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暮收练,倾覆山河,血霜耿耿,重露漙漙。

    凤华宫镶珠嵌瑙的玉帘来回碰撞,北风呜咽穿堂下,原本香椒饰壁,常年熏暖的宫殿如今宫门大敞,守卫侍女一概不见踪影,空落落门前阶上,白雪混着鲜血,铺陈淅沥了满台。

    凤仪女官秀明从后殿走出,于紫檀雕花围屏前站定,透过鱼漏般的螺钿图案,恭谨瞧着那道跪坐的窈窕背影。

    “娘娘,反军已过了嘉永关了。”

    她语气镇定,恍若真瞧不见这暖玉地砖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屏风后的身影动了动,一道动人声音细细传来。

    “嘉永关... ...”

    大魏朝北越裕谷,南覆金陵,嘉永关作为拦横在京城前的最后一道屏障,素有金城汤池之称,逆臣薛维与蛮夷联手,一路北下,破嘉永焉如已破半个京城?大魏有如唾手可得之物,再无挣扎转圜余地。

    姜虞簪金钗,佩玉钿,端坐在一方珑梅平头案前,素手松松揽着卷天子遗诏。

    她抿了朱纸的艳唇嘲讽般勾了勾,说来,大魏被权臣蛀空,一派倾颓,还有她三分推波助澜之功。

    只可惜到头来命运兜转,她也不过是一把美人刀,待到薛维铁骑踏破皇宫,她便要做第一条被烹弃的走狗。

    方才杀了太多宫仆,姜虞手腕止不住颤抖,玉镯与案几相碰,响成一连串细碎凄音。

    “秀明,你是不是也觉我可笑,可耻,可恨?”她单手执诏,站起去提暂搁在一旁的宝剑,利刃滴滴答答淌着已冷却的血,在玉砖上划出刺耳寒音。

    “回娘娘,秀明不曾觉得。”

    “撒谎!”姜虞几步快走,逼近女官,金步摇下薄脸态浓意远,细腻淑真,晶莹泪珠儿在眼中打转,却并非因为恐惧,而是透着股浓浓恨意。

    她是这天下最美丽的女人,数不清的珠宝早将她养得雍容端庄,如今烽烟四起,兵戈乱耳,那张过分艳丽的脸上,却显露出几分少时村妇的泼辣狠态。

    “事到如今,还想骗着本宫,瞒着本宫!你早与那薛贼串通一气,怕是现在也只是奉命看管着本宫,好叫这一书遗诏无法传出凤仪宫,让薛维顺利入京城,称新皇!”

    姜虞猛地提剑,狠狠挟住面前女人脖颈。

    她打量着倍感陌生的女官,似哭还笑:“秀明,我曾当你是真心待我,在这偌大皇宫中唯敢将心里话同你说,那薛维就这般好,情愿你舍己命,也要助他囚我在此?”

    浓妆下五官扭曲,透着股幽怨腻毒的不甘。

    姜虞细腕稍一用力,秀明颈间便溢出血来,一滴一滴,鲜红得刺目。

    “本宫出身卑贱,不过一介粗野乡女,以前便杀过畜生,这人杀起来同鸡豚也无甚区别,凤仪宫上上下下数十人本宫都杀得,别以为到你就下不了手。”

    “秀明,秀明,你向来是本宫最看重的,过往诸多恶事你都帮我办得,最后再帮我一把又何妨?”

    她语气忽又和缓下来,一改方才恨意,柔柔求着。

    “娘娘无心,惯善周旋,喜恶皆无常,用过之人转头就能舍弃,喜爱之物过了新鲜便弃如敝履。”秀明瞧着姜虞美丽无双,面露哀求的脸蛋,将目光落在她耳垂处。

    白嫩耳肉上生着副胎记,胎记本天缺之损,偏姜虞耳垂上的图案曼妙,色泽妍丽,远远望去犹如一口红玉花壶,为容貌更添三分艳色。

    “圣上,都察院右都御史岑大人,光禄寺卿傅大人,越骑校尉顾生,娘娘每一个都敢招惹玩弄,您仗着一纸壶花告尊的戏言,上惑君主,下媚群臣,有今日种种下场,不是最应该的吗?”

    秀明道:“您不是困惑奴为何效忠薛宰辅吗?那奴今日就告诉娘娘!即便做薛相一枚贱棋,也好过伴在娘娘左右,过那随时都会被抛弃背叛的日子!”

    哗——碰!

    鲜血瓢泼洒了屏风满面,秀明睁着眼,更恶毒的话还未出口,便倒地失了呼吸。

    一条血线细细自她脖颈裂开,刹那间涌出无数股血流。

    姜虞重重喘着气,手中剑落了地,她踉跄两步,也瘫坐在血泊之中。

    她又惊又怒,惊的是秀明居然这般同她讲话,怒的是薛维竟敢如此颠倒黑白,叫她们主仆离心。

    若秀明知道她所做的那些不齿事,也皆是受薛维指示,又会作何呢?

    罢了。

    姜虞睫微颤,两颗泪珠终是从眼中滴溜溜落了。

    如今争辩已无意义,她痴心为薛维卖命,不惜将真心错付,可他不还是要她为魏徵陪葬,做死在他手中的一对末代帝后?

    姜虞颤抖着伸手,想要合上秀明双眸,目光一转,却被秀明跌出袖的一封密信吸引了注意。

    细指卷开,姜虞脸色愈发苍白,当看到最后一行时,更是连怀中圣旨都抱不住,明黄卷轴骨碌碌滚落散开,染上了血。

    远处一声惊雷炸开,大抵是薛维开始攻城了,轰隆隆闷响,从大地更遥更深处迸出。

    姜虞无心去窥诏书上写了什么,她脑中一阵阵发晕,近乎手脚并用爬起,捡起皇诏提着裙摆就朝皇城门口狂奔去。

    宫中静谧得让人不安,姜虞跨过一具具尸首,记忆随浓重血腥味无限回溯——

    她自幼好相貌,卜命先生说她耳垂壶花胎记不俗,乃是富贵皇家命,于是她生在乡野,却在心中埋下了骛求荣华的心思。

    等啊等,等啊等,直到及笄之年,终于等来了朝廷下派命官,分发赈灾物资,她使计攀了沈部员外郎,成功一路来到了京城。

    彼时姜虞不过年方十五,便容貌艳绝,指尖轻抚过沈则鬓角,轻而易举就能蛊惑一个男人的心。

    之后呢?她被薛相看中,一路欺臣弄心,做尽恶事,魏徵,岑彻澄,傅铭,顾文枝... ...她终是助薛维坐稳了朝中重位,作为回报,她成为了薛维力荐的阳华皇后,入主凤仪宫。

    她怎知自己不是薛维手中棋子,可那又如何?她也坐上了皇后之位,是这天底下最尊荣的女人,权力富贵迷人心神,那算命先生终究没说错,她天生便是皇家富贵命!

    姜虞在薛维身边跟得久了,也听闻过这位当朝宰辅的一些传闻,有道是他升仕于十五年前郾城,众目睽睽中万马当先,斩落叛国袭北毅侯的首级,大悦圣心,一路青云。

    她又怎会看不清当今坐在龙椅上的男人是何等无能,她甚至胆敢助薛维谋反,只求薛维坐上皇位时,她依旧能做太后。

    可为何,可为何... ...

    前尘往事都若秾雾般散去了。

    阴沉天空中云块溃散,飘纷雪落,瑟瑟洇入姜虞大红绣金的袖口。

    她猛地推开宫门,一路拾级奔上皇城高楼,任由怒风将乌发吹乱,大红裙袍猎猎,用金线绣出的鸾鸟朝凤洇上雪泥,姜虞立于城门正中,耳垂壶花妖娆丹红。

    她实在狼狈,却又实在美丽。

    禁军不敌薛军,回防城楼,认出姜虞耳边胎记,个个皆面露异色,惊皇后娘娘竟亲临城门。

    “可为何,”姜虞红唇颤抖,与那兵临城下,一马当先的男人对视,“我竟是北毅侯的嫡女?”

    她目光哀楚,北风将声音撕扯破碎,传不到那人的耳朵里去。

    薛维!薛维!

    姜虞心中不自觉涌出滔天恨意,一点点将满心爱念蚕食殆尽。

    她竟亲手帮着弑父仇人办事,还对他态度顺从,心怀感恩甚至生出爱慕之情,若不是翻出秀明袖中密信,只怕她死了也不曾知晓!

    怪不得薛维要杀她,原是为了以绝后患!他怎可能将太后的位子留给她,如若她真乖乖候在凤仪宫,怕等来的只会是薛维称帝后的一杯鸩酒!

    皇城门下,数十万大兵压城,乌云压得极低,叫人喘不过气来。

    端坐于马上那人见姜虞,也未有一丝动容,溅血铠甲闪着寒光,平整长眉下眼眸细长,不见悲喜。

    这是一张菩萨般,圣人般的脸,却舞权弄力,将红尘俗名滚了个遍。

    大魏宰辅,宠臣权臣佞臣,薛维。

    姜虞知道薛维没听见方才那一声质问,她同薛维遥遥相望,乱发狂舞,泪珠如线。

    她指甲抵得烂在冰冷城墙,背后是溃散不堪的残军,面前是任其摆弄数载的仇人,姜虞忽悲从中来,她惯灵动媚人的眼眸此刻间或一轮,如死了般。

    她犯癔疯般大笑起来。

    美人启唇,纵发丝凌乱也若花枝狂颤,薛维眉心微敛,还未等有所动作,一卷明黄帝诏就被从墙头扔下,弃若泥瓦般卷落,被巨风吹散,跌入薛维马前泥中。

    “皇后娘娘——!”城楼顶传来嘶吼。

    薛维顷一将眼从诏书上移开,姜虞坠落的身影便闯入眼帘,十八锦瑟的少女身着猩红宫装,猎猎坠落间,与那卷诏书一并,成为灰白天地间唯一一抹艳色。

    心被负,人被欺,孤女三载忠逆贼,滋国祸,生父却竟是护国武侯?

    若此,除一死,要去何方谢罪休!

    只可惜大局已定,她无法真的查明身世,手刃仇人——

    生死面前,姜虞竟觉得无比痛快,金钗玉珠尽数从发间跌落,恍若那层束缚她的东西终于散去了般。

    她乌发四散,半空中,姜虞最后朝那位她错付了情,错认了恩的男人望去,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薛维身侧后半步的青年身上。

    比薛维瞧上去年轻许多,刀光剑影,一触即发的战场上,他竟未着骇人铠甲,披一身大氅,玉冠高立,瞧她的眼神平静淡漠近死,如观赏一出不好笑的闹剧。

    奇怪,她以前有在薛维身边见过这个人吗?

    姜虞没有时间多思揣了,她重重砸到了地面,掩盖她溘然落地的那一声“攻城”,浸透了薛维的不耐,也成为了她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语。

    大魏隆宁十六年,隆冬。阳华皇后于皇楼城上跃落,天穹突发暴音,雷雪交杂。是日大雪,满地清白。

    ——

章节目录

壶花假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万粒水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万粒水芹并收藏壶花假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