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种说法:四月的天,小孩子的脸。

    临近傍晚,天空乌云忽而密布,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湖上的水汽愈发浓重。

    无奈,表演的地点只好从室外凌烟湖上,转移到了室内落樱阁中。

    楼外,细雨微蒙,船舫相接;楼内,欢歌笑语,嬉闹非常。

    大堂尽头的高台之上,门后影影绰绰,靓影婆娑,时不时地拨动着众人难耐的心弦,极尽挑逗。

    在两个身姿曼妙的青春少女表演了开场舞蹈之后,便是那众人所翘首以盼的羿星公子的表演了。

    乐曲结束,两个少女盈盈相拜后,退回幕后。

    这时,有两个少年便抬着一扇屏风走了出来,遮掩住了众人期冀趁机窥探羿星公子样貌的不礼目光。

    ——之所以会有这样一番设定,也是有特殊原因的。

    相传,琴族的第一任族长曾经规定,琴族人在确定了其毕生所爱之前,不可以真面目见人,当专心磨砺其琴技,醉心于琴,追寻自己的琴道。

    无一例外,每一代的琴族人均是琴痴,一人一琴行天下。

    尤其是,第一代琴族族长竟凭借着其高超琴技入道,可谓震惊当世人!

    “那这羿星公子可是出自于修仙大家?”在听完了知绘的解释之后,魏迟诺好奇问道。

    “也算是吧。”知绘道。

    “什么叫‘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的这么模糊不定的定义?”魏迟诺挑眉,不解问道。

    “奴家这样说是因为,琴族本应该成为受先祖荫蔽的修仙世家,鼎盛于世,然而,琴族却实在是人烟稀少,所以,也就算不得什么世家了。”

    知绘一边手指灵巧地将盘中圆润晶莹的紫皮葡萄去了皮、又去了核,一边娇笑着解释道。

    “哦?有多少?”魏迟诺吃了知绘喂来的葡萄果肉,把脸埋在毛绒绒的毯子里蹭了蹭,抬眸问道。

    “千年来,琴族人几乎都是代代单传的。”坐在一旁剥着坚果的暗翼回答道。

    “就算是有几代曾出现了双胎,也是没办法同时养活两个孩子的。”

    西凉枫给魏迟诺递了一杯茶水过来,抢着补充道,“而且,他们琴族的人,向来是奉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典范,男儿不娶妾纳通房,女子不养面首变异思迁。”

    “这么好的吗?”魏迟诺眨了眨眼睛,接过了茶杯,捧在手心暖着,“那还真是情深啊。”

    “如果魏郎喜欢这样的话,”西凉枫朝她抛了个媚眼,娇羞道,“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嘛?只要你说,人家肯定是会答应的嘛,只求魏郎愿意真心相待,人家必然一心伺候身旁,绝无二心。”

    “啊?唔,这个嘛……”魏迟诺的脸在白花花的水汽之后,逐渐模糊,不辨神色。

    西凉枫顺势坐在了她身旁,跟她挤在了同一张躺椅之上,将头搁在了她的肩膀处,拿一双漂亮妖娆的狐狸眼勾搭她。

    知绘跟暗山他们在魏迟诺注意不到的方向,冷刷刷地怒视了西凉枫一眼又一眼,眼中的威胁之意几乎要化作实质刀锋,闪电般刺向西凉枫。

    西凉枫也只当自己没看到,依旧我行我素,自得其乐。

    眼见威胁无果,知绘赶紧转移自家小主子的注意力,说道:“不过呢,这羿星公子却是个命苦的。”

    “哦?”魏迟诺挑眉。

    那声音末尾处的小小起伏,着实勾魂夺魄,西凉枫只是痴了几瞬,便成功地同抢过话题这件事失之交臂。

    知绘在剥完了最后一颗葡萄后,用怀中的帕子擦干净了手,说道:“历来,琴族人醉心于琴过甚,他们不断地磨砺自我心境,滤过内心杂质,以使得自己的琴心愈发纯粹,这也就导致了,每一代的琴族人都远离红尘风月,不知人情世故,一把琴,已然是他们的全世界。”

    说到这里,就连平日里在这落樱阁里见惯了人间冷暖的知绘,也不由地叹了口气,惋惜道,“而这,也正是之后的一切祸乱根源所在。”

    魏迟诺赶紧端正了坐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知绘,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动作。

    知绘看见西凉枫正打算夺了迟诺手中她刚刚剥好的葡萄,顿时怒了。

    她横着一双蛾眉,一转身子,直接坐到了魏迟诺的腿上,一口吞了那枚还滴着汁水的葡萄果肉,挑衅地勾起眼角斜了西凉枫一眼。

    这才继续讲道,“羿星公子的父亲也是个妙人,他曾经因为被人传说琴声动天而被先皇邀请参加了一场国宴,而就在那场国宴之上,他却因为拒绝演奏乐曲且言辞有些激烈而得罪了王权富贵。”

    “那权贵被落了面子,心中不快,在宴会结束之后便雇佣了杀手,前往羿星公子的家中,屠了其满门。这羿星公子因为他母亲的拼死相护,又碰巧有一高人路过,才得以保全性命。但亲人尽亡,这日子,再怎么也是不好过的。”

    “啧,那他父亲也是够傻的。”魏迟诺无不惋惜道,“何必呢?”

    不就是弹个曲儿嘛,你就当是为了妻子弹一首,管他是给谁弹的,你弹你自己的琴,人家蹭个音儿,咋的了?

    至于因为自己的一世任性,而搞得全家都被当大白菜给咔嚓掉了吗?

    啧,至于这高人嘛,且听着这知绘说得语意不详,那眼神儿还尽盯着西凉枫看,想来便是她那行事乖张的二哥哥魏宵了。

    “可不是嘛。”

    知绘歪倒在魏迟诺的怀里,捂着嘴笑了起来,“不过,琴族人的貌美倒是举世皆知,不然今日也不会吸引得来数量如此之大的观客了。”

    “更遑论,越是神秘,也就便越是令人在意,不是吗?”

    眼神示意了好几次,都不见迟诺做出什么举动来维护自己,西凉枫便赌气地冷哼一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他朝下方看了看,冷嘲热讽道:“这难道不也正是你们落樱阁营销造势的策略之一吗?”

    “那又如何?”知绘也从魏迟诺的怀里站了起来,为昏昏欲睡的她盖上了她最是喜欢的毛绒绒的毯子。

    在看到那人果不其然,立刻便扑入了毛绒绒的怀抱中之后,知绘会心一笑:这小主子可当真是个可爱的人啊!

    “不怎么,这是你们落樱阁自己的事,本皇子一个外人当然没有插手的权利。不过,”西凉枫扫视了暗翼四人一眼,问道,“你们难道就真的放心自己的小主子娶这样一个男人吗?”

    他不怀好意地挑拨,脸上却道貌岸然道:“虽然世人都说琴族人淡泊名利、专心不二,可是,你们不会看不出来,这种人也最是桀骜不驯。你们难道就忍心看到自己的主子,去讨好那样一个难哄的男人吗?”

    暗山四人皱着眉互相看了看,最后,暗寺只憋了一句话出来:“妈的,这小子越看越像是个断袖!”

    西凉枫当场被激怒:“什么叫‘像个断袖’?!老子本来就是个断袖好吗?”

    “行行行,没说不行。”

    暗山无奈道,“反正只要你皇家的血脉不会断在你的手上,我们风月堂就完全没有必要在意这种细枝末节。”

    西凉枫垂眸饮茶道:“如此最好。”

    一声铮铮琴音响起,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高台之上。

    那月白色的衣角似乎也是在为主人不得展现其优越而感到惋惜,不甘地翩然飞出了屏风。

    屏风之后,隐约可见那白衣风采。

    “听说,风月堂的二堂主今日也来了?”

    表演还未开始,羿星公子突然问道。

    不约而同地,所有人都看向了那高层处,最为尊贵的雅间。

    ——据说,那间雅间只有风月堂的堂主进去过,可以说成是专属了。

    而那风月堂的堂主如此宠爱二堂主,想必,二堂主如果来了的话,也必然是在那间雅间里吧。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魏迟诺被知绘匆匆晃醒,睁开了一双迷蒙的眼睛。

    在听过了知绘的小声解释之后,她也是略感无奈,只得“啪”地一声,推开了窗,朝着楼下那人道了一声:“我在。”

    众人只听见,那在男子当中尚且还算是较为瘦小的少年,声音清朗,既有着少年正处于变声期的沙哑低沉,又有着那独有的勾心动魄的魅力。

    声音虽不厚重,却自有一番沉稳所在,令人不觉静下心来,俯耳相听。

    不觉抬头望去,却是被重重浓雾遮眼,只得见一袭红衣灼目傲人。

    虽亦是难以得见其样貌,但,只一眼,便足以得出那人必为人上之人的结论。

    众人也只得叹道,不愧是风月堂的第一位二堂主,亦不愧是那绝世风华之人唯一的弟弟。

    自此,便再难以妄想拿那人的以往拿捏。

    见魏迟诺出现,羿星便开口问道:“听闻风月堂堂主博学多才,二堂主作为其亲弟,想来,必是被躬亲教导?”

    世人向来只闻其琴音,却不闻其声,不料,他的声音便如同清风流水一般流畅。

    在迟诺的声音成功地让大堂安静了下来之后,羿星的话便如同往日拨动琴弦一般,轻轻地在湖面上勾起了阵阵波纹,一圈又一圈地席卷开来。

    “这是当然!”

    不待魏迟诺纠结完自己是因为困意上来、懒得动弹而假装晕倒回去睡一觉呢,还是因为实在太懒而选择“扮猪吃老虎”。

    暗寺似乎是早一步看出了她的意图,抢先一步,傲然道,“我们堂主最是疼爱我们小主子,不但事事躬亲教导,更是倾囊相授,再加上,我们主子勤奋好学、刻苦无双,即便是开蒙较晚,但是,后来者居上,必然是不会输给这世间大多数的所谓佳人才子。”

    弈星公子当年被堂主救下后,一直想要拜堂主为师,堂主却以“没有缘分”四个字屡次拒绝了他。

    被说得烦了以后,弈星公子便被堂主以一句“弹琴就是要给人听的”打发到了落樱阁来弹琴卖艺。

    听到他这样说,弈星公子肯定会很失落,他正好报当年被抢了堂主贴身护卫身份的奇耻大仇。

    不料,即使是听了这话,那弈星公子并没有气愤。

    只见他动作不变,声音仍是无丝毫起伏波动,只在随意地拨动了一下琴弦试了试音之后,继续问道。

    “那二堂主既然身为风月堂的二堂主,想来,也必然在风月一事上造诣深厚?”

    听着那清脆的一声琴响,魏迟诺很是勉强地回答道:“还好还好。”

    身为风月堂的人,说自己完全不懂风月之事,怕是在讨打的吧?

    “那好。”

    屏风之后,羿星破天荒地微微一笑,他露在面具之外的唇角轻轻勾起,直把那两个侍琴的少年都给看愣了。

    ——要知道,羿星公子可是很少会笑的!

    自从他来到这落樱阁之后,笑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只听那人用轻到仿佛是害怕会打扰了谁似的的声音,询问道,“在下想要请二堂主为在下的琴音赋曲一首,二堂主可否同意呢?”

    “赋曲?”魏迟诺的瞌睡虫刚刚被迫消灭,勉强来了那么点儿兴趣,问道,“是怎么个赋曲法呢?”

    “这,便是答应了?”

    羿星轻轻抚过琴身,目光温柔缱绻,便如同是在看着自己的生命一般,珍惜而爱慕,“二堂主且跟着在下的琴音,直接唱出来便是了。”

    说着,他拨动琴弦,随意地弹了几下,并不是什么耳熟能详的曲子,也不像是平日里经过仔细雕琢过的音调,反而像是信手拈来的即兴演奏,却着实有着一种琴族琴音独特的魅力在其中,让听众忍不住地沉沦。

    淙淙铮铮,穿云裂石,各种声音穿插响起,信手从容之间便是演绎了全世界的模样,令人不得不惊叹,这羿星公子即便是在家破人亡之后,亦是凭借着自己的刻苦努力,独自闯出了一道独属于自己的琴道。

    在细细地琢磨那曲子,懂音的人只觉得那明明是略带哀愁的调子,却偏偏被羿星公子展现出了几分邪肆与快然。

    众人这下算是听出来了,这羿星公子怕是想要为难这位二堂主了,至于是为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

    观客们都在心里为这位二堂主或捏一把汗,或幸灾乐祸。

    只见那迟诺微阖着双目,半身倚靠在窗边,一动不动。

    风月堂二堂主的嗜睡,那可是出了名的。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反正这种事情他们都已经当成家常便饭了不是——的时候,魏迟诺在听了一会儿后,却是轻启薄唇。

    “春来将半,渡蒙晕,恰是一时迷醉。”

    她似乎是略微带着点睡意的声音响起,迷蒙,更是迷茫懵懂,就如同是喝醉了的人在那料峭春光里徘徊,无助,然而,却又步伐坚定,潜行于世,只把这人世间的一切都当做了一场玩笑、一段磨练、一世修行。

    她一出声,四下皆静,众人皆敛息细听。

    “铮毅铁骨傲风寒,不惧红尘相摧。”

    听,是谁在微微叹息?

    看,那人昂首阔步,不畏红尘。

    纵然是尘世不相容,又有何妨?只一生铮铮铁骨,傲然世间,风横我亦恒。

    “孤畔行舟,暮霭纷纷,顾盼征尘黯。幽思谁故,冀求一世盛绽。”

    小小孤舟行于湖畔,那舟上之人顾不得满目尘埃缭绕,只频频回首,似乎是在等待,又似乎是在期待着些什么,只可惜,终究是一无所获。

    我满目哀愁,满怀忧思,又有谁懂?又有谁看?到底还是一个人罢了。

    我也不求什么,只是希望这一世能够如同那陌上的花儿,静静花开,等候陌上人的回归,为他盛绽。

    “陌上花开无限,昔彭泽情笃,邺曳珠翠。”

    只可惜,那陌上的花儿开了无数 ,却终究不得归人。

    “哪得碧血丹心会,却是半生珏碎。”

    这世间,繁华万千,珍馐无数,可我都不需要,只盼着,能够有人懂我琴音,知我心声,然而,终是不可得。

    半生飘零,孤苦无依。

    “皆言梦殇,径捷难致,未见其心溃。”

    世人都说自己美梦难以成真,欲上琼楼,却不得入,事事难为,但既然还活着,那便是苍天最好的馈赠。

    活着,那便好好活着!

    “杯酒为寄,且邀星月共醉。”

    声音渐渐变缓,迟诺吐出了最后一句。

    无人共醉,那便一人独醉。

    清逸之中又带着点孤傲,飘摇之下却是全身傲骨,风雅之外,尽是狂傲不羁,潇洒风流一世。

    一时间,全场寂静。

    “好一个‘且邀星月共醉’,好一个‘不惧红尘相摧’!”

    羿星公子在弹完了最后一指琴弦后,兴奋道,“公子性情当真潇洒,当真风流!羿星惟愿引公子作此生知音,今后此琴、此曲均为君所弹奏。”

    “啊?”

    魏迟诺尚且沉浸在羿星公子的琴音之中不可自拔,也就没能跟得上事情的发展节奏。

    不知为何,她竟然在这琴音之中尝到了几分熟悉滋味。

    明明是第一次相见,她却觉得自己对于这羿星公子的熟悉早已深刻入骨。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再一次想起了这人的身世,明明当时在听的时候也只是当做了一个故事,一笑而过。

    然而,此刻的她,却竟然因为对于这人的怜惜,而在脸庞划过了一丝泪水。

    “莫非公子是不愿意么?”

    见那少年不为所动,羿星公子失落道,“也是,公子是人中龙凤,而羿星不过是这落樱阁中的一个清倌人而已,哪里担当得起公子的知音呢?”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魏迟诺赶紧摇头否定道。

    “既然如此,”羿星突然抱着琴站了起来,从屏风之后走出,一步步地走向了魏迟诺,“羿星甘愿前往公子的府中当作小小男宠,只愿公子将来不要嫌弃羿星年老色衰,能够时不时地前来同羿星弹琴论道,便是羿星天大的幸运了。”

    众人:……?!!!

    莫非,琴族就此要灭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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