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京的官道，她三年前进京时走过，后来许久没走，竟也没变多少样子。走了十几日，正赶上个午后，雇来的脚夫向她提议：“姜姑娘，前头有片林子，咱这不眠不休轮班倒赶了半月路了，要不让弟兄们稍作歇息？”
他们拉着具棺椁，不便留宿，又因为尸体难以久存，只好昼夜兼程。姜邶望了望天色，前头果然是一道山路，路旁密林有溪水穿过，当即点头：“可以，那就修整半日。”
树林阴翳，上下鸟鸣，此时值秋，金黄的叶子时而落下两片。那日京都变故后，姜邶心里后怕，忧心他们暗下杀手，起先颇为提心吊胆，好在一路无惊无险，想着青天白日总比夜晚安全，特意提议歇在路边不远处。
阳光在隙间穿行，姜邶寻了处落叶堆坐下，连日紧绷的神经好容易松懈下来，疲乏一阵接一阵地往脑海里钻。
半日修整，倏尔黄昏。姜邶倚着树干只觉脊背一颤，猛地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
一支冷箭擦冠而过，射断了鬓边麻绳。这一箭像是某种预告，通天密林倏尔枝叶摇风，人影攒动，利箭破空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有刺客！”
“快跑——”
姜邶就地一滚堪堪躲开几支连环箭，白麻的衣服瞬间蒙上乌尘。那箭尾钉入落叶堆积层半支，剩下一半尾羽无声震颤。
闭目养神的脚夫们也被这变故惊住，仓皇往四下逃窜，跑得最快眼瞅到了林边，半空中横出一把大刀，他来不及躲闪，就着下山之势径直撞了上去，整个人直接从腰部断成两节，那上半身还留着气，喉管发出凄厉破风的惨叫：“啊——”
下一瞬，他的人头已被彻底砍断，汩汩的血浆顺着肢体断口喷洒。
“杀人……了……”
离他最近的伙计一句话没说完，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剧烈的疼痛顺神经直冲天灵盖，他惊恐无比地扔了包袱去捂自己的咽喉，一切却都是徒劳，几息之间栽倒在地。
他们就歇在官道不远处，随时可能有行人经过，并非动手的好位置，而这些来历不明的黑衣人显然也并不想把动静闹大——
他们是受人指使的！是京城？蛰伏了这么久？他们到底还要从自己这里图什么！
她脑弦紧绷，猛地想通了关窍。恩师在京城住了这么多年，留下的东西不少，要全部带走显然是不可能的，因而她此行一切从简，雇了几个人拉棺材，只收拾了些傅杉常用的物件带回去随葬。
用不着别的，恩师傅杉的尸体就是他们最大的目标！
她一身白在林间尤为显眼，树后咫尺处锋芒乍现，姜邶来不及脱身，只能抬手去挡，箭尖顺着手臂铲破一片肌肤，鲜血争先恐后朝外冒。
不行，跑不掉！
冷箭追着逃命几人不放，姜邶忍痛从地上拔起一支箭扎向拉车的马匹，手脚并用从下往上抱住车辕。马受了惊吓，拖着柩车向官道上冲，持刀人立刻调整刀刃斩向马蹄，马哀嚎一声向前垮塌，载着棺材的板车重心不稳向前撞下。
“老师——”
山林夹道，恰成一个坡面，柩车将腐积的落叶撞翻顶上一层，露出底下湿朽的淤层，棺材翻滚几周顺坡下冲，姜邶拽着捆绳被拖出几米，堪堪落到林子边。
“救命——”
她顾不上疼痛向道上爬，一抬头，一道黑色身影已经从林中追出，轻巧地落在她面前，沾血的刀面映出她模糊的面容。
“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那人俯下身，抓着领子提起她的上半身，迫使她向后扭过头去。
雇佣的脚夫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鲜血迅速被蓬松的积叶吞没，几个背上挂弓的蒙面人落在棺材边，一人提刀劈向棺材盖！
“不要！”
傅杉的棺椁较厚，他一刀没有完全劈开，又是几刀乱砍。
姜邶双目充血，就要往回跑，被黑衣刺客揪着头皮后仰，她怀着一丝侥幸大喊：“你们要什么？要钱财器物我给你们！棺材里只有尸体，你们不要动他——”
“咔。”
棺材盖破开一条缝，腐烂的臭气钻出一丝。
刺客拨开头发认了认，抬手示意带她过去，身后的人便揪着领子把姜邶拖到棺边，摁住她的头往下看。天气炎热，离开了冰室，傅杉的尸体正在趋于腐化，又经历刚才一番颠簸，僵化的肢体扭曲出了异形。
电光火石间，姜邶做出选择，佯作惊惧：“这不是老师——”
刺客果然停手，面具后几双阴恻恻的视线聚在她身上，姜邶心头一喜，面上不显，嘴里怒斥：“你们把老师的身体带去哪里了？”
棺材内当然是傅杉，但这几人若是得令要对傅杉的尸体下手，也必须先确认死尸身份，她故意说这具不是，是要拖时间！
“不是？”
面具后的声音有些奇怪，像是刻意改变了声线，不等姜邶猜测自己是否认识对方，持刀人再次动手“哐哐”几下把棺材盖砍出大洞，碎木屑扑着向下掉，看得姜邶心惊胆战。
她到底是没见过这个场面，脸上的神情变化立刻暴露了她的心理，抓着她的黑衣人和围在一旁放风的黑衣人迅速退后，留下为首之人一脚踩在棺材边，一手从腰间解下一个水囊。
水囊？他要做什么？
那人拔了塞子，清透的液体化作一条细线淋入棺材内，他有意控制了方位，将尸体浇的满满当当。姜邶鼻尖一动，是油！
她脸色惨白，猛地向后顶头撞向钳制人的下颌，趁他吃痛卸力，挣脱了束缚往前跑。那人没有再抓，而是一道火折子弹向地面。
棺材附近一圈被铲起的干叶，沾火就着，顷刻拉出一道火屏障。
姜邶晃了眼，被暗处的树根绊倒在地，尽力撑起上半身，要往棺材边爬。可还没等她靠近，身后的刺客已经轻飘飘越过火海，落在棺材上。
看清了他的动作，姜邶失声惊叫：“不要——”
火光后的人影哪里管她这个想什么，回头朝她遥遥敬了一把手中的水囊，反手化作一条弧线倾倒入棺材中。
油遇火苗，棺椁顷刻燃起冲天大火。
不要！
不要烧他！
姜邶朝火海扑去，暗红的火舌放肆舔舐衣襟下摆，她像是察觉不到体表灼伤，踉跄地往火海中闯，裸露的肌肤被烧出肿胀的泡，又在千钧一发之际，再次被人揪住了后衣领。
——“别过去，来不及了。”
姜邶还记得傅杉临死前夕，房内的灯火亮了一夜，次日清晨双眼爬满蛛网般的血丝，抱着奏折，整个人瘦成了根穿了锦衣的竹竿，过午门时回望了眼宫外，眼珠子亮得吓人。
那时朝阳落在屋脊上，琉璃瓦燃成一场恢宏的橙焰。
“姜邶，你还记得你是如何成为女官的吗？”
姜邶不敢忘记：“当年国师进京，无数学子因言获罪，午门外伤者无数，不治身亡者众。”
傅杉摇了摇头，手中的象牙笏板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今日事，没有待做事，赤条条一块如新：“不，是因为你活下来了。”
明哲保身。
严蔚举荐的国师迷惑了圣上，不问苍生问鬼神，不顾国难、不听人愿地“以和为贵”，在蛮夷的铁蹄下一味退让。与他针锋相对地就是老师傅杉为首的主战派，力图“以战止戈”，彻底平定外患。
她印象里的傅杉，一向是尖锐的、强硬的，要用言语和笏板在政敌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要质问他的血性和良心。
可今天……
活下来？
姜邶早年不过一个小小医女，如今这个自身难保的世道，无人在意她的死活，却在目睹那一场血洗后被惊醒了神，悲于医术无以救众人，一心从乡野考入京都，从草堂考上大殿，直至圣上钦点，荣光无限。
“没有老师，学生早已一抔黄土。”姜邶这话是发自内心的，一甲就三名，她排在第三，无数人卯着劲盯着她的位置，偏偏傅杉力排众议保下了她，给她请下一条女官仕途。
“举子从百姓中来，为百姓做主。女子居于后宅，常常口舌难言，臣以为我朝需要女官，向后宅诏传圣意，以彰陛下兼听兼信、福泽众生之恩。”
那天她跪在殿下，手持廷杖的宫卫虎视眈眈，朝堂上唾她沽名钓誉、窃取功名、趁虚而入之语甚多，只有傅杉坚定地站出来为她发声，笏板上墨迹未干，显然仓促成辞，神态却不卑不亢，立于昏暗大殿，衣上禽纹华光缀彩。
“准。”
唇枪舌战以圣上的一个字定了结局。大雍建国百年，已见颓势，可承玄帝不问政事，一心烧香拜佛求续国运，朝堂左昏右黑，抬头金檐蔽日，裹挟其中如踽踽过洪流，一叶横沧江，只知当渡，无舵无向。
……
姜邶猛地从恶魇中惊醒，眼前的斑驳幻影重新收束于一身，那身影背光而立，暗鳞绣锦，衣锋走线森冷锐利，一双眼沉不见底。他的身后，山匪打扮的人与刺客斗在一处，但这“山匪”们明显训练有素，虽然武艺略低，彼此配合却熟稔默契，三两人缠斗一个刺客，一时不分胜负。
她哑着嗓子喃道：“救救他……”
“救不了。”
火越烧越大，棺材中浇了油，更成蹿天之势。
老师生前为国尽忠，身后何故受辱——
严蔚，你不得好死！
阴湿的泥土陷入她的指甲，被她捏紧出手印，姜邶咬牙往山溪细流一滚，匆匆湿了表层，爬起身子就往棺材的方向冲，被来人一伸胳膊薅了回来：“他们泼了油，你一身水冲进去，不要命了？”
他力道太大，姜邶被他扯得向后仰坐，吃痛抽气，抬头一眼正见他腰间佩刀。
环首刀？他是军队的人？
火场里尘灰满面，唯有双瞳澄明，她语气急迫恳切，像是濒死之人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嘶力竭地吼道：“他主战！”
被烟呛了一程，她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全凭一腔心念，尖锐似钢针穿透庞杂的缠斗声。
来人顿住了，在她面前蹲下：“主战？”
他的反应让姜邶再次看到了希望：“他死谏军饷案身死！你是边关军的人吗？你救救他！他是因为上疏拨饷死的！”
引傅杉震怒、悲愤上疏的正是边关军饷被劫，反被山匪揭穿并非粮草的荒诞事！而此人腰间环首刀，是边关军常佩的兵器！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出现在中原，但只要他心里有怨，他就可能帮自己！
男人的黑眸倒映着滔天火光，从腰间解下环刀，随手干净利落地斩断被她攥紧的衣角，站起身，迎着姜邶希冀的目光，居高临下冷声道：“你最好说的是实话，我看朝廷的走狗不爽很久了。”
他们拉着具棺椁，不便留宿，又因为尸体难以久存，只好昼夜兼程。姜邶望了望天色，前头果然是一道山路，路旁密林有溪水穿过，当即点头：“可以，那就修整半日。”
树林阴翳，上下鸟鸣，此时值秋，金黄的叶子时而落下两片。那日京都变故后，姜邶心里后怕，忧心他们暗下杀手，起先颇为提心吊胆，好在一路无惊无险，想着青天白日总比夜晚安全，特意提议歇在路边不远处。
阳光在隙间穿行，姜邶寻了处落叶堆坐下，连日紧绷的神经好容易松懈下来，疲乏一阵接一阵地往脑海里钻。
半日修整，倏尔黄昏。姜邶倚着树干只觉脊背一颤，猛地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
一支冷箭擦冠而过，射断了鬓边麻绳。这一箭像是某种预告，通天密林倏尔枝叶摇风，人影攒动，利箭破空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有刺客！”
“快跑——”
姜邶就地一滚堪堪躲开几支连环箭，白麻的衣服瞬间蒙上乌尘。那箭尾钉入落叶堆积层半支，剩下一半尾羽无声震颤。
闭目养神的脚夫们也被这变故惊住，仓皇往四下逃窜，跑得最快眼瞅到了林边，半空中横出一把大刀，他来不及躲闪，就着下山之势径直撞了上去，整个人直接从腰部断成两节，那上半身还留着气，喉管发出凄厉破风的惨叫：“啊——”
下一瞬，他的人头已被彻底砍断，汩汩的血浆顺着肢体断口喷洒。
“杀人……了……”
离他最近的伙计一句话没说完，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剧烈的疼痛顺神经直冲天灵盖，他惊恐无比地扔了包袱去捂自己的咽喉，一切却都是徒劳，几息之间栽倒在地。
他们就歇在官道不远处，随时可能有行人经过，并非动手的好位置，而这些来历不明的黑衣人显然也并不想把动静闹大——
他们是受人指使的！是京城？蛰伏了这么久？他们到底还要从自己这里图什么！
她脑弦紧绷，猛地想通了关窍。恩师在京城住了这么多年，留下的东西不少，要全部带走显然是不可能的，因而她此行一切从简，雇了几个人拉棺材，只收拾了些傅杉常用的物件带回去随葬。
用不着别的，恩师傅杉的尸体就是他们最大的目标！
她一身白在林间尤为显眼，树后咫尺处锋芒乍现，姜邶来不及脱身，只能抬手去挡，箭尖顺着手臂铲破一片肌肤，鲜血争先恐后朝外冒。
不行，跑不掉！
冷箭追着逃命几人不放，姜邶忍痛从地上拔起一支箭扎向拉车的马匹，手脚并用从下往上抱住车辕。马受了惊吓，拖着柩车向官道上冲，持刀人立刻调整刀刃斩向马蹄，马哀嚎一声向前垮塌，载着棺材的板车重心不稳向前撞下。
“老师——”
山林夹道，恰成一个坡面，柩车将腐积的落叶撞翻顶上一层，露出底下湿朽的淤层，棺材翻滚几周顺坡下冲，姜邶拽着捆绳被拖出几米，堪堪落到林子边。
“救命——”
她顾不上疼痛向道上爬，一抬头，一道黑色身影已经从林中追出，轻巧地落在她面前，沾血的刀面映出她模糊的面容。
“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那人俯下身，抓着领子提起她的上半身，迫使她向后扭过头去。
雇佣的脚夫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鲜血迅速被蓬松的积叶吞没，几个背上挂弓的蒙面人落在棺材边，一人提刀劈向棺材盖！
“不要！”
傅杉的棺椁较厚，他一刀没有完全劈开，又是几刀乱砍。
姜邶双目充血，就要往回跑，被黑衣刺客揪着头皮后仰，她怀着一丝侥幸大喊：“你们要什么？要钱财器物我给你们！棺材里只有尸体，你们不要动他——”
“咔。”
棺材盖破开一条缝，腐烂的臭气钻出一丝。
刺客拨开头发认了认，抬手示意带她过去，身后的人便揪着领子把姜邶拖到棺边，摁住她的头往下看。天气炎热，离开了冰室，傅杉的尸体正在趋于腐化，又经历刚才一番颠簸，僵化的肢体扭曲出了异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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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果然停手，面具后几双阴恻恻的视线聚在她身上，姜邶心头一喜，面上不显，嘴里怒斥：“你们把老师的身体带去哪里了？”
棺材内当然是傅杉，但这几人若是得令要对傅杉的尸体下手，也必须先确认死尸身份，她故意说这具不是，是要拖时间！
“不是？”
面具后的声音有些奇怪，像是刻意改变了声线，不等姜邶猜测自己是否认识对方，持刀人再次动手“哐哐”几下把棺材盖砍出大洞，碎木屑扑着向下掉，看得姜邶心惊胆战。
她到底是没见过这个场面，脸上的神情变化立刻暴露了她的心理，抓着她的黑衣人和围在一旁放风的黑衣人迅速退后，留下为首之人一脚踩在棺材边，一手从腰间解下一个水囊。
水囊？他要做什么？
那人拔了塞子，清透的液体化作一条细线淋入棺材内，他有意控制了方位，将尸体浇的满满当当。姜邶鼻尖一动，是油！
她脸色惨白，猛地向后顶头撞向钳制人的下颌，趁他吃痛卸力，挣脱了束缚往前跑。那人没有再抓，而是一道火折子弹向地面。
棺材附近一圈被铲起的干叶，沾火就着，顷刻拉出一道火屏障。
姜邶晃了眼，被暗处的树根绊倒在地，尽力撑起上半身，要往棺材边爬。可还没等她靠近，身后的刺客已经轻飘飘越过火海，落在棺材上。
看清了他的动作，姜邶失声惊叫：“不要——”
火光后的人影哪里管她这个想什么，回头朝她遥遥敬了一把手中的水囊，反手化作一条弧线倾倒入棺材中。
油遇火苗，棺椁顷刻燃起冲天大火。
不要！
不要烧他！
姜邶朝火海扑去，暗红的火舌放肆舔舐衣襟下摆，她像是察觉不到体表灼伤，踉跄地往火海中闯，裸露的肌肤被烧出肿胀的泡，又在千钧一发之际，再次被人揪住了后衣领。
——“别过去，来不及了。”
姜邶还记得傅杉临死前夕，房内的灯火亮了一夜，次日清晨双眼爬满蛛网般的血丝，抱着奏折，整个人瘦成了根穿了锦衣的竹竿，过午门时回望了眼宫外，眼珠子亮得吓人。
那时朝阳落在屋脊上，琉璃瓦燃成一场恢宏的橙焰。
“姜邶，你还记得你是如何成为女官的吗？”
姜邶不敢忘记：“当年国师进京，无数学子因言获罪，午门外伤者无数，不治身亡者众。”
傅杉摇了摇头，手中的象牙笏板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今日事，没有待做事，赤条条一块如新：“不，是因为你活下来了。”
明哲保身。
严蔚举荐的国师迷惑了圣上，不问苍生问鬼神，不顾国难、不听人愿地“以和为贵”，在蛮夷的铁蹄下一味退让。与他针锋相对地就是老师傅杉为首的主战派，力图“以战止戈”，彻底平定外患。
她印象里的傅杉，一向是尖锐的、强硬的，要用言语和笏板在政敌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要质问他的血性和良心。
可今天……
活下来？
姜邶早年不过一个小小医女，如今这个自身难保的世道，无人在意她的死活，却在目睹那一场血洗后被惊醒了神，悲于医术无以救众人，一心从乡野考入京都，从草堂考上大殿，直至圣上钦点，荣光无限。
“没有老师，学生早已一抔黄土。”姜邶这话是发自内心的，一甲就三名，她排在第三，无数人卯着劲盯着她的位置，偏偏傅杉力排众议保下了她，给她请下一条女官仕途。
“举子从百姓中来，为百姓做主。女子居于后宅，常常口舌难言，臣以为我朝需要女官，向后宅诏传圣意，以彰陛下兼听兼信、福泽众生之恩。”
那天她跪在殿下，手持廷杖的宫卫虎视眈眈，朝堂上唾她沽名钓誉、窃取功名、趁虚而入之语甚多，只有傅杉坚定地站出来为她发声，笏板上墨迹未干，显然仓促成辞，神态却不卑不亢，立于昏暗大殿，衣上禽纹华光缀彩。
“准。”
唇枪舌战以圣上的一个字定了结局。大雍建国百年，已见颓势，可承玄帝不问政事，一心烧香拜佛求续国运，朝堂左昏右黑，抬头金檐蔽日，裹挟其中如踽踽过洪流，一叶横沧江，只知当渡，无舵无向。
……
姜邶猛地从恶魇中惊醒，眼前的斑驳幻影重新收束于一身，那身影背光而立，暗鳞绣锦，衣锋走线森冷锐利，一双眼沉不见底。他的身后，山匪打扮的人与刺客斗在一处，但这“山匪”们明显训练有素，虽然武艺略低，彼此配合却熟稔默契，三两人缠斗一个刺客，一时不分胜负。
她哑着嗓子喃道：“救救他……”
“救不了。”
火越烧越大，棺材中浇了油，更成蹿天之势。
老师生前为国尽忠，身后何故受辱——
严蔚，你不得好死！
阴湿的泥土陷入她的指甲，被她捏紧出手印，姜邶咬牙往山溪细流一滚，匆匆湿了表层，爬起身子就往棺材的方向冲，被来人一伸胳膊薅了回来：“他们泼了油，你一身水冲进去，不要命了？”
他力道太大，姜邶被他扯得向后仰坐，吃痛抽气，抬头一眼正见他腰间佩刀。
环首刀？他是军队的人？
火场里尘灰满面，唯有双瞳澄明，她语气急迫恳切，像是濒死之人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嘶力竭地吼道：“他主战！”
被烟呛了一程，她的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全凭一腔心念，尖锐似钢针穿透庞杂的缠斗声。
来人顿住了，在她面前蹲下：“主战？”
他的反应让姜邶再次看到了希望：“他死谏军饷案身死！你是边关军的人吗？你救救他！他是因为上疏拨饷死的！”
引傅杉震怒、悲愤上疏的正是边关军饷被劫，反被山匪揭穿并非粮草的荒诞事！而此人腰间环首刀，是边关军常佩的兵器！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出现在中原，但只要他心里有怨，他就可能帮自己！
男人的黑眸倒映着滔天火光，从腰间解下环刀，随手干净利落地斩断被她攥紧的衣角，站起身，迎着姜邶希冀的目光，居高临下冷声道：“你最好说的是实话，我看朝廷的走狗不爽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