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光让人抗拒,寅时才过,朝晖层层漫入,自作主张地和沉睡的宋燃亲昵地招呼。

    她是被悠悠蝉鸣唤醒的。

    眯着双眼,不甚清醒地缓缓推开窗扇,外面柳树成荫,夏蝉叫得正欢,此起彼伏。

    因这一拉扯,宋燃昨日受袭的臂膀隐隐不适,她却是按了按瘪着的空肚,腹中饥肠辘辘——十分想念一口炸得酥酥脆脆的知了猴。

    没沈承礼在她耳边念叨,宋燃唤来唯一的侍女如鱼,轻而易举地得逞,午时加餐一道。

    如鱼身怀绝技,手脚格外矫健,上树如履平地般,三下五除二就打扫干净。随后,同道中人也好这一口的她,给宋燃瞅了眼硕果累累的腰包,咧着嘴,乐滋滋地直奔去小厨房。

    鸣蝉消尽,宋燃也没再歇息的心思,先是安抚没派上用场的宋煊,又抽时间见见那位夏少监托请的帮厨。

    他大手大脚,动作的确十分麻利,当场手起刀落,新鲜出炉了几道快手菜,宋燃和如鱼尝了试味。

    吃个溜光的如鱼赞了好几句,就这样定了下来。

    宋燃当场给他定金,念着他上司所荐,红封包的稍重。厨工一双熟手,接起便知铜钱几许,喜气上脸,待人待物愈发热情。由此,两方交谈分外顺利。相商菜品,选定烹饪方式及场所,安排人手……不甚费力费神地通通解决。

    忙碌半日,等那倒金蝉送到桌前时,宋燃畅快地享用完毕,惬意地喝上一碗冰雪冷元子。

    舒适地赞叹。

    如鱼动筷慢,那一半细嚼慢咽,好一阵儿才结束这道餐前小点心。宋煊这时才心有余悸地上桌,她怕极了。

    蝉足饭饱,三人有说有笑,说笑的是宋煊,如鱼捧场,宋燃也不懂她哪里来的好奇心,听来这么多的逸闻趣事,层出不穷。不仅院内,二十五道坊处处有她的眼线。

    这不,又轮到她乐此不彼的夏少监。

    把昨天嘚瑟过一次的小道消息,又原封不动地再讲一遍,这回的听众如意远比宋燃更沉浸,连连拍手附和。

    耳朵起茧的宋燃失笑,正闲来无事,顺手编了几个五彩绳,是端午的应景玩意儿,给身边的宋煊和如鱼都戴上一个。

    宋煊是个有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的,立刻上杆子爬下战书,大言不惭直言五月五要再来斗草,好重现她的辉煌战绩,连连吆喝:“谁也不许不来,输了得去瓦舍耍弄,没讨得一贯钱可不准离场,临阵脱逃不是好人!”。

    明明她去岁十有九输,如今在这大放厥词,宋燃眼见真正战无不胜的斗草妙手如鱼正抿嘴暗笑,不由地,也被逗弄笑了。

    宋煊乘势追击,心大地凑到两人跟前,挨个击掌:“可不许反悔。”

    遽然,宋燃目光一转,门口站着位探头探脑的婆子,是东厢房里伺候的仆从。

    婆子应沈母的吩咐而来,室内由此静了一瞬,她赶忙上前行礼道:“恭喜宋二娘子!”

    如鱼转过头去,无奈地由宋燃示意,见其依旧点头应许,悄悄地朝着王妈妈斜了一眼。

    这王妈妈,太好财了!

    但凡有个名头,大到逢年过节小到宋燃多吃了一碗饭,总是她请喜的名头,蚂蚁搬家似的,金山银山都能被她掏出一个坑来。

    奈何宋燃顾念她收钱也办事,维持着婆媳俩不太深厚的情感,总是好脸迎送,如鱼替自家主子感到不值,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那就多谢王妈妈婆你来报喜了。”

    而后解下系在腰间的荷包,给她。

    王妈妈年过五十,干得是侍奉主子的劳苦活计,老相早生,奉承人来,脸上褶子乱舞:“哎呀!宋二娘子心善,宋大娘子热闹,如鱼能干,一屋子和和美美真好!”

    收下了装着铜钱的嫣红荷包,喜庆也传到她心里,唇齿间甜津津似蜜糖的话一箩筐:“今早儿喜鹊闹了半晌,夫人瞧着也高兴,我看是宋二娘子治家有方,这福气连绵,连鸟儿都来搭家筑巢,夫人都说是呢!”

    “申时一过,家门口来了位温柔秀雅的小娘子,说是来拜亲认门的。一问,那人正是夏少监的三女夏敦柔,多谦恭仁厚的娘子,轻声细语的,又柔柔弱弱,真是让人心疼。可怜夫君早早去了,规矩守完夫孝,这才回京投靠父亲。自小老家成人成婚,这一来真是两眼一抹黑,尽是空荡荡的。仔细算来,她亡夫祖上和夫人有着姻亲,又听闻沈家素来祥和美满,这不巴巴上了门。”

    宋煊还不知夏敦柔上门认义女这种缘分,眼珠儿瞪得又大又圆,像是偷腥的猫,死盯着王妈妈。

    方才听个囫囵的如鱼也不板着一张脸,在旁边竖着耳朵。宋煊的口吻下,夏敦柔可不是个柔弱渺小的性子,毕竟敢胆只身顽抗宗亲长辈。

    与王妈妈相言,甚是矛盾,这番颠倒里外,恐怕连亲爹来了都不敢认。

    不过如今安稳回京,料想这一仗必是赢了,那是漂亮又痛快!

    宋燃心想。

    王妈妈不知几人想法,依旧呶呶不休,那叫一个事无巨细:“夫人仁慈良善,听得夏娘子孤身一人,这般苦楚,真是泪珠满面,痛心难忍,当下握紧她的手,心疼地认作义女。”

    “夏娘子也是好心,不肯平白受人恩情,再三推却。”

    “宋二娘子你也知道,沈家亲族世代从军,要不战死沙场,要不伤病早逝。多亏老天保佑,到了沈老爷子这一代才平平安安,夫人随军多年,东奔西走,就这么一个老来独子,亲缘浅淡。这些个仔细都说与宋娘子听了,莫不要她嫌弃家里清净,她才肯应下。”

    “要我说,夫人苦夏正吃不消,愁眉不展的,有义女陪伴,也能安心颐养天年。”王妈妈抬眼觑了宋燃神色,继续满嘴恭贺:“夏娘子不藏私,眼也不眨写下一张良方,说是夫家重金请来的,方子温和不伤身,见效也好,夫人一听,这病一下如好了大半似的,乐呵呵的。夫人有了新认下的姑子,能少操心,省下功夫操劳自己的宏业。”

    王妈妈一副替她着想的模样,宋燃知道这是她两年如一日,做散钱童子的功劳。

    沈父是家中长子,大家长做派,古板守旧,寻常人难以同他争个高下。沈母唯夫是从,一概由他。因而,对下只当仆从,不甚亲近,工钱虽不会晚一日少一分,也不会早一日多一分。

    宋燃不守财,何况近日事渐顺遂,给的赏赐愈发厚重:“有劳你记挂。后日端午,你早些带上孙儿来我这,好似记得是端午的生辰,得满十六了吧,你也该享儿孙福喽!”

    跑腿这一趟,不仅收了好几份钱,还意外解决了孙子的差事,王妈妈喜得口齿不大伶俐,道谢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晕晕乎乎出了门,险些被门槛绊倒。

    没等屋里人反应过来,她又神出鬼没,绕了回来,老脸憋着通红,又当面重重拍了下脑袋,羞耻道:“我真是老糊涂,差点把最要紧的给忘了。过个一刻钟,夏三娘子说要前来拜见嫂嫂,说来她不过二十来岁,礼数很是周全。”

    这回,她总算走了。

    满头雾水的宋煊率先表达疑虑:“夏监头衔、家世、财钱远胜沈家,夏敦柔这是认得哪门子亲?”

    “是沈承礼的安排。”宋燃把昨晚沈承礼说过的话,掩去他俩的暗中见面,其余一字不差地复述给宋煊及如鱼,认真回答:“京都繁复,她只一个父亲,夏父却不止一个女儿,如今嗷嗷待嫁的都有三四个,不免左右支绌。她得为自个好好筹划,我看不单是借此找个称心的夫婿,更是合宜地融入世俗的保护下。要不然孤女难依,可护不住亡夫苦心,自个抗争得来的财产。”

    当初宋家姐妹俩千里迢迢来京,语言、气候、风俗……桩桩件件都不是简单事,可适应了好一阵子,闹过不少笑话,几番折腾如今又要重新摆在台面上,任人说嘴。好不容易搬来厨子又派不上用场的宋煊感同身受,头点得捣蒜一般:“没错、没错没错。”

    转瞬间——

    “没想到还能见到真人!”她挠了挠额头,心痒难耐地恳求:“你是嫂嫂,帮帮忙,求求你。我可太好奇夏三姑娘的妙计神策了,要是不知道她是怎么赢的宗亲,今晚定是不眠之夜。”

    “宋火宣!”宋燃无语,厉声劝她:“女郎多重名节,你呐,大喇喇捅破人前,万一戳到人家心窝子,人家可不得戳你心窝子。”

    宋煊瘪嘴,心里腹诽:“兖州人尽皆知,哪差我一嘴。”

    嘴上认错很快,作势捂嘴讨饶:“错了错了,保准没下次。”

    不多时,如鱼粗中有细地插话:“娘子,该备什么礼?”

    论年纪,夏敦柔比她大上岁余,但论辈分,她又是嫂嫂。宋燃扶额,京里弯弯绕绕的送礼规矩数不胜数,何况对方还是个新寡的外地人。

    不知多少忌讳!

    她眉浓色深,正异常地活跃,一会紧皱,一会舒展。

    “寡妇盖夹被——没心絮(绪)。”宋燃淡了下来,满脸木然,但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我这比人家更没心绪。”

    惨过寡妇。

    挑起话头的如鱼因这差事,也急得抓耳挠腮。自家家小业小,弹丸大小的库房,里面的物件,她比宋燃都更熟悉,试探着替主人分忧:“应时的绘画绢扇,最兴端午送人了!”

    宋燃激励的目光无形地鼓动她,底气更足:“虽寡淡了些,缀上那块去年得来的通透羊脂玉,任夫人也说不出错来!”

    “王妈妈可没说错,你真能干,多亏我有位顶顶能干的好帮手!还好咱俩签的是活契,你又这般主动,要不然得拐你过来帮我干一辈子苦力~~”宋燃语含诱哄,像是逗趣正是讨要点心年纪的小孩子。

    如鱼闻言知意,羞得头快埋到衣里去,宋煊在一旁痴痴地笑话。

    只因如鱼刚定了亲,她是猛烈追求的一方。男方是邻县的猎户,模样俊性子稳,每月总有几回来城里买卖。这么瞎猫碰上死耗子,偶尔打打牙祭的如鱼碰上了,这一见便入了眼,见他不缺斤短两,东西品相味道皆佳,留心让他承办了府里厨房的生意。但凡他一来,如鱼总能想办法偶遇。这么半年,给家里送过不少猎物,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一次比一次来得密、送得多。

    两人不知对眼几何,她沦陷了,上了心。

    奈何对方是块不开窍的石头,还是如鱼三番五次去捅破那层窗户纸,最终好事多磨,结为佳偶。

    王妈妈再进来时,见到还是一副和乐欢喜的场景。这次,她只是领路,为带来身后低眉垂目的夏敦柔。

    坐着的三人正玩笑,夏敦柔微微抬眼就认出了昨天那位萍水相逢的宋燃。初识时,透过那层薄纱,宋燃的笑是朦胧的,含蓄的,像是她家里的那几位同父异母的妹妹脸上的笑。

    她们才来京三年,面貌变化不大,那股子衣着打扮、言语举止,陌生异常,夏敦柔竟觉如雾里看花,隔着一层,看不真切。

    分开前,夏父不过是从五品的当地官,如今,转眼成了统领一监的从四品京官。

    朱楼碧瓦包裹之下,父亲壮志凌云,女郎舒美秀雅,夏敦柔知道这是权力的滋养——足以脱胎换骨,正是让人趋之若鹜的魅力所在。

    意外再遇时,遮挡褪去,她才发觉,宋燃的笑是明朗的,生动的。

    更意外的是,沈承礼今早同她说,宋燃闻香识人,已然先知昨天他俩相约马家桥。那实属无奈之举,父亲没有事先通气,才急急匆匆的,失了分寸。

    沈承礼毕竟已有家世,是该回避这种孤男寡女的场合。

    寻常来说,妻子对犯错的男人是一种态度,对涉事其中的女子又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态度。因不知宋燃是否以她为假想敌,夏敦柔总觉不大自在。

    等了须臾,王妈妈才开口介绍,过后,她被打发了出去,而夏敦柔冷不防听到一道直白的询问。

    “久闻不如一见,宋煊早心痒难耐,却不好意思,我替她一问。”

    “你是怎么赢了宗族那群守旧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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