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

    欢语晏晏,接踵擦肩。

    一常游走浚仪桥街卖市食的贩夫郎担着食,熟稔在人群中穿梭着。

    顶盘担架整整齐齐码着槽子糕,缸炉,蝠酥饼等糕货儿,底头则稳当盛着冬季才有的蜜供陀,暖烘烘热气蒸出甜香,叫人好不嘴馋,他嘴里直嘟囔“借过,借过”,眼瞅就要越过拥挤街廊,顺顺地去桥头另一侧歇脚。

    忽的一道身影兔似的窜过,力气十成十横,同他撞了个正着,担架难保平衡,新制糕点簇簇落地,滚上了薄灰。

    眼见好好的点心落了价,贩夫恼得破口喷骂:“什么眼力见,瞎了不是?”

    谁知小娘子声比他还高,一声娇滴滴“让开”呵斥过来,银叶子便劈头盖脸地甩下,眼见身后家仆就要追上,江姝狠剜了眼傻住的贩郎,急惶着提裙,便想再度拱进看热闹的人海中。

    她赶得不巧了,因着今日江府送女进宫,浚仪桥街挤作个饺锅模样,新朝天子头一遭遴选妃子,江家又是滁州名门望族,前魏朝官至州提刑按察使司,现隶佥事,两朝人脉,所交甚广。一早桥街便水泄不通,尽是来看眼儿的。

    挤了三两次不成,反被喧涌人群弹了回来,江姝急得想哭,方欲张口,一只手忽斜斜伸来,猛捂住了江姝双唇,在家仆脸色骤变前,将她那句“不愿嫁皇帝”没在了掌心间。

    同时双臂素素一绞,将江姝缚在了怀中,任她如一条脱水鱼般扑棱,也不动分毫。

    家仆无一不松了口气,最前面那个略一行礼:“谢虞姬姑娘相助。”

    被他称作虞姬的少女,面皮雪似的皎白,鼻头微翘,嘴角轻抿,眉眼儿盈盈还笑,似嗔非怒,似喜还怨,眼皮上下一翻,万千情绪便盖在里头了,那滋生出的一股横然媚意,还带着点无端的雍容权贵之气,一眼,便能勾走人魂儿

    其实这浑然胡话,她已十八了,死前十八,死后一睁眼,还是十八。

    家仆不敢看她,目光从那姣净脸蛋上,仓皇溜滑而下。

    “虞姬!是我将你捡回府的,也是我去求爹爹收留下你做侍女,你就这般报答我!”江姝气得眼圈都红,怒怒似一只不懂事的幼兽。

    她也确是太不懂事了。

    岑,宋,江,许四家,是姜虞在世时便听闻的大魏名门,代代忠心,如今国破山河,一朝易主,若不是帝位更换之际百业凋敝,无官可用,依薛维的性子,怎不想将其斩草除根?

    江家在朝廷上走得如履薄冰,薛维抉其女入宫,更是将威胁掣肘摆在了明面上。

    江姝若公然违抗,市井传到庙堂,只怕冠着二姓家奴之名的江家,仕途会更难走。

    如今薛维帝位渐稳,寻到了这番由头,难保不会将江家革官流放,甚至抄家灭门。

    狡兔死走狗烹,姜虞信他干得出来。

    眼见姜虞要将自己丢给家仆,江姝慌了神,她拼命摇着头,眸中尽是惊惧委屈。

    她不愿,无非一个原因,当朝君主,名声甚臭。

    举世皆知,如今皇帝乃是前朝宰辅出身,薛相联合西戎人谋反,于隆宁十六年破京城入宫,改国号大乾,年号兴玄,虽治国十载,不改前朝法度,依旧文景之恭俭以济期民,却因遣兵掠城时屠戮甚众,万民惧怕之情,实难消弭。

    纵前朝皇帝魏徵荒庸,诸州恣行,淫侈不轨,但税律尚且严明,民生也算称得上融洽。薛维位极人臣,却纂子兹起,燃起战火,致使百姓逢难,难免落得个贼臣骂名。纵使薛维称帝后励精图治,民间声望也依旧颇不善,甚至一度到了不得不坑杀文官,方能堵朝上悠悠“前朝忠臣”之口,骇住百姓一时的地步。

    被宠坏了的江府小姐想不明白,为什么爹爹和兄长一朝赴京,回来便要将她送到皇宫,送到那暴戾残忍的新帝身边去?

    几番拉扯,围观的人愈发多了,江姝索性耍起了脾气,大呼大喝,家仆的脸色僵木极了,周围议论之声渐起。

    姜虞皱了皱眉。

    她瞧着是娇娇软软的女子家,手劲却极大,一点点掰开江姝攥得发白的指尖,凑近她耳旁,眸光反射出一种与她容貌绝不相称的残忍。

    "奴稳稳当当将您送入上京的马车,就是在报答您,报答江家。"

    近在咫尺的脸庞随着朱唇轻启,那眉眼中的笑吟吟眨眼间便变成了冰寒的不悦,如同一条喜怒无常,花纹薄艳的毒蛇,那种放大了的,极致的阴美,甚至叫人生出一种悚然来。

    恍若这才是真正的她,原先所见不过是她蜕的假皮一张。

    江姝一时间被她骇住了,在姜虞冰冷冷的目光中,力道不自觉一点点松懈。

    姜虞掀掀眼,不想多言,将呆怔怔的江姝交给家仆,自个落差两三步走在后头,天蒸蒸的,煎出冷燥的昏白,浑然若个冷色珐琅制成的锅瓷,罩得人心中郁闷又压抑。

    姜虞埋下首,深吸了口气,冷气丝丝儿进了胸腔,振动蹿满四肢百骸,那刺刺的寒痛,反而叫她更真切清明了几分

    她现下是真重活了,活在薛维称帝的第十个年头。

    姜虞眼底阴霾未完全散去。

    若旁人这般白捡了一条命,定要感恩戴德苍天菩萨,自此蜷尾度日,再不回京,可姜虞不这般,她是一条美人蛇,谁骗她负她,姜虞便要狠狠一口咬在那人的脖颈,叫他也尝尝这种痛苦的滋味。

    她用粉盖掉耳壶上的胎记,便决心回京城去。她恨透了薛维,更疑透了上辈子死前那一纸记着她身世的密信。

    这些她通通都要在这辈子弄明白……

    江府位于习街,与浚仪桥街正对,只需拐过巷尾,江府高大巍荣的门面便能映入眼帘。

    原本热闹攒动的习街此刻却无比清冷,与隔壁桥街锣鼓喧天之景一派不和,姜虞脚尖拨开一颗滚落地面的糖桔,大概能想象出商贩们散开时的仓促狼狈。

    她如同一只警惕的小兽,敏感嗅到了不对劲的气息,目光扫视过江府门口,在紧环密绕的寂卫身上猝顿。

    黑衣,袍角绣海涛江崖纹,不着盔铁,只挂长剑,是曰寂卫。

    这是薛维私臣,上辈子姜虞未当上皇后时,薛维便在帐内豢饲的死士。

    薛维来了?!

    姜虞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喉头紧紧挛起,如若惊弓之鸟。

    但很快她就又兀自否定了这个猜测,如今他已贵为真龙,出行必卤簿盈街,大纛翩展,何况滁州居京城千里,其中山迢路远,薛维他没理由来此。

    习街南北通长,了无匿处,很快立于街头的姜虞便被注意到,寂卫认出她江家侍女的衣装,上前令牌一翻,冷硬命令她进府正院,莫要狗狗祟祟。

    姜虞没法子,只好装出顺服模样,往府门走去。

    既不是薛维,那又是谁,能使得动寂卫随行?

    一辆通幰马车停在对面,距离离江府不多不少,正好三丈。

    擦肩而过间,姜虞不动声色抬眸,往其里递出一眼。

    那架舆,贵重得有些出奇了。

    虽外表平平无奇,厢,轩却都是用绿楠乌木制的,帷幔卷云般腾溢,在半空闪着明亮而柔软的光,软枕榻卧旁盛着一枚小巧香炉,似被主人多次抚玩过,其上花纹已蜷蜷然有些模糊了。

    乌木只有京兆可择用,这位意外来客,所属京城。

    薛维手下得力,能使唤动寂卫的臣子,姜虞都认得,而且个个熟悉得很。大魏京城破时,她在城墙头看见薛军中他们熟悉的脸。

    无一不是被姜虞蛊惑了心神,心甘情愿将软肋奉上,最后却被薛维攥在手中,无法逃离。

    会是谁呢?傅铭吗,不,他虽是光禄寺卿,掌祭祀宴席之事,却一向不喜奢华,马车中遑论软枕,便是连半块硬榻都无。

    范翎昭?他出身京城百年世家,为南平王世子,才华傲意,只不过他行事颇疯,没了她,想必薛维制不住,不会令其身居重位,命寂卫保护。

    顾问师更不可能,他乃武将,一身恣睢,怎会乘这软绵绵马车出行?

    那……想起最后一个可能,姜虞心中猛怦然了下。

    岑彻澄?

    这是她最辜负的一个人,方十六时连中三元,凡出街必花帕盈车,门楣显赫,贵不可言的岑氏独孙,却因为她,数次违逆岑族祖训,最后不惜背信弃国,归顺薛维旗下,背上反贼骂名,只为护她平安。

    感受到头顶寂卫的视线,姜虞垂下眸,表情身姿柔顺恭谨,心却如同突然浸进了雪水中,愈发寒凉悲戚。

    可惜,她却全数负了他们了。

    来的人不管是谁,想必现在都该恨透了她吧。

    江府占地颇广,进门踏过座翠嶂屏风后,便是五进大宅院落,正房居于中,廊桥四连厢房居于左右,姜虞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条面纱,系于耳后,遮住半张秾艳光腻的脸庞,只露出一对亮闪闪眼眸。

    薛维对她有种古怪而迫切的掌控欲,上辈子她当上皇后后,连合卺酒都未来得及与魏徵喝,便被他下令禁足凤仪宫,满朝文武,竟直至亡国,都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祸国殃民的妖后。

    今遭来的如若是寻常官员,自然好说,若真是熟人,面纱也好遮掩一下。

    不知不觉间,姜虞心跳得快了。

    她已能窥见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江父,江姝与她的兄长江津三人都在,还有一位站在中间,条枝蜒梅掩映着,分外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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