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曼嫁进江府这天,天不算晴,幸而也没降下雨,让那摇摇晃晃的喜轿还算体面地进了门。

    那年林曼十九岁,她的夫婿,那北平城里早已名扬一方的江家老爷,却已经三十有六,实在算不得年轻。

    这之前林曼只见过江玄理一面,还是被江家的老爷子叫去江家老宅时遇见的,

    那天江家老爷子告诉她,她那前不久刚刚病逝的父亲,曾在几年前找到这位故友,求他在林家夫妻俩离世后,照拂着林曼。

    江玄理不算难缠,比起京城这些个巨贾,甚至算得上是个绅士。

    林曼便同意了嫁入江家,

    一切都顺理成章,有时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冷血,居然一切都毫无波澜。

    可能只有在香港的大学里听到父母死讯的时候,这颗心曾经震动。

    后来丧事、下葬、接手林家的商行、订亲、嫁进江家,

    都只像相机里一张张静止的画面,按一下快门便过去,谈不上什么感情。

    进门那天没下雨,

    这让林曼沾沾自喜许久,毕竟那天的云实在是阴得骇人,她又不能打伞,若是下起雨定要淋成个落汤鸡。

    既是没下雨,那便是件幸事了。

    成婚就是这样,坐个不大正经的喜轿,和着蹩脚的乐声被人抬进门,就算完事。

    江家主母缠绵病榻,免了拜访,林曼也乐得清闲,被人抬进了院子便没再踏出去,只打量着这院子和属于自己的几间房。

    还好她打生下来便不甚期待成婚,没做过寻常小姑娘那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春秋大梦,也没想要个震动京城上下的盛大婚礼,不然若是知道了成婚是这样草草了事,怕是半夜爬起来都要哭一场自己命运多舛。

    嫁进江家的第二天,林曼决定去拜会一下江府这位主母。

    这属实是触了二姨太胡月如的霉头,

    试问江府上下谁人不知,这大房裴清与江玄理早已夫妻离心,连带着这江府的大少爷也不受待见,

    胡月如和她的二少爷江承翰才是这江府真正的主人,

    那大房顶多算是个寄住的远房亲戚,那大少爷更是连个字辈都没捞上,可见是多么的不受待见。

    江家这代小辈该是从“承”字辈,江绪前头有堂哥江承泰,后头有异母弟江承翰,

    这孤零零一个字夹在中间,属实是有些说不过去。

    这些年胡月如在江府作威作福,只待裴清一撒手便要摇身一变扶正做主母,到时候少府主的位置必然是江承翰的。

    就在这一切唾手可得的时候,府里却突然多出个年轻貌美的三姨太,还是江家老爷子亲自塞进来的,

    说心里头不膈应那是定然不能,胡月如早就把她看作眼中钉,

    她这一给主母请安,更是实实犯了胡月如忌讳。

    可腿长在林曼自己身上,

    她是不大服气胡月如的,再者这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就算这正房再不受待见也终究是主母,

    左右她也闲着,就当是散散步。

    江绪初见林曼就是在她迈进院的那一刻,

    那天她一袭深青色旗袍,远看像一幅水墨画,当她在他面前站定时,江绪以为自己见到了书上说的神仙,

    神仙应该是这个样子,似即若离,美得渺茫。

    饶是江绪一贯的沉默,在这刻也抬起了头看她,当时他个子刚到林曼腰际,却已透着一身冷气,嘴常抿成一条直线,情绪不愿外露,

    只一双眼睛很亮,盯在林曼眸子时让她想起在香港时自己亲手种的那盆铃兰。

    “你是江绪?”

    神仙开了口,他觉得那像一阵扰人的风,而他是风里飘摇的风筝,靠一根单薄的线记挂着,

    可他惯来是不会说漂亮话的,也不知道该怎么挂上个友好的微笑,只能继续沉默,沉默地点点头,

    “吃糖吗?给你带的。”

    她笑着对他说,手心里躺着一块糖纸包着的红虾酥糖,

    他有一瞬间的怔愣,心像风筝断了线,直直地往下坠,坠进那恼人的风。

    可生人给的糖是不能拿的,神仙也不行,他看着那块红虾酥糖,

    没做声,也没伸出手,只是沉默地看着。

    神仙也不恼,仿佛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我叫林曼,你要叫我三姨娘的。”

    江绪抿了抿嘴,想说话又说不出口,

    他想跟她讲,这地方吃人的,

    专吃眼睛里有光亮的人,一点点磨着性子,磨成个半生不死的物件,再困在院里当摆设,

    可他说不出口,

    “三姨娘。”

    他闷声说,

    但林曼总觉得他不只想说这些,

    小孩子心思还挺重,她总猜不透。

    “手给我。”

    江绪僵硬地伸出手,那块红虾酥糖便如变戏法一般出现在了他的手心,像一块烙铁在灼他,

    悄悄蜷了蜷手指,把那块糖护在手心,

    轻轻的动作便要布上一层黏腻的汗,生怕人发现,还好那人没再将目光投向他。

    “带我去见见你娘?”

    江绪的脚步比脑子先反应过来了这句话,转身带着她往院内走。

    他发现自己不大喜欢领路,她看着自己的背影,会让他忘记该怎么走路,像一台失了魂的机器。

    踏进屋子扑面而来的先是暮气,屋里饶是照不见阳光,也实是比院里冷了许多,没什么人气儿。

    “娘,有客人来。”

    江绪的声音还是闷闷的,往里厢进前先出声问。

    “快请进来吧。”

    女人的声音清丽,只是听着便虚弱,像某一个苍白飘渺的冬。

    大太太名叫裴清,是京城那顶有名的裴家的大小姐。大太太其实出落得极漂亮,只是因着生江绪落下了病,终年幽居,一年似一年消瘦,

    今时今日仿似是能看见嶙峋的骨,全靠着外面一层莹白的皮肤吊着一口气,看起来才不算骇人,

    只是一双眼总是空洞,像被磨没了精神头,

    此时还强撑着冲林曼温和的笑。

    “大太太,昨日我才入府,听二姨太说您身子不适方才没来拜会,您别怪我来迟了。”

    林曼也笑着对她说,

    一双有光的眼睛闪着往裴清眸中的深潭瞧,盼着从中找出一两盏星子,然而那潭深得幽黑,怎么也寻不着亮光,只是死气沉沉。

    “你是叫林曼,对吧?你父亲林老爷子我是见过的。”

    “那时你好像还只六七岁,藏在你两个哥哥身后不愿见人,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幽黑的潭荡起几朵涟漪,只是还无光,只有色彩翻涌,

    “我自然不怪你,有二姨太在,你便是十年八年的不来见我一面,也没人挑得出你一句不是。”

    大太太的语气还算轻快,只是林曼听得出那背后泛着苦涩,没戳穿。

    “阿绪。”

    裴清朝立在一旁的江绪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给你三姨娘问好。”

    江绪动了动嘴,没说出话,

    “方才在院里介绍过的,都问过好了。”

    林曼笑着解围,

    料想江绪也不愿意三番五次地叫三姨娘,

    一模一样的话,听起来像块木头,饶是她也不爱听。

    江绪又低下头,

    一贯地沉默,

    漆黑的眸辨不出情绪,但确是在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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