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恒进了书房,詹、单两位先生都在,还有几个眼生的仆人恭恭敬敬站在底下,他跟贾政行过礼,略略一站便出来了。

    今日的书读不成,便准备去寻宝玉给大哥的屋子设计图纸。

    走在路上,林恒心神不定。

    薛大傻子打死了人,接着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把香菱判给薛大傻子。啧啧啧,甄士隐从前可是贾雨村的恩人,贾家如今让贾雨村干脏事儿,把贾雨村整成了“恩将仇报”熟练工、红楼“恩人收割机”,将来可不又报应到贾家身上么。

    甄家贾家,谁还不是个恩人了。大恩小恩,又差到哪里去。

    林恒不由连连摇头,心中叹气,人这一辈子,有时候就是过几件事儿,几件影响人生的大事儿。

    说不定咬咬牙挺过去就立住了,也说不定服个软从此心气儿一泻千里。

    就像祁同伟校园里捧着花的一跪,贾雨村看了护官符后朱笔落下的判。

    被权势碾压,碾碎了膝盖,碾碎了脊梁,从此彻底倒向更大的权势。

    他蓦得顿住脚步。

    在这个点上,如果能有人拉他们一把,他们的人生或许会就此改变。

    世间有几人心甘情愿跪舔权势,谁不曾有过意气风发、知恩图报的少年意气,不过是世事纷繁,没有家族凭恃、没有显赫祖宗,身不由己。

    和贾雨村两年的师徒之谊,让他想试一试,拉这个“假先生”一把,更拉薄命的香菱一把。

    重新回到贾政院子。

    薛、王两家的人走后,林恒进到贾政书房,郑重跪到地上,跟贾政说:“舅舅,甥儿有一肺腑之言,望舅舅明察。”

    贾政见林恒的做派,以为他出门受了委屈,当即怒道:“宝玉欺负你了?那个孽障!”

    “不干二哥哥的事。”林恒定定看向贾政:“还请舅舅屏退左右。”说完又行了个大礼。

    贾政心里甚是疑惑,只得依言屏退左右,摆手让众清客退下。

    等关上房门,书房只剩下贾政和林恒二人,林恒才故作惊人之语,对贾政说:“雨村先生将逢大难,还望舅舅援手相救。”

    听闻此言,贾政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摇头失笑:“雨村如今正在应天府任上,何来大难。想是你小孩子家家的听差了,是你太太的亲戚,薛家的大郎在应天有了事故,不是你先生。”

    “不然。”林恒摇头道:“先生将要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天下所指,岂非将逢大难?”

    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封建社会最严厉的指控,天大的大帽子,贾政瞬间变了脸色。

    “这话岂是乱说的?!”

    “舅舅明鉴。”林恒神色不变,目光直视贾政:“我常听先生讲起,他早年上京赶考,遭难淹蹇,多亏一老先生扶持救助。后又得老先生银两相赠,方才上京赶考。老先生只有一女,五岁时被人拐了去。先生时常感叹,说老先生的女儿与旁人不同,眉心一点胭脂痣,极易辨认,还曾托甥儿留心查看。方才我听薛家仆人闲话,道薛大爷看上的那一小婢,亦是眉心一点胭脂痣。舅舅,薛家大爷打死人命,若您去信说合放了薛家大爷,岂非让先生对律法不忠、对恩人不义、对百姓不仁、对君父不孝?”

    林恒顿了顿,他知道,单说贾雨村,还触动不了贾政。想要说服人,得跟被说服的那人利益相关。

    于是林恒下了一剂猛药:“舅舅,老先生对雨村先生有恩,如今我们府对其亦有大恩。若今日雨村先生能因我们府弃昔日恩人于不顾,焉知他日不会弃了我们府?!”

    “舅舅,国朝比我们家更昌盛、更简在帝心的,不知凡几!”

    一席话说得贾政冷汗涔涔,半晌才道:“雨村不至如此,应当不至如此。”然而此言,他自己都不信。果如林恒所言,今日因为贾家背弃昔日的恩人,怎么能保证他日不会因为更大更强的恩主背弃贾家?

    他看向林恒,发现自己竟忘了让林恒起来。叹了口气,道:“恒哥儿你起来吧。”

    接着又垂眸自语:“应当不至于如此凑巧罢?”

    林恒心道,就是如此凑巧。

    他假托贾敏的名义,给贾政讲“倒霉蛋”定律。

    “母亲在时,常告诫我们姐弟不可心怀侥幸。她说从前在国公府、后来去了扬州城,经了无数的事情,发现如果你已经开始担心某件事,那么它极有可能发生,从无例外。”

    “果真如此吗?”

    “是的。”林恒坚定道:“从无例外。”英莲这件事情,板上钉子早钉死了,绝对拔不下来。

    政老爷本就糊涂,清客相公们都能轻松忽悠,哪里能抵挡得住林恒这一通逻辑严密、有理有据有情的言语“攻击”,初时因他年纪小产生的不信任,此时也都没了。

    不由叹道:“我们兄弟少时,父亲便说过,论见事之明,皆比不上你母亲。”

    他心里已经认同了林恒的话,“只是太太、王家和薛家那里,唉。”手拍在椅子上,想到王夫人说不定又要嫌他没本事帮不上忙,天天摆个冷脸念佛给谁看,心下更加厌烦。

    林恒哪里知道“家庭、仕途不顺”的中年老男人内心想法,只见贾政脸上纠结为难都快化作实质,便出主意道:“舅舅,薛家大爷本该抵命,不如请托一下免了死罪。虽活罪难逃,多少也全了太太的面子。”

    贾政又是一番沉吟。

    末了,终是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当晚贾政便给应天府贾雨村去信。林恒也写了一封,随贾政的一同寄去。

    且说贾雨村这边。在公堂上审案子时正待发签拿人,被现在做了衙役的门子示意拦下,下堂后又被塞了一张护官符,心神颇动摇了几日,始终定不下心来判。

    这一日,又在内堂斟酌此案,门前送了两封京里的信过来。

    贾雨村定睛一看,是贾政和林恒的信件。他猜林恒的信里左右不过是些闲话,多半是附书而来。政老爷的信拿在手里,却是沉甸甸的。

    八成是为了薛家的案子。

    也罢,也罢,古人云“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某还要留待有用之身报效朝廷,便依他们贾、王二府的意思办罢。

    定下主意,贾雨村才用裁刀裁开信封,拿出贾政的信细看。

    此一看,看得贾雨村面红耳赤,周身又冷又热、羞愧难当。

    原来政老爷在信里劝他忠孝节义,当以朝廷律法和做人恩义为念,虽然案犯和贾家有亲,但贾政明言,贾家并不要求包庇。只不过案犯系两代单传,家中独子,尚未娶亲,只有寡母在堂,若能多拿银钱赔偿保全性命,便再好不过了。

    贾雨村看完信,汗如雨下,如黄钟大吕“铛——”在头顶敲响,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颤。

    什么留待有用之身报效朝廷,骗骗别人就是了,别把自己也骗了。

    甄老先生当年待自己如何,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前几日为何竟被猪油迷了心、富贵蒙了眼,要恩将仇报?!若真放了薛蟠,自己可真正成了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猪狗不如之徒了!

    贾雨村擦干脑门上的汗,就着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静坐了片刻,待心里的狂跳止住,才把政老爷和林恒的信件胡乱往袖子里一塞,向内堂走去。

    他的夫人娇杏,原是甄士隐家的丫鬟。后来甄家败了,被贾雨村遇见,收入房中,过几年生了儿子,又扶了正。如今做了应天府老爷的夫人,娇杏依旧勤俭持家。

    贾雨村进屋时,正在绣一方帕子。

    见贾雨村进来,便放下针线,上前问道:“怎么老爷今日回来的这般早?”

    贾雨村喝了口热茶,才觉得整个人又重新活了过来。他问夫人:“你猜我今日遇到谁了?”

    “遇到谁?”

    “遇到了甄士隐老先生家走失的英莲。”

    “啊!”娇杏惊呼,用帕子捂了嘴。

    贾雨村便隐去门子和自己这几日思量的腌臜心思,将薛、冯两家如何因为抢人出了人命案子,冯家如何上告,自己如何一番查探之下发现被争抢的丫头竟然是英莲,一一说给夫人。

    说得娇杏眼泪连连,止不住的哭。

    “苦命的小姐。如今冯家郎君已死,薛家更是火坑,英莲日后如何自处呢?老爷,你可要想个章程。”

    贾雨村道:“我正是要与你商量。甄老先生不知所终,甄夫人也已去世,不如我们把英莲接到府里,权作我们的女儿。”

    此言一出,娇杏哪里有不应的道理。雨村老爷形象在娇杏心中依旧…不,更加忠肝义胆、英雄伟岸!缠着贾雨村好生温存了一番。

    次日,精神抖擞、英雄气壮的贾雨村升堂问案。

    端坐大堂,惊堂木一拍,立刻发下海捕文书捉拿薛蟠!

    惊得那门子连连瞪眼,贾雨村只当看不见。料理完薛蟠的案子,一叠声让众衙役按住门子,扒下他衙役衣裳。“此等心肠败坏之徒,给我狠狠的打!”

    重打了门子四十大板,将门子远远打发出去。其他一干衙役都以为门子攀上了新老爷要飞黄腾达,哪想到一朝被突然发落,各自人心浮动暂且不提。

    不几日,薛蟠到案。验明正身后,贾雨村道:“人犯罪大恶极,按律当绞监候。然国朝向来体恤孤寡,且与冯家业已和解,故改绞为羁,判十年刑期,提交部议。”

    薛蟠本以为上有京中斡旋,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初到案时尚趾高气昂,认为不过走个过场,此刻听了宣判,脖子上被套了锁链,登时腿软,瘫倒在公堂之上,一味大叫:“你不能拿我!你不能拿我!我是紫薇舍人的孙子,国公府的外甥!”

    “拿得就是国公府的外甥!”贾雨村怒拍惊堂木:“堵上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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