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八年,惊蛰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红屋檐下,碧树连枝,京城载喜乐,百姓涌在迎亲队伍旁观礼,不慎挤落了垂枝桃花。和风托起落花,送到了巷角茶馆的一席檀木桌上。

    说书人眼皮一捺,顺手用扇端掸走花瓣,不疾不徐地沏上一壶碧螺春。

    随着热气腾开,他手摇折扇,悠悠起了话头:“今日王谢两家喜系赤绳,珠联璧合。那我便趁热来说说这位新郎官,谢家养子谢湛青。”

    “此人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素有‘画中仙’之称。年仅弱冠,便任高职,可见深得圣上看重,这其中缘由,还需提及一桩往事。”

    茶客渐渐聚拢于台前,宛若麻雀栖枝,啁啾杂谈。

    “在座各位可还记得那先前住在城东的燕家?”说书人语气扬了起来。

    有一文人激动问:“燕家?可是那鬼手燕湫生?”

    “正是。燕湫生一双巧手造万物,与寻常木匠不同,他所做的木工中,鹊能报喜,犬可守家,不仅形似还有神,当年混得那是一个风生水起。”

    言至此处,说书人声线倏尔一沉:“直到他开始造人。”

    造人?看客们闻所未闻,听罢皆是十分诧异,耐不住催促下文。

    见众人胃口被吊足,说书人续上茶水,继而道:“三年前,这燕湫生造出一名歌姬人偶献给圣上。圣上很是喜爱,日日与其作伴,不成想龙体日况愈下,不明缘由。”

    “而谢湛青主审此案,查出人偶有问题之后,亲自带人去抄的燕家。男丁尽数腰斩,暴尸三日,女眷则被贬为娼妓,永不入良籍,还用大炉焚尽了燕家木艺制品。”

    话音方落,一戴帷帽的白衣女子啜了口茶水,眉眼微抬,若有似无地呵了一声。

    “哎,但那燕家主母是心高气傲啊。”说书人折扇一合,划了个半圈,横在脖颈前佯装一剌,“当晚就领着女眷齐齐自缢了。”

    “燕家方及笄的女儿更是烈性,嘿,竟当着谢湛青的面儿投炉自焚了!”

    末了,说书人意犹未尽地用扇柄拍了拍手:“说来也是奇特,燕家一亡,圣上的病竟是一下好全了,这谢湛青便毫无悬念地成了大功臣。”

    台下蓝衣书生抱臂而立,点评道:“造人这事听着就邪乎,迟早会坏了国运,上头儿将燕家女眷贬为娼妓已是仁慈,奈何这些个人不识好。”

    “对,谋害当今圣上,这燕家就该死全!”

    “是啊,这等妖人邪祟焉能留下?”

    看客们热议起来。

    忽而,一记清音荡开嘈杂:“能被一个小小木匠影响气运,看来这国是气数已尽了。”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横空一出,众人震惊不已,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戴帷帽的白衣女子在悠然品茗。

    “大胆!你有几条命够杀?竟敢诋毁我大凉!”书生拍案而起。

    女子周身的几人也上去呵斥,却全被一蒙面的黑衣男人拦下。

    帷帽遮挡之下,燕千语神情怡然,抚着指尖几乎无形的丝线,不紧不慢地捻起一块桃花烙,低笑说:“我的命,要多少有多少。”

    言罢,黑衣男人拔起剑柄,乍现的剑光晃了几人的眼,这架势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书生等人咽了咽口水,有些发怵。

    茶楼里又都是些寻常百姓,没人硬敢淌这趟浑水。

    正当气氛微妙时,锣鼓喜乐声愈发临近,有人兴奋喊道:“谢少卿的迎亲队伍快到这儿了!”

    说罢,看客们的注意力被引走,纷纷探头瞧向窗外,想一睹这“画中仙”谢湛青的风采。

    “我,我定要上衙门告你一本!”那书生装腔作势冷哼了一声,就连忙扭头走了。

    燕千语仿若无闻,轻勾一下手指,动了动黑衣男人身上的无形丝线,便令其收了剑。

    门外,谢湛青驭着马,领迎亲大队经临茶楼。

    他生得仙姿,鼻若悬梁,眉如春山,无需多做神态,只消微垂乌眸,便如神佛在无声悲悯世人,即使他嵌于人声鼎沸中,也不染一丝红尘世俗。

    燕千语尝了口桃花烙,抬眸望去,眼底一片阴沉,但见那一方鲜红喜服时,她却倏地笑了起来。

    大炉烘烤的热意,周围四起的惨叫,燕家被灭那日,爹、叔伯、兄长身下淌的血也是这般的红。

    同今日大婚一样,红得刺目。

    而领头来抄她全家的人,竟是她一心爱慕的湛青哥哥。

    须臾后,燕千语思绪回到当下,她轻轻舔去嘴角的酥渣,微微压低了鸦睫。

    她那时竟还幻想着与这人共度一生,如今看来,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炽热深沉,谢湛青转头朝茶楼看了过来,恰逢这时,春风穿堂而过,掀起了燕千语的一角面纱。

    谢湛青直然对上她的目光,霎时怔了一怔,惯来淡漠的黑眸生起波澜,宛若卿云化雨坠凡尘。

    队伍中人见他陡然停下马,疑惑唤道:“谢少卿?”

    谢湛青攥紧缰绳,视线锁着那一袭白衣,启唇欲言。

    见状,燕千语弯起眉眼,伸出素指嘘了一声,接着红唇开合,用嘴型对他说了几个字。

    然而,谢湛青还未辨清她说的话,只见下一瞬,燕千语覆手一翻,牵动几缕无形丝线。

    与此同时,迎亲队伍中四个护队小厮腾空而起,徒手抓扑谢湛青。

    谢湛青眸光凌然,下腰一躺,避过袭击,小厮们扑空,撞在了一块儿。

    “有刺客!保护谢少卿!”迎亲队伍陷入混乱,百姓恐慌四散。

    细看之下,这些叛变小厮皆是神色木然,如同缺失魂灵,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控制之下。

    谢湛青好看的眉头轻轻蹙起,抬眼看向茶楼内歇坐的白衣女子。

    燕千语扬手倒茶的空隙间,看似随意展了下手指,实则是在用丝线控制这些小厮。

    果不其然,小厮们同时起身,跟不怕疼似得再度连番上阵。

    谢湛青不慌不乱地应付着,闪避之余多有迂回。

    这些看似多余的动作,却渐渐降低了燕千语手中丝线的灵活性。

    燕千语冷然一笑,很快便知是谢湛青设法将控制小厮们的丝线缠到了一块儿,以此来限制他们的活动。

    看来某人已经察觉到这些小厮并非真人,而是被人操控的人偶了,脑子转得真快。

    她估摸着战况,当即驱使蒙面男人拿着大麻袋加入战局。

    援军还在路上,这些没有痛感的人偶本就难应付,敌方再来一人,谢湛青很快落了下风。

    交手期间,谢湛青发觉那蒙面男人的眉眼除了缺些神韵外,竟与他分毫不差。

    谢湛青诧异之余,一张茶盖破空掷来。

    他险身避过,却不料茶盖砸至马腹,惊起了黑驹。

    趁谢湛青稳马的工夫,蒙面男人迅疾用麻袋将他套住掳走,一串动作行云流水。

    麻袋中装有迷药,谢湛青在失去意识之前,想起了燕千语用嘴型说的话。

    你是我的,谢湛青。

    “不好了!谢少卿被劫走了!”

    随行侍女小厮乱糟糟一片。

    对比之下,茶楼内却是悠闲轻松,燕千语拿起油纸,装好余下的桃花烙,掂了掂分量,满意地哼着曲子离开了。

    ***

    城郊稽山。

    正值日暮,馀霞倾绮,盖奇山异石之上,为鬼斧神工添彩,山下水流迢迢,有船以六桨作双翼,凫水腾飞,直指苍穹,翱入九霄纤凝之间。

    此美景之央乃一笔桃红,细看为坞,其上缀满芳菲,仿若世外。

    不多时,飞船停靠于山崖旁,蒙面男人缚着谢湛青,领着方才几个小厮踏船驶往桃花坞。

    方入坞,旁侧桃树一阵悉索。眨眼间,一众桃花落,佳人探头来。

    谢湛青被人偶押在前头,差点与她触上鼻尖。

    燕千语倒挂枝头,唇衔半块桃花烙,戏谑眯眸。

    识清来人后,谢湛青眉心一蹙,顿时别开了脸,好似嫌弃得很。

    燕千语挑了下眉,直起身咬掉桃花烙一瓣,而后闭上双眼,身子往后一倒,直直坠下树来。

    谢湛青未料会这般,瞳孔微微一缩。

    眼见那人即将坠地,他却碍于双手被缚,无法动作,而在千钧一发之际,谢湛青手上束缚忽然一松,紧接着,他身后的一抹黑影快步流星上前接住了她。

    燕千语稳当落到黑衣人偶怀中。

    谢湛青神情微寒,未言片语。

    她瞧见谢湛青细微的神情时,遽然笑出了声,随后手指动了两下丝线,令人偶将她轻柔放下。

    “许久未见,谢少卿别来无恙啊。”燕千语两步欺上身,抚着他的脸,目光流连在喜服上,如情人般温声呢喃道,“这身婚服真养眼,是特意穿给我看的吗?”

    花香袭鼻,姣容在前,谢湛青虽敛目回避,气息微妙乱了,但仍如仙鹤立于原地,不沾尘事。

    燕千语不打算放过他,低声笑道:“你可真不是一个好相公,大婚之日,心思还在别的女人身上。王丞相若是知晓此事,定不愿将他心爱的独女嫁给你。”

    说这话时,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

    谢湛青眼底漫上几分不愉:“我没有。”

    燕千语轻拎秀眉,反问:“没有?”

    随之,她无害地笑了:“这么说来,你是真心喜欢王嫣?”

    谢湛青掀开薄薄的眼皮,冷淡瞥向她:“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燕千语低声念着这句话,原本美好的微笑阴冷了几分,指尖提起丝线,凑到他耳畔轻声说,“谢湛青,你许诺过要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啊。”

    随着最后一个音落下,那根丝线绕上了谢湛青的脖颈。

    谢湛青抚上颈处,眸光闪过一丝复杂:“你想做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佻的笑,下一刻,燕千语倾身搂住了他,手指就着丝线蹭了蹭他那似羊脂玉的肌肤。

    谢湛青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淡泊的佛像,任由无知的信徒冒犯。

    感受到他喉间的涌动,燕千语神色愈发餍足:“现在你的命在我手上。我只需轻轻扯一下丝线,你就会命丧黄泉。”

    谢湛青仿佛没有察觉到危险,浅浅勾起个没有温度的笑,道:“所以?”

    燕千语不在乎他语气中的鄙夷,兀自嗅着他发间清幽的茶香,舒适地喟叹一声:“我要你做我的人偶,对我听之任之,永不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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