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深处,千年古木拔地而起,树冠层叠如云海,日光透过幽绿屏障洒下点点金光。

    “江兄,你可得高抬贵手啊!”

    陆筠悠闲地打着马,与江惟之并肩而行,手上的弓弦逐渐拉紧,箭尖直指远处草丛里酣眠的雪色长毛兔。

    江惟之手握缰绳,弓箭挂在马鞍上,没有半点要出手的意思,心不在焉地问道:“怎么?”

    唰地一声,长箭骤然离弦,将将从睡梦中醒转的兔子听到风声,立时惊得一蹦三尺高,撒开腿就要逃跑,却不想那箭长了眼睛似的,下一刻就没入皮毛,猛然将它钉在地面上。

    陆筠翻身下马,一把薅起颤抖不止的兔耳,转过头对跟上来的江惟之说道:

    “你知道我的,读书科考那都是被我爹拿鞭子抽出来的,我可不想当什么大官。”

    林中的沼泽地泥泞湿滑,陆筠手里提溜着胡乱挣动的兔子,试了几次都没能拔出腿踩上马蹬,得仰着头才能跟他说话:

    “我现在就想在陛下面前好好表现,争取让陛下封我个皇夫什么的,以后在宫里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苦哈哈地做个小翰林强?”

    江惟之端坐马背,日光朦胧地笼罩着他的轮廓,鸦黑的睫毛垂落下小片阴影,他的眼神就藏在阴影之后,让人看不真切。

    半晌,他才朝陆筠伸出手,提醒道:“先帝的嫔妃之中,入宫时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十八岁,而你已经二十四了。”

    “那又怎么了?陛下不也二十二了?”陆筠抓住他的手腕,借力一撑,足下一拧,终于跨上了马背,“再说了,你今年不也二十四吗?”

    他语调轻松,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神情,丝毫不觉得与自己同岁的人如今是百官之首,而自己却只想以色侍人混吃等死有什么不对。

    江惟之似乎是习惯了他这般纨绔的作风,闻言连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分给他,径自打马往密林深处走去。

    但陆二少是个闲不住嘴的,江惟之不理他,他就凑上去自说自话:“你说我把这兔子烤了献给陛下,陛下会不会龙颜大悦,一高兴就把我收了?”

    话没说完,那兔子就像听得懂人话似的,挥动着小短腿拼命挣扎,口中发出“嘶嘶”的尖叫声,伸长了脖子去咬陆筠的手指。

    江惟之蹙起眉,瞥了他一眼,凉凉地说道:“你把这兔子放了,陛下说不定还会高看你一眼。”

    “为什么?”陆筠眨了下眼睛。

    江惟之一勒马缰,在对方清澈又愚蠢的目光中耐心告罄,他伸手拽过呜咽的兔子,匆匆扫了一眼伤口的位置,随即拔掉箭头把它放了。

    差点沦为盘中餐的小兔子滚落地面,登时以肉眼难觅的速度往前冲去,眨眼间就消失在草丛深处。

    江惟之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系在树上,刻意放轻脚步走向树枝掩映处。

    他没有回答陆筠的问题,而是头也不回地说道:“别跟着我了。”

    *

    “楚爱卿,你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元瑶坐在背阴处的一块石头上,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撑着膝盖向前倾身,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的人。

    她面若桃花,一双眼眸顾盼生辉,全然没有传闻中暴戾恣睢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个身披绯霞的山野精灵。

    “微臣……”楚祈安张了张嘴,用余光瞄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有些迟疑地吐出两个字。

    两人已然走到了林场的边缘,元瑶背后是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泊,没有侍从没有禁军,连风涛都在这里停了下来,天地之间寂静无声。

    楚祈安眼眸微垂,片刻后倏然抬起,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微臣的确有话要说!”

    元瑶也不催促,望向她的眼神近乎鼓励。

    楚祈安双手交叠拱于胸前,眸中微光闪过,刚要说些什么,突然脸色大变:“陛下小心!”

    一切变故都发生在一瞬间。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漫天水珠兜头淋下,元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按进怀里,随即扑倒在地。

    锵——!

    刀刃擦着她的侧颊削过,撞上她方才坐过的那块石头,坚不可摧的寿山石表面顿时出现了一道深不可见的刀痕。

    原本平静如镜的湖面水花迸溅,十几个蒙面黑衣人破水而出,雪白的刀光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罗网,铺天盖般袭向岸边三人。

    “快走!”元瑶失声喊道,一边翻身而起,一边拽着给她当了肉垫子的江惟之往岔路口跑。

    楚祈安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转过身往另一条小路上狂奔。

    见他二人兵分两路,领头的黑衣人稍一犹豫,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余下的黑衣人立即往元瑶和江惟之的方向疾行而去,只有末尾的二人掉头去追杀楚祈安。

    黑衣人紧追不舍,元瑶一口气冲出去好几里,路过一片杂枝交错的丛林时,她朝江惟之使了个眼色,随后脚掌在地上猛力一踏,身姿轻盈一纵,自树丛间窜过。

    江惟之紧跟着侧身躲过背后刺来的刀尖,抓准时机回身一脚,当胸踹向迎面扑来的刺客。

    对方踉跄两步,不待站稳,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鞭腿横扫,一下子就被踢翻在地。

    一根冲天尖刺贯穿手掌,剧痛顷刻间麻痹了神经,长刀控制不住地倒飞出去,被江惟之稳稳接下,而后手起刀落将对方捅了个对穿。

    另有一人从侧旁的树根后面摸过来,元瑶就地一滚,顺手抓起一块分量不轻的石头,抡动右臂砸向来人,出手又快又狠。

    轰然一声正中额头,骨骼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可闻,一道血痕瞬间从眉心蜿蜒而下,黑衣人还没来得及发出呼救声,就被江惟之用捡来的刀拉了脖子。

    下一波黑衣人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二人只得奔向林海更深处。

    江惟之一手握刀在前头开路,削去两侧横斜丛生的枝桠,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元瑶的手腕。

    一路闯进猎场中心,四周的树木明显更加高大粗壮,浓荫如盖,藤藓厚密,草齐胸腹,连一线天光都见不到了。

    江惟之拉着元瑶钻进一处暗沉沉的树丛,靠在参天巨木上粗声喘气。

    他鬓发凌乱,脸颊和手臂上被树枝划出了无数道细小的伤口,元瑶在昏暗的光线中瞧不分明,但手心摸到了他衣衫上黏稠的血迹。

    “多谢。”她脱力地倚靠在江惟之身边,喘息良久才哑着声音开了口。

    “陛下何须言谢。”江惟之用刀尖拄着地面,缓慢地站直身体,即使是如此狼狈的境况下,他说话时依然带着徐徐笑意:“第一次见到陛下时,也是这般险象环生,当日是陛下救了微臣。”

    南疆瘴林的危险程度完全不是眼前这片林场可比的,毒藤蔓生,蛇虺四伏,随便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子就能要人性命。

    江惟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三天三夜的,只记得元瑶找到他时,二话不说就将身上带的干粮全部塞给了他。

    当时林子里浓雾缭绕,元瑶明眸如星,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嘴上却说:“从这儿走出去得要一天一夜,你可别饿死了啊。”

    江惟之一怔,罕见地露出了茫然的神情,问道:“那你吃什么?”

    “吃虫!”元瑶冷笑一声,一甩头,大步流星地走了,走到半路发现他没跟上来,又转回头,满脸不耐烦地说道,“走啊!——你不会还要我背你吧?!”

    “所以江大人这是在报恩?”元瑶问道。

    “陛下也可以理解为——士为知己者死。”

    “知己?”元瑶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心中生出一股没来由的失落。

    她那如鲠在喉的语气实在太过刺痛一个二十四岁男人的心,江惟之沉下脸色,一字一顿地问道:“微臣不是,楚大人就是了么?”

    听到这话,元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抽一口凉气,转过身就要往树丛外走:“楚爱卿恐怕不会武功,朕得去找他。”

    刚走出一步,手腕处传来一阵大力,紧接着二人位置倒换,江惟之抓住她的手臂,反身将她压在树干上。

    “你……!”元瑶倏地抬头,正要开口质问,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捂住了嘴。

    树丛外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随即有依稀的火光闪过,避光的虫蚁纷纷踏叶而来,带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动。

    元瑶的鼻尖抵在江惟之的掌心,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到江惟之只要稍稍低头,就能吻上她的发顶。

    元瑶闭了闭眼,纤长的睫毛缓缓扫过江惟之的脖颈,再睁开眼时,只见对方凸起的喉结不太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簌簌的脚步声更近了,火光在树丛外一闪而逝,短暂地照亮了元瑶的视野。

    一滴冷汗从江惟之的鬓角冒出来,划过线条简洁利落的侧颊,险险地悬于下颌尖。

    下一刻,——啪!

    冰凉的汗珠砸在元瑶的鼻梁上。

    万籁俱寂的黑暗里,这细微的声响犹如惊雷贯耳,江惟之好似被烫到了,陡然松开手。

    元瑶眯起眼睛,努力分辨他脸上的神情,但光线太暗,只看得见那微阖的双眸和紧抿的唇角。

    以及那轮廓分明的下颌尖上,再次悬垂的汗珠。

    神使鬼差地,她抬起头,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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