅，更不会被狼狈地甩下，故而很是体谅这骡，寻常十回出门，总有一二带它遛遛弯。
可今日，她却有些后悔。
马家桥一带向来人流如织，一人一骡耗上两刻钟，才堪堪行到半途的马家桥酒家。此时，在这孽缘地，变故再生，低着脖子嗅闻的骡子，正倔强地倒转骡步，一股脑直往店家马厩里冲。
宋燃一激灵，从骡背上滑了下来，站定了。
“疤面，咱回去！”骡子名字霸气，实则胆子小又粘人。
猜它许是腹中饥饿，被香味刺激，便贪嘴好食。宋燃向来溺爱，好笑地蹲下身子，低声哄，又喂着去吃骡背上的草料，它哼哼唧唧，乌黑油润的脑袋一蹭一蹭地挨着她，反反复复扑来扑去。
不是草料的诱惑，宋燃瞬时顿悟，好气没好笑地拒绝不自量力的疤面。
“别撒娇，你还是头小骡，就想骑大马，有志气得看看自己大小，骑不骑得上！”这句调笑是挨着骡子说的，像是顾全它的面子。
如今五月伊始，交、配的春期也过了，宋燃心底纳闷，疑惑地轻抚骡背，去沿着它正兴奋的脊线顺毛。不知是哪匹骏马的魅力让他流连，连自个主人都抛诸脑后了。马厩墙砌得不矮，她瞧不着，回过头眼见疤面支棱的立耳顷刻合上，似乎是在顽抗地表决。
宋燃这下觉得自己不优雅，很狼狈了。
女郎和倔骡，正胶着，间或引来几道好奇的视线，其中就有二楼的一对主仆。
宋燃上衣下褌，外着一件葡青及膝褙子，寻常女郎劳作时的装扮，在人群并不打眼。可那张五官明艳的脸庞、以及那股极富生机的气韵，并不多见，酒家管事一眼便识。
巧在，今日正是对款期，显然这个数目难以让主家开怀。
他豆小的眼珠骨碌碌一转，计上心来，解开腰间挂着的沉甸甸的、用来显摆的一个精致钱袋子，屈身递给倚在半开窗的女东家，邀功道：
“她是军器监一个小主事的夫人，因夫君升官宴席，定了端午前夕的上门帮厨。不过，前几日，有贵人重金相请，让我们弃约。到了这个时候，哪家酒楼也腾不出人手。也不知是得罪哪路神仙，折腾人。”
“你、好大的胆子！”女子回过头来，语气平静，直视他：“砸我的招牌，鼓你的腰包，好手段。”
斥责劈面而下，管事顿时汗如雨下，刀架在脖子上，突生出几分急智，找补道：“赶巧儿，隔壁那间正是她的丈夫，还有一个正当青春年少的小娘子。隐隐约约看去，虽说相貌平平，不及正室，男子不见欣喜之色，但掩耳盗铃般一前一后的来，怎么看也不是清白的关系。若是此时和他相商，既好言认错又暗暗威胁，对方想必不再计较，岂不两美哉。”
“哪两美？”她到桌侧，袋子倒出来，巴掌大小的银铤笨重滚出，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是得了银，二是全了面。”
战战兢兢解释完，管事这才拿眼去觑东家，一口气卡到喉咙眼，猝不及防和扔出来的银铤来个面对面。
好险，他躲开了。
好惨，她砸中了。
楼下。
威逼利诱都试了，倔骡一动不动，存心与人作对。宋燃气馁，了无生望白着脸，打算干脆抗起，走一段离了这不详地试试看。
身手未展，后臂受袭，只听清脆一声落地，地上赫然躺着一个银铤——真是天降横财！
……
宋燃遭这一无妄之灾，矮骡眼色劲上来，似乎知道是自己连累了主人，正灰溜溜地垂头嘶吼，松动四肢，没再犟着脑袋。
银铤形如束腰，铭文完整细致，亮堂堂的，崭新到没有几乎使用痕迹。
路面是砖石铺就，左上被砸出个指甲盖大小的浅坑，宋燃拾起物证——二十五两银，筹办的这次酒宴，足足二十来位客人的花费也就这么多，是她夫君两个半月的俸禄。
就这么轻飘飘地扔了下来，宋燃目光朝上，仅开的那扇窗意外的平静，如高昂着脖子不再打鸣的公鸡，反常极了。
左右四顾，目击者好似只有那头骡。
店大欺客，敷衍违约，管事捧高踩低，背景想来不凡。一是毁约二是砸银，泥菩萨尚有三分气——
但谁和钱有仇有怨，她是揣着就跑，还是……
此时，一位酒博士上前，她下意识心虚地伸手递出那块银，物归原主。没等她追究事故，他侧身避开后，婉言道歉，并表示店主有请，意图为违约一事赔罪。
宋燃跟着上楼，转到包间，屏风后现出个冷冷清清的独影来。一张玉莲面，一身雪梅态，颇有些孤芳自赏的韵味。两边甫一称呼，她有些意外，马家桥酒家主人竟是鼎鼎有名的艺伶许宛君。
乐器百通，一曲琴音动天下。
据民间传闻，她名气高，性子傲，话少脸冷，请她弹琴陪曲的商贾文人武官比比皆是，但都一视同仁，谁也得不到恩待。大家也因此维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远观而不亵玩。
先说话的是许宛君。
“宋娘子，我识人不清，使下人放肆，胡作非为，还请见谅。”天色渐暗，风吹窗幔，霞光全然倾入，衬得许宛君竟面容渐柔，让人难生抗拒，她补偿道：“为表歉意，相干涉事人，一一辞去。不过，正临近端午，时人重孝，阖家欢喜、抽不出人手，是真。我有别店，地稍远，但老厨精练，可否换之？酒食全包，费用全免，如何？”
她语速放慢，一字一句，似是让宋燃细细考虑。又见她从窗台伸出一根细竹竿，挑回一盏圆形滚灯，点亮了，摇摇晃晃地坠在杆尾。
风愈起，它随之翻旋颠倒，而烛火不灭。
当朝，酒楼多挂栀子灯，用来暗示特殊服务，马家桥不然，这也是宋燃的私心之一。黄昏下，灯转人美，她欣赏须臾，露出一个真笑来：“难为东家好意。”
事实上，打进到包间，宋燃闪回过千万个念头，最为首要的莫过于袖中的银铤。于是，她开始抱怨：“那日，早和贵店管事说得分明，按约行事，违者需赔付银五两，再写个银货两讫的契据即可。只是管事非以厨子乃临时聘用、是他私人行为为缘由，多般坚持，不肯给银，当我三岁小儿耍弄！”
目光从桌上扫过，她盯着绣有桂树和鲤鱼纹样的钱袋看了几眼，说道：“说来有缘，方才正好是我经过，有幸捡到你失手掉下的银铤。我这有些碎银，刚从街口银铺兑来，正正好好二十两，两相抵挡便是。”
宋燃袖手，麻溜地掏出一个裹了几层的钱兜子。将碎银拢在桌上后，就势拿起桌上的羊毫，沾了墨寥寥几下就停笔。
动作之迅速，直到戳有红泥指印的契据摆在眼下，许宛君才在看着那堆成小山的银子。不过，当视线受阻后，她即刻脱离出来，只拿走那块同碎银一块掏出的银铤，当即拒绝：“它另有主人。”
白灿灿的银，映在许宛君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那点亮光，晃悠悠，像是含着些许忐忑。
宋燃好奇地问她：“既然不肯割爱，不妨告知主人是哪位富贵人家，打赏这般丰厚，我也好去讨赏。”
“与你无关——”
话突然截断了，这时，许宛君脸色一怔，把窗阖上，严肃道：“是客人私事，无可奉告。你意图为何？”
许宛君神态骤变，双手抱胸，一副戒备的模样。
宋燃本是个豪爽性子，知晓她已明白，自己是奔着银铤的主人而来，遂打开天窗说亮话：
“楼下，酒博士相邀，酒楼好端端的为何说要赔礼，分明先前管事丝毫不让，这是一。上楼时，被迎面往下走的管事瞪了一眼，他神情里的懊恼和怨恨都藏不下，说明正因为我，他倒了大霉，这是二。进了内室，杂物四放，纸笔堆叠墨迹尚新，却单你一个，出去的那位，显然就是管事了。而且你们正在背后谈论我，若不是他，也不会有别人，知道我的身份，还有和贵店的冲突，这是三。”
“违约既莫名又拙劣，还故意卡点时间，如今转而厚重款待，朝令夕改，足以指明，之前不过都是搪塞的借口，为难我的背后另有其人，因你并不知情所以试图补救。至于，为什么是银铤的主人，还是因为管事，他衣着华丽花哨，这个钱袋子与他一路货色，但银铤可不是。试探说它是打赏，没被你驳回，反倒紧张露怯，此事就明了。”
宋燃双手摊开，眼睛亮晶晶的，笑容大方明朗：“银铤是贵人替付的赔礼，不过我这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捞着。猜得没错的话，那块银铤本该砸他，还是我替他挡了灾。”
无疑，许宛君果断利索，毫不留情处置管事，酒楼平日也是风生水起。坏在她反应快，应答也快。宋燃不明白许宛君为何会有这样的习惯，但她察觉了，也抓到了，从而验证出来想要的结果。
面对疑窦丛生的许宛君，得了便宜卖个乖的宋燃大方地解惑。
“为何，不追问是谁？”许宛君问她。
“你不会说，我不欲白费力气。当然，有朝一日，我自会亲自揪出他的狐狸尾巴。”宋燃心知肚明，坏人越是自鸣得意，越是藏不住的。
坏了她的席，无非是想得到好处，沈承礼这是出师未捷，就遭算计，真是来着不善。
此端被她识破诡计，又寻了替解之法，让幕后之人落了空。想必在更厉害处，恐怕另起波澜。
后日有场硬仗。
宋燃磨拳擦手，跃跃欲试以应敌。
话没满但志气足，许宛君若有所思，并未应答，默默在袖中仔细描摹那块银铤。
扣门声传来，两重一轻，是她的嘱咐起效——隔壁的包间，有动作了，是否该提醒这位眼前小娘子所托非人，还是少生事端……
见人面难得有异色，宋燃从善如流地脱身辞去，潇洒，且实在优雅。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咔哒——”宋燃耳边响起两道轻快的短促音，似是重叠，又如交错，一道是柚木门扇开合的碰撞，另一道也是柚木门扇开合的碰撞。
是仅一墙之隔的邻间发出的声响。
抬头瞥视，正好和头戴垂肩笠帽的小娘子打个照面，小娘子没有同伴，步履匆忙地从她身边掠过。
浅青裙摆短暂地从她系在小腿上的绑腿带上划开，如船过水痕四散，一缕浅淡的香味也随之溢及八方，余味深长。
厢门敞开，走廊漏窗的光斑透过正对门的屏风，里面灯盏未点，窗棂紧闭，暗影重重。宋燃回头时，那人只剩半个倩影。
人都有归处，她也不再流连。
返程的疤面精神饱满，极为听话，又快又稳地把宋燃送到西城墙新郑门附近的二十五坊，这里有夫妻俩年头一同置办的宅子。过去几月都在翻新，总算有模有样。
缰绳回绕在茅棚的一根柱子上，沈承礼的黑马正躺着小憩，疤面黏黏糊糊地依偎过去。
疤面是骡的后代，往上，也是那匹黑马的后代。
骡与骡之间的交.配，难以致孕，偶有侥幸，幼崽也不易成活。更为过分的是，它们还要于人斗——稀缺，被等同异象，被赋予不详。
疤面就是如此，尽管它是沈承礼养育多年，十分亲近的马的血脉。宋燃与天斗、与人斗，才日日夜夜熬鹰般地抚养长大。她几乎很少与公婆唱反戏，这是其一。
费心如此，抵不过血缘亲近，宋燃有些吃味，还是照例在食槽里多添上豆饼，笑笑摸它的头。
迈步回廊，八角亭下有个朦胧身影，情同姐妹的玩伴宋煊正在等候——她带回了厨子的消息。
风尘仆仆地，疲惫一身，也掩盖不住她神态的兴奋和得意，显然是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