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围观的军民见首恶伏法,心怀畅快、群情激昂,不知谁叫了句“青天大老爷!”人人不甘落后,竟都跟着喊了起来,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雨村从堂上起身,堂外军民呼啦啦跪了一地。

    他转回后堂,依旧隐隐约约听到前衙动静。上午判的案,过了午时,才有衙役进来回禀:“大老爷,百姓们散了。有一人送了拜帖。”

    应天府读书人众多,进士、举人往来不绝,常有人投书送帖。贾雨村初没当回事,接过帖子闲闲展开,拜帖之上竟印满了红指印。他登时吓了一跳,连忙展信,七个大字映入眼帘:“人间始信有青天”!

    贾雨村豁然起身!

    看了看尚未退下的衙役,胸口起伏几下,复又坐下,神色不变,挥手让衙役退下之后,才重新展信细看。原来是应天府里的府学生们围观此案,心神激动之下连签下姓名也嫌麻烦,只写了几个字,人人按了手印投书进来!

    回到后院,贾雨村吩咐夫人娇杏温一壶酒来。

    酒入银盅,雨村一饮而尽。

    娇杏问道:“老爷今日有何喜事,如此开怀。”

    贾雨村道:“今日始尝月洒清辉,万姓仰头的滋味啊!”

    夫人娇杏不解其意,贾雨村自斟自饮喝了几杯,总觉少了那么点儿意思。他吩咐道:“你去我书房匣子里,把一封未拆封的书信取来。再给我取纸笔来。”

    看看恒哥儿信里写了点什么。今日畅快,夫人不懂,或可对学生言语一二。

    展信来读,果如贾雨村自己所料,林恒信里写了不少到京之后的所见所闻。

    信中说,进京方知繁华之盛。仅荣宁二府便占了大半条街,府内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蓊蔚氤润,气象与江南不同。但他自己最喜欢的,却并非荣宁二府内的景致。

    而是荣府东北角墙外的一片竹林。老竹傍石而生,冬日园内被花匠精心侍弄的花草凋零破败,院外的老竹依旧岿然昂扬。林恒信中满是对老竹的激赏,信末道:“学生为其赋诗一首,请先生斧正。”

    贾雨村摇头失笑,恒哥儿天真烂漫、赤子之心。翻过一页纸,上面果然写了一首诗。于是打定主意,不论林恒诗作的如何,自己都要去信夸赞一番。

    他凝神细读。

    “咬定青山不放松。”

    好一个“咬”字!恒哥儿于诗词一道,竟大有进益!

    “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贾雨村慢慢坐直了身子,原以为所谓的诗不过小孩子嬉戏之作,“任尔东西南北风。”

    “好!好!好!”

    何等畅快、何等潇洒、何等笑傲王侯!正与他此刻心境无比相合!贾雨村当下取笔,在纸上和诗一首:“寒梅临霜艳,劲竹仗节坚。临泉常自戒,廉慎史堪传。”

    书毕掷笔于地,开窗对月,只觉清风朗月入襟怀。

    次日,贾雨村把薛蟠的案子修书两封,一封与王家说明情况,一封投到政老爷处。写给林恒的回信随政老爷的投书一并寄去。

    昨夜雨村和诗之后,心绪久久难平。便把薛蟠案子中众人的名姓隐去,给林恒讲了“某年某月某”的一桩故事。

    给王家和贾政的信里,要详细解释案子的因由,给林恒的信却没必要。贾雨村大篇幅写了判过之后军民百姓的高呼“青天”的情状,另有士人钦慕投书,此后自己的一番感悟,也悉数落于纸上。最后将自己的唱和的那首诗附在后面。

    信件寄出,不论贾、王二府作何感想,终与自己无干了。

    贾雨村长叹口气,派人接英莲进府,正式收作养女。

    英莲仍叫英莲,只不过姓氏由“甄”变“贾”,“真应怜”变作了“假应怜”。娇杏膝下只有一子,且从小照顾英莲长大,此番相见,对待英莲如亲生女儿一般无二。

    又因贾雨村曾在林家坐馆,心慕探花老爷林如海的教子之道,故此对女儿英莲,也如同林老爷家一样,充作男儿教养,让英莲和弟弟一起随先生读书。

    话说贾雨村一并寄出书信,王家、贾家几乎同时收到。

    且不说王家如何晴天霹雳,恼羞成怒派媳妇们到贾府找王夫人,贾政对这个结果尚接受良好。

    “雨村尽力了。”他对自己清客相公们说:“外甥犯下人命大案,得留性命,已是侥幸。”

    清客们自是一通老爷无私、老爷正直、老爷忠君爱国堪为人臣表率的马屁,贾政通体舒畅。

    门外来福打千儿回禀:“老爷,夫人院里的金钏前来回,夫人请老爷过去。”

    听了心下不虞,必是为了薛蟠的事情,贾政拧眉道:“知道了。”内宅女人,懂什么,怎么年纪越大越没有见地。贾政命人把雨村附在信后给林恒的信送去,自己一甩袖子,去了内院儿。

    林恒正在贾母屋里习字,宝玉和黛玉围着贾母解九连环。

    鸳鸯掀帘儿进来,说:“老太太,前院送来,给恒哥儿的信。”

    “我看看!”

    林恒未来得及搁笔,宝玉先接过去了,“是扬州来的吗?”

    看到信皮上的字,顿时兴意阑珊,把信递给林恒:“是你的贾先生。”

    闻言,黛玉笑道:“先生竟会给你寄信,可见你是贾先生的真学生了。”

    “哪里的话。”林恒搁下笔,用热帕子擦了擦手,接过信,边裁边说:“是我先给假先生去的信。”

    “这可奇了。”黛玉问:“你与先生说了些什么?先生又与你说了些什么?”

    展信,林恒略略扫过一遍,看到贾雨村最后和的诗,心里好笑,不枉我想得头秃,把清朝中后期能记得的诗句全写下来,挨个对比才选了郑板桥的《竹石》。果然写到先生心里去了!

    薛蟠的案子没有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英莲的命运被改变,或许,大家的命运都可以改变也未可知。

    把信折起来,他对目光炯炯、好奇瞅着他的宝黛二人说:“先生信里给我讲了个某年某月某恶霸打死人命,被青天大老爷依法判案的故事。”

    闻言,宝玉心里不快,哼道:“他是什么人,还叭叭写这样的信来教育你。是担心你在京里做恶霸,还是让你将来做青天大老爷?他管得也太宽了点吧。”

    贾母听了宝玉的话,顿时也觉得不痛快!他贾雨村是什么人,仗着教了哥儿几天,竟还写信教育起哥儿来了?当下搂了林恒道:“凭他什么先生,不理他!”

    贾府是真溺爱、护犊子啊!作为被护的犊子,林恒心里又好笑,又热乎乎的。他跟贾母说:“老祖宗,先生信里讲了个青天大老爷的故事。我看先生语气,并不是想教育我,而是想夸那个青天大老爷。”

    说罢,林恒又补了句:“我怀疑他无中生友,那个所谓的青天大老爷朋友就是他自己!不能跟同僚言语。”林恒摊手:“只能跟学生显摆显摆喽。”

    “哈哈哈。”宝玉笑道:“如此看来,这位贾先生有趣得紧。”

    贾母也笑:“听起来,这位先生也是性情中人。”

    想了想,贾母又道:“那么他信中说的故事,怕也是真的了。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屋里伺候的丫鬟颇多,谁知道谁是谁的眼线,谁知道谁被哪一房哪一位奶奶太太收买了。附到贾母耳边,林恒才悄悄的说:“我看着,倒像是前阵子到太太那里请安时,听到的薛家大爷的案子。”

    贾母眼皮猛抬,又立马放松下来,拍着林恒的手道:“这故事不好。”接着又让人端火盆来,看似说给林恒,实则说给在场的丫鬟婆子们,“这个故事不好,你们小孩子家家的看,容易移了性情。把信烧了吧,免得日后又翻出来看。”

    信投到火盆里,林恒松了口气。他方才还在发愁如何处理这封信。如果被人看去,恐引起风波,自己小孩子点火,更是被丫鬟婆子们看得紧紧的,很难有机会。

    现在老祖宗这儿过了明路,光明正大的烧了。

    扭糖儿似的在贾母怀里:“老祖宗疼我~”

    “小孩子家家的。”贾母拍着林恒的脑袋:“吃喝玩乐就行了,忒重的心思,仔细将来长不高。”

    这边祖慈孙孝其乐融融,那边宝玉好奇得跳脚。

    “信里到底讲了什么故事?!什么样的故事?!恒哥儿你跟老祖宗说的什么,快快大声再说一遍!”

    贾母佯怒道:“我不许他再看,难道就许你听了?不许胡闹!你看看林丫头,就不问这些。”

    “她哪里是不问。”宝玉争辩道:“林妹妹是准备着回去后盘问恒哥儿呢!”

    众人俱笑起来,黛玉又羞又恼,面色飞红,嗔宝玉道:“才没有,你净浑说!”

    林恒没笑,他倒吸一口凉气!皮紧,危!

    次日一早,三人省过贾母,去给王夫人请安。

    刚进院子,尚与正门有四五步的距离,隐隐听到正房里一男一女正在争吵。

    宝玉一缩脖子,身子一旋,麻溜从打头第一个变成最后一个。

    瞥他一眼,支起耳朵,林恒听见屋里男人的声音暴怒道:“你外甥什么德行你心里没数?”“打死人命、伤天害理!”“为天子牧一方……小孩子都知道尽忠尽孝……”

    我特么!作为知道“尽忠尽孝”,实则是薛大傻子入狱“幕后黑手”小孩子,林恒头皮一麻,脑袋瓜子嗡嗡的!贾政你不止假正经,你还是个糊涂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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