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的械斗声逐渐减弱,她的思绪倏忽被拉回了十几日前的灵堂。

    ——

    “……太傅傅杉,温厚如玉,宽而有制,和而不流,本诸躬行,动有师法……以示褒崇,以劝来者。特追封鄢陵公……钦此。”

    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秋风中回荡,白幡外朝内张望的眼无声多出来几双。

    太傅傅杉……以劝来者……

    追封……鄢陵公。

    几个字在姜邶的脑海中乱撞,视线里的人影从一个模糊成两个,倏尔又像水面的泡影,扭曲成光怪陆离的景象,把思绪撞得粉碎,熟悉却陌生的词句字字指向某个人,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身形。

    直到把圣旨放在她的手心,宣旨的大太监这才敛了威慑,目露怜悯:“姜大人,节哀。”

    “姜大人……姜大人?”

    “姜正言……”

    “姜……”

    姜邶从数声呼唤中回神,向宣旨的太监谢恩。

    “你说这傅杉,活着做官做到头了,死了还博了个世袭罔替。”

    “可不是嘛,这一死,算是扳倒那位一回,如今军饷拨下去了,圣上也是被他吓得几日不敢露面了。”

    “圣上不露面,还不是那位说了算?这一局孰胜孰败还不好说,但日后可就是一‘严’堂了。”

    “都聊什么呢?”一个倨傲的声音蛮横地插进人群,“傅公高升了?怎么没人恭喜傅公子获封鄢陵公?对了,怎么不见傅府的公子啊?”

    满院一寂,来人环视一圈,大步走到灵棚外,挑起白幡露出里头的场景。傅杉的棺椁摆在深处,祭品纸钱分列,一对蜡烛在日光下看不清焰火,兀自无声地燃烧着。

    “萤烛之火安与日月争辉。”李佺嗤笑一声,“怎么没安排人守灵?傅府的下人呢?都伺候鬼去了?”

    没人敢接他的话。傅杉一生未娶,膝下哪里有什么“傅府公子”?再者他活得节俭,两袖清风,府上除了个寄身的学生姜邶,竟是一个下人也没有,办丧事的钱财还是几位与他交好的同僚凑出来的。

    “李侍郎,老师今日头七,还请小些声,莫要扰了他的安眠。”姜邶抱着圣旨快步拦在棚口。

    李佺睨了眼她怀里作威的圣旨,碍于皇室威仪没敢当众硬闯,一双毒蛇般的眸子越过姜邶落在棺材上,姜邶察觉了,努力挺直身子遮挡他的视线,但她身形本就单薄,这几日哀恸又消减几分,不仅挡不住,反而略显滑稽,李佺目光落在她脸上:“哟,姜邶?我倒是忘了,你还住在这呢。怎么,你家主子不在,就在门口栓条狗待客?”

    李佺带来的人跟着哄笑起来。

    他们一口一个“鄢陵公”,姜邶的肩膀微微颤抖。老师傅杉和严太尉斗了一辈子,也没让这个奸臣越过权去,若非圣上……圣上糊涂啊!那严蔚老儿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一心向蛮夷求和,长此以往,国威何在!

    老师,你忍了这么多年,为何要用一死来赌圣意!

    怀里的圣旨字字句句称赞傅杉为国为民,却半分不见悔思之语,只有个滑稽的“世袭罔替”的鄢陵公,怕不是圣上自己都不知道忘了,太傅夙夜在公,无妻无子,谁能承这个世袭公卿!

    前来凭吊的百官面面相觑,眼下李佺和姜邶一人站在棚外,一人抱圣旨立于棚内,隐隐成对峙之势,叫他们不敢上前。一时间,只有灵堂内祈福的诵经声悠悠远传,香灰顺着掀起的帘缝往外钻。

    传旨的太监受命给傅杉上完香,出来正迎上这场闹剧,感叹一句:“鄢陵公生前寂寥,身后倒是热闹。杂家先回去向陛下复命了,还望姜正言保重身子,切莫哀思过重。”

    几人的立场大家都心知肚明,翻来覆去不过表面客套,李佺揣着手,慢悠悠地道:“唉,人走茶凉啊,偌大一个太傅府,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姜邶呛他:“比不过大人知己遍地,老师确实孤单了些,我们做学生的也只好尽力去陪。”

    这话正中李佺下怀,他满脸恍然大悟:“鄢陵公果然‘和而不流’,李某拜服。姜邶啊,有没有香?容本官为鄢陵公点上一株。”

    拜服?傅杉死谏之事分明就是这位严太师逼出来的!如今装什么好心人?

    只是他要上香,姜邶不便阻拦,退开一步让出门缝。

    李佺身边的随从快步挤到供桌边,数了三根香从蜡烛引了火,递给李佺,他耷眼皮望着香,那香火星未灭,燃得很快,不一会便漏了灰尖,他张口“噗”地吹灭了,香灰迅速冷却转黑。李佺掸掉香灰,疑道:“本官只是想灭了火星,怎么连烟也不冒了呢?”

    圣上信奉鬼神,臣子们一贯敬而远之、不愿惹麻烦,偏偏李佺背后有严蔚撑腰,那蛊惑人心的国师又是严蔚献上的,没人敢替她说话,一时间,众人望向姜邶的目光纷纷带上了几分同情。

    傅杉走了,就留了这一个学生,严太师要掌权,可不就只能拿她开刀嘛。

    姜邶勉强压下心头怒火:“许是香没买好,我给李大人换一根吧。”

    谁知,还没等她迈步,李佺香尾轻击掌心,连连摇头:“不对啊,不对。”

    “哪里不对?”

    供桌上搁着贡品,李佺随手把香头摁在清酒碗底,留下一小撮黑灰,被搅动的水流卷散:“是鄢陵公自恃清高,不愿接李某这香啊!”

    他的狐朋狗友赶忙瞅了一眼黑灰,松了口气,笑道:“你平日参他,鄢陵公不待见你,还不快给鄢陵公赔礼道歉?”

    李佺捏着香,语调拉得老长:“鄢陵公宽厚如玉',不会因为几句话就和下官置气吧。”

    这几人一唱一和,偏拿圣旨上的赞誉做文章,明显是有备而来。礼部尚书王勤与傅杉有些交情,见他刁难姜邶,心中还是有些不忍,于是亲自取了香,点着灭了火星递给他:“李佺啊,得饶人处且饶人,灵堂之上还是少生是非的好。”

    “王大人和傅大人倒是同僚情深。”李佺这才弃了旧香拿新香,施施然起身到了棺前,“鄢陵公,李某诚心来探望您,您可千万要收下李某的香!”

    姜邶直觉不对,就见他手腕倒转,竟是头朝下把香倒插进了香炉内!

    李佺轻“咦”一声:“怎么还是不冒烟呢?”

    他是故意的!

    沉默片刻,姜邶背对着他缓缓开口:“大人不做亏心事,怕什么鬼叫门?”

    “亏心事?”李佺直勾勾盯着她的背影,“姜邶,你这是何意?”

    “没别的意思,只是夸大人忠良正直罢了。”

    话虽如此,她话中深意明眼人都辩得出来,李佺皮笑肉不笑:“是么?”

    “哎,姜姑娘,你说这鄢陵公都一把年纪了,还倚老卖老,图什么呢?”许是她的忍让没有达到李佺的预期,他话锋一转,“我原先也疑惑,算来算去做人臣的,高不过太傅去,偏偏鄢陵公一次两次罔顾民生、执意开战,直到今日圣旨下来,我才算是明白了。”

    他还没完没了了?

    姜邶深吸一口气,顾着灵堂之上不愿起争端,耐着性子接话:“李大人这是明白什么了?”

    李佺指了指天:“位列公卿。在座诸位,谁还有此等魄力?不知道王尚书有没有啊?”

    他态度嚣张,三言两语要把傅杉死谏说成沽名钓誉的胁迫,还公然叫板朝廷大员,王勤愣在原地,有反应快的同僚迅速从后扯他衣摆,示意他别再出这个风头。

    姜邶定定地转身,两眼通红地与他对视。她身为言官,平日里追随傅杉,官服傍身针砭时弊。正言正言,正听肃言,本以为弃医从文,又获恩师赏识,能以言正行,不曾想,这骨子里坏透了的人,横竖无处施针!

    她抬起手,指着李佺的鼻子:“李侍郎。”

    李佺跟着点自己:“我如何?”

    姜邶冷笑,语气嘲讽:“你?媚上欺下、玩弄权术!太傅云中白鹤,我比不得,可依我看,你更是一摊烂泥,涂墙埋汰,踩着稀烂!李佺,你倒是少在此处颠倒黑白,今日坑害忠良,来日到了地下,你有何颜面面对太祖太宗!”

    此言一出,满座鸦雀无声。

    姜邶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干脆挑明了骂到:“李佺,这天下是大雍的天下,是皇家的天下,你还真以为你们那块檐能挡住整片天?怕不是狗当久了,见谁都称‘主子’!”

    话音未落,只见寒芒一闪。

    李佺将剑刃提在手中,他笑容更甚,随手用剑虚指了几个人:“你同意?还是你认可?都不赞同啊——”

    “那姜正言可就是空口无凭污人清白了——”

    剑尖直指姜邶的咽喉!姜邶猛地抓紧了怀里的圣旨:“李佺你好大的胆子,圣上尚敬鬼神,你灵前舞刀弄枪,是要和圣上作对、造反不成?”

    一个小罐子被丢在她腿边,姜邶浑噩的双眼下意识捕捉动静。林间的打斗已经结束,她坐在树下,望着不远处烧焦的棺椁出神,一时有些不敢上前。

    那样一场大火,尸体绝对保不住了。

    老师……

    先前的男人沙沙踩过落叶,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吓傻了?刚才还逞强冲过去?”

    姜邶扯了扯嘴角,喉咙干涩地发出几个含糊的音。如今遭受重击,她脸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几乎与一袭缟素融为一体,叫人看着心疼:“多谢大侠相救。”

    “……裴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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