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裴大侠相救。”

    “裴东”拧着眉头盯着她看了一会,见她眼底恢复了些神采,才往树荫处歇着其余受伤“山匪”的地方走,嗓音紧绷地撂下一句:“手臂受伤了,你自己处理一下。”

    姜邶后知后觉自己这是得救了,手臂的箭伤和烧伤的混合疼痛激得她手臂发麻,颤颤巍巍捡起罐子挖了一指膏体往上摸。她的双臂都被燎出了不少泡,像是某种蠕虫的触角,那道箭伤倒是误打误撞被烧止了血,皮肉向外翻黑。

    她一声不吭,有个山匪好奇看了过来:“好耐力。”

    男人一把把他的头掰回去:“非礼勿视。”

    山匪当真老实拧着脖子不回头,提醒道:“那泡得挑掉,不然流脓。”

    姜邶的袖子被烧得破破烂烂,两支胳膊都露在外头,一眼就能看见可怖的伤势。她艰难地曲臂相互涂药,时而牵扯到伤口,干脆把头巾扯下来咬在齿间。

    “要不要帮忙?”

    姜邶摇了摇头。

    简单处理完伤口,她扶着树干站起身,往烧焦的棺材走去,心一点一点往谷底沉。这片林子临近小溪,水雾充裕,加上棺材滑落时撞走了不少干叶,掀出半湿的泥土,因而火势没有再往外扩散。“山匪”井然有序底在山林往深处进出,将脚夫和马匹的尸体整理好,一具具抬上。

    他们神色肃穆,配合默契,像是早就见惯了这一幕。

    “他们都……”

    “都死了。”

    姜邶一阵失神,朝夕相处半月的无辜脚夫因他们横遭劫难,朝廷到底要做什么?她已经选择带着师父离开京都去鄢郡入土为安,为什么还要步步紧逼,当真要赶尽杀绝不成?

    斩草除根。

    她无奈自嘲,早就料到这一走不会太过顺利,不曾想竟只活了她一个。

    傅杉的棺椁内壁漆黑一片,尸体完全失去人形,只剩一些灰白的骨头灰。她哆嗦着想要去摸一摸那节骨头,却怎么也落不下手,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她不敢让眼泪掉进棺材里,狠心背靠棺材坐下,无声恸哭起来。

    一朝太傅,落了个如此下场,连具全尸都没能留下。

    “他们浇了火油,没法用水直接灭火,加上火势太大……”“裴东”走过来,迟疑地解释了一句,似乎也心有不忍,“你……节哀。”

    姜邶用掌心擦掉泪珠,重稳心神。如今傅杉的尸首被毁,严蔚一党摆明了不会轻易放过她,她得另寻出路。

    “来杀你的是皇城司的人,你得罪皇帝了?还是得罪了严蔚?”“裴东”似乎是顾忌她情绪低落,语气也不自觉柔和了几分,状似无意地打探道,“你先前说这人死谏身死,他是谁?”

    姜邶闻言却是浑身汗毛倒竖。

    先前为了求助,她交了一部分底,如今也不知道对方猜到了多少、是敌是友,但……

    但他能救一个主战派的人,他必然不是严蔚一党。

    姜邶站起身,整理衣摆笔直跪下:“民女姜南,是个医女。”

    对方既然扮作山匪潜行林间,应当会暂时避免与人交往,短时间内未必能迅速从京都波谲云诡的形势关联起他们的身份。倘若他们真的就是传说中全军覆没的边关军,能无声无息进入中原,定然有他们的手段瞒过严蔚,只要自己能跟他们离开这一带,再换个身份,说不定就能彻底摆脱京城的忌惮。

    “医女?”

    “裴东”的目光在尸灰和她的脸上反复比对,像是在思考她话的真实性,姜邶顶着男人的审视头皮发麻,自知自己演技拙劣,斗胆以退为进,与他对视:“我能跟你们走么?”

    “裴东”一挑眉:“你确定?”

    他的手漫点过刺客的尸体:“严蔚可不是什么好人,这群人没一个活着回去,你猜他会不会接着派人找你?”

    裴熙说的不错,傅杉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严蔚还要派人来销毁他的尸体,更别提自己赤手空拳带着棺材逃脱一群训练有素的刺客的追杀,他是万不可能相信的。带着自己,就是带着个祸患。

    姜邶叹息一声:“你是边关军的人。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无诏入京,是死罪。”

    男人神色一凛,眯着眼重新打量她:“只是个医女?”

    “你的手上,有握缰绳的茧子,腿上也许有旧伤,明明擅长右手刀,却右腿发力较软,踩的脚印轻几分。”姜邶目光从他小腿移向四周,条理清晰地分析,“他们,训练有素,连皇城司都能斗过。”

    “裴东”的瞳孔微缩,蓦地神情舒展:“你要去哪里?”

    “鄢郡。我是鄢郡人,我想带他回鄢郡入土为安。”

    “可惜,我们不顺路。”

    “你要进京?你这样见不到圣上的。”

    那刀已经悄无声息地架上了她的脖子。一回生二回熟,姜邶接着解释:“你带的人不够造反。要低调赶路的话,环首刀又明晃晃的没藏……况且我听说,边关军全军覆没了。”

    “裴东”手一抖,在她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这血痕在雪白的脖颈上分外扎眼,“当啷”一声挂回腰间:“继续。”

    “所以我猜,你是想要找圣上要个公道。或者说,你还想要……杀严蔚。”

    男人笑了。

    “真的是医女?”

    “是。”

    “棺材里是何人?”

    “一个老乡,孤苦伶仃在外死了。”

    “裴东”摩挲着下巴:“是么?死于……‘死谏军饷’的老乡?我怎么听说京城还有位太傅死了?这窝囊朝廷,竟还藏着这么多有骨气的人?”

    还是那日灵堂——

    “姜邶,你……你还好吗?”

    姜邶回过头,面对王勤的关怀,垂下眼,后退几步,忽然给他跪下了,眉心磕红了一片,王勤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

    “尚书大人,姜邶求您告诉我,当日朝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勤脸色一变,厉色道:“正言这些日忙糊涂了,傅大人为国师鞠躬尽瘁,忧思过重,这才……”

    姜邶的眼睛固执且明亮,她一声不吭,摆明了非要得知真相不可。

    傅杉节俭,姜邶这仪式也一切从简,灵堂内就一个蒲团被姜邶跪着,王勤知道她不会轻易绕开此事,张望灵堂一圈。

    因为她语出惊人,引得在场大小官员人人自危,生怕李佺盛怒之下血溅当场。好在李佺再胆大,也不敢明着跟圣上对着干。在他离开后,官员们纷纷跟着起身告辞。如今灵堂内暂时没有旁人,王勤望着香炉怔怔出神:“死谏。”

    “死谏?老师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死谏?”

    “之前传北边军饷被劫,结果人家山匪送回来了,说里头根本就不是吃的……这事朝廷要压,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别再冲动了,太傅不告诉你估计也是为了保护你……我本来不该跟你说的,但太傅就你一个学生,我怕你从别人口中听说,没个准备,反倒被利用了。”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极大,姜邶缓过神来,迅速把他说的这件事和前段时间的军饷被劫一事联系在了一块,脑子里敲钟似的嗡嗡。

    军饷!那可是北边的军饷!蛮夷虎视眈眈,大雍内忧外患,他们怎么敢!

    打着“休养生息”的名头,克扣边关的军饷,把数万军民置于死地,严蔚他怎么敢!

    姜邶一把抓住他的衣角:“我刚刚在院子里听说,如今是发下去了……”

    “是……”王勤目露怜悯,迟疑半晌,摇头叹息道:“但不是边关的军饷,是……是黄河以南的……”

    黄河以南……划江而治……圣上他还是要划江而治!

    姜邶目眦欲裂,“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重重喘了几口气,缓过这整神,追问道:“那北大营数万将士呢?他们……”

    姜邶丝毫不慌:“民女也听说……那日带队的是宣威将军裴熙。”

    林间空气仿佛一滞,一个“山匪”没忍住出声:“老大……”

    “闭嘴。”

    “裴东”喝止了手下,语调上扬,似是起了兴致:“姑娘知道我们将军?那可是个勇冠三……不是,还不知姑娘是哪个‘姜’,哪个‘南’?”

    “‘姜黄’的‘姜’,‘南北’的‘南’。”

    “裴东”点了点头:“巧得很,在下是‘东西’的‘东’,和姑娘正巧有缘,那便一道吧。”

    “如今朝中是严蔚的一言堂,若他们知道你们活着,恐怕会尽力阻拦。”“裴东”,或者说是裴熙,正在指挥山匪在林间挖几个大坑,把尸首按序填埋,便于辨认,姜邶忽然出声打断,“或许你们可以先借用他们的身份。”

    裴熙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传信,在她面前晃了晃:“我还以为读书人迂腐。小大夫,我们不仅要借这个身份进京,还要抬着棺材大张旗鼓的进,你怕不怕?”

    姜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你要借他挑衅严蔚?不行,老……老乡他已经受此折辱,倘若此行不顺,免不了再遭刁难!绝不可以!”

    “不不不。”裴熙站在坑边朝下望,“你瞧瞧这里哪一具与他体貌相似?”

    “你是说……”

    裴熙拊掌,眼底锋芒闪过:“是不过,还差一些证明‘他’身份的物件。”

    姜邶袖中手指紧攥。

    要作证傅杉的身份不难,难的是求生。

    留棺去椁,将傅杉的骨灰暂时留在此地,用外层椁带一具尸体进京见圣,做得好能揭一揭严蔚的真面目,做的不好就是万劫不复。

    她若是死了,谁来送傅杉还乡呢?

    姜邶在脑中飞快地盘算着,一个地点冒上心头:“圣上被国师迷惑,整日求仙问道,你们这样进京,就算见到了也未必能说动。所以,我们不能直接说是严蔚做的,不如造一场法事,把此事推诿鬼神,说他……”

    “……说他神感上天,羽化登仙。引圣上亲自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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