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殿,供奉着阎罗王,专缚有罪之人。

    平常只有洒扫的小沙弥,可现在,却站满了人。

    殿门虚掩着,门口,站着我的师傅——护国寺的主持。

    他抬眉看我,眼中满是悲痛,嘴唇翕动,半晌才开口:“安生,你现在若悔,我还能保你。”

    我赤脚站在殿中,视线越过他,落在那几缕从门缝偷溜进来的光上,淡笑道:“师父,我不悔。”

    末了转身,打量起眼前的刀梯。

    一座足有三米高的木梯,两侧交叉布满刀片,一眼望去,触目生寒。

    可我不惧,因为她还在等我。

    想到她,心中蓦然一软,嘴角不自觉上扬,就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

    “师父,快些。我还约了她晚上逛灯会呢。”

    过了许久,身后才传来师傅沙哑颤抖的音调:“阎罗王在上,护国寺大弟子安生触犯情戒,自请刀山火海之刑罚期重入红尘。于今日在此行刑,望其见证。”

    话落,我扯唇一笑,微闭了闭眼,再抬眸,决心更甚。

    启顺,等我。

    心中默念,双手早已搭梯而上。

    不知爬了多久,双手早已麻木,视线也变的黏腻。

    整个殿中只有我喘气的声音。

    沉重又虚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稠的铁锈味,惹得我头也跟着发晕。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爬的极为艰难,好几次,我都差点支撑不住要摔下去。

    可我不能停下,我答应过她,要娶她的。

    怎能说话不算数呢?

    我们说好的,她去求陛下赐婚,而我,来寺里还俗。

    还约好,晚上城门口见的。

    不能失约!

    我暗自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往上爬。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不知何时,我竟然已经登顶。

    接下来,便是火海。

    赤脚踏过滚烫的炭石,从阎罗殿内走出去。

    火海,就算过了。

    火海当前,一股炽热扑面而来,热浪翻涌,我忍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抬眸和师傅对视一眼,在师傅的沉默中,我迈步走了上去。

    几乎是瞬间,伴随着“滋滋”的声响,脚底传来一阵刺痛。

    我忍不住闷哼出声,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右手撑地,勉强稳住身形,喉中涌出一声痛呼,我使劲咬住舌尖,勉励咽下。

    也因此,混沌的脑海也清明了几分。

    掌心忍着巨痛向上一推,顺着这股劲,我跌跌撞撞的朝门外跑去。

    触及殿门的那一刻,心中满是雀跃。

    成功了。

    我可以......娶你了。

    我站在阎罗殿门口,胸中是藏不住的喜悦。

    “师父,日后我会回来看你的。”

    师傅没有说话,我双手合十行完一礼,随后迈步要离开。

    刚抬脚,眼前一黑,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最终缩成一条线,消失不见。

    耳边满是嘈杂,还伴随着惊呼。

    我只感觉我倒在了一个微凉的怀抱。

    他说:“何苦呢。”

    苍老,沉重。

    等我醒来,已经是七日后。

    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上药了,我刚要起身,师傅正好推门进来。

    “师父,我怎么了?”

    “失血过多,昏迷了。”

    师父将手里的汤药放下,对我说,眉眼慈悲伤痛。

    心中一直压着的愧疚,在此刻不受控的涌了出来。

    “师父,是我辜负了你的栽培,抱歉。”

    闻言,师父只是静静看着我。

    半晌,他才叹气摇了摇头,端起汤药喂我,说:“安生,当真不悔?”

    “那可是公主,不是我们能高攀的。”

    “安生,你从小在寺里长大,这里是你的家啊。可你若真这般做了,寺里...怕会容你不得。”

    “虽说如今你已闯过了刀山火海,是去是留可自由决定。但是安生,你若踏出寺门,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也就没有家了。”

    我抬眸看向师父。

    胡子花白,眉眼低垂,眸底好似还藏着哀求。

    但是——

    “抱歉,师父,我意已决。”

    “安生感激师父的养育之恩,可与我而言,启顺在哪儿,哪里便是家。”

    “师父,日后无论护国寺如何待我,您都是我师父,一辈子的师父。”

    闻言,师父缓缓抬头,眼中带着不忍,他盯着我看了许久,方才开口:“你可知,七日前大祁国国主派使臣来我国商谈和亲。”

    “今日,正是启顺公主跟随使团前往大祁和亲的日子。”

    “什么!不可能,我们说好了的。她不可能骗我。”

    我说着就挣扎着翻身下床。

    “我不信,师父你莫要诓我。”

    身上的伤口尚未痊愈,每走一步就如同走在刀尖上,钻心的疼。

    但我一定要亲眼看看。

    师父一定在骗我,一定是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

    师父幽幽开口。

    脚步微顿,随后几乎要跑起来。

    我不信!

    怎么可能呢?

    我们说好的。

    非她不娶,非我不嫁!

    不可能!

    我踉跄着下山,却也只在山脚下见到了和亲的队伍。

    一顶奢华嫣红的软轿摇晃着从眼前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帘子里忽地伸出一双瓷白的手,接着,熟悉的眉眼闯入视野。

    一如往日那般艳丽,只是其中多了些凄怆。

    目光触及之时,启顺随即厉呵出声:“停轿!”

    又急又厉,像是生怕错过什么。

    软轿应声而停,骑马走在最前方的大祁国使臣——天锰,不耐烦地打马回头停留在软轿前,皱眉问:“怎么了?”

    启顺撇了他一眼,冷冷出声:“遇见一个......故人,叙旧。”

    霎时,两道目光一同落在我身上。

    一道苦涩,一道警惕。

    天锰上下打量我一番,嘴角微勾,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叙旧可以,但公主你要记住——”

    他猛地一扯启顺的手腕,两人近乎贴面,可他声音却愈发大:

    “你现在是我的人,是我们大祁国的人,莫要做出逾矩之事。”

    即是威胁,也是警告。

    话落他还看了我一眼,是挑衅。

    我气急,大步上前走到软轿前,将他的手从公主手腕掰下,一字一句道:“便是和亲去大祁,她也是启顺公主,还请使臣放尊重些。”

    天锰眼带嘲讽,嗤笑道:“小国公主,也配本王尊重?我大祁兵强马壮,我便是放浪些,又如何?”

    说着他还轻佻地抬了抬启顺公主的下巴,轻浮开口:“给你半盏茶时间叙旧,你最好乖一点,不然......”

    天锰眼尾轻扫了眼天启皇城的方向,满是威胁。

    启顺咬牙点头。

    我站在一旁,虽气却无可奈何。

    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无能。

    启顺带着我走到人后。

    甫一停下便急声问我怎么样,身上的伤好了没。

    她说,其实那夜等会她去了,等了我一夜都没等到。

    那一夜,是她和父皇争取的最后一次出宫的机会。

    她本想着,离别时能再多留些美好的回忆,可没想到会是如今这般。

    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她问了我许多,问我刀山火海是不是很疼;问我是不是后悔闯刀山火海了;问我以后如何安排。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急忙又说:“我如今是后悔了。后悔让有你去闯刀山火海,若不是我,你也不会离开护国寺。”

    “毕竟,那儿是你的家啊。”

    “不过安生你也不用担心,我在公主府旁边给你置办了一所宅子。父皇已经答应了我,只要我去大祁和亲,此前种种都不会与你计较。”

    “那你呢?和亲,是陛下逼的吗?”

    她站在我旁边,偏头看向远处的天启皇城,声音缥缈:“其实我去和亲也好。既保全了天启的百姓,也保全了你。”

    “安生,我是愿意的。”

    她看着我,道:“大祁势大,天启羸弱。和亲,是最好的选择。”

    “安生,我不只是启顺,也是天启的公主。在其位,谋其政。保护天启子民安居乐业,是我的责任和义务。”

    “现在,我勇敢地站出来承担它了。希望你也可以。可以忘掉过去,安居乐业。”

    “那你呢?”

    我抬手拭掉她眼角滚落的泪,眸底酸涩,带着哽咽:“公主,那你呢?”

    “我?天启百姓安居乐业,我便够了。”

    启顺笑笑,眼中的泪却是止不住。

    我扯唇看她,喉中发紧,想说些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

    半晌才开口:“是不是天启强大了,你就能回来?”

    “或许吧。”

    启顺看着我,还要说什么,远处却传来天锰不耐烦的催促声。

    她顿了顿,最终只说了句:“安生,保重。还有,忘了我,好好生活。”

    话落就转身离开。

    艳红的衣摆从我指缝划过,留下一片冰冷。

    我看着她削瘦远去的身影,大喊:“公主,我会迎你回来的!”

    总有一天,一定会的。

    鲜红的身影顿了顿,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远处的天锰讥笑地看了我一眼,满是不屑。

    我昂首迎上他的目光,分毫不让。

    目送着和亲的队伍离开,我一回头,才发现师父的身影。

    “我要参军。”

    我看着他,定声道。

    师父没有回答,只是给我披了件外衫,说:“天冷,莫要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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