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枝把夫君和他的情儿抬上榻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窗外漆黑一片像是被蒙上了斗篷。下人们被她早早遣散,应已都歇下了。

    榻上的两个人昏迷着,面色泛着怪异的苍白。

    谢枝轻轻伸手探了探两人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温热后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但总归是松了一口气。

    药量不多,只能让他们昏睡几个时辰。

    夜色更朦胧了,寒鸦叫了两声,谢枝不再犹豫,从床下拿出准备好的包袱盘缠,推开门借着高悬着的灯笼散出的红光出去。

    时间推着夜色笨重地向前走着,白昼借着日头东升西落再次迎接黑夜。

    谢枝冻得双手烂红,双脚失去知觉,嘴唇干裂着,脑袋已经昏昏沉沉得不成样子,隆冬里将近两天的路程把她折磨得不似个娇滴滴的姑娘倒像个在外乞讨多年的流浪汉。

    白天她自顾自的赶路,京都似乎也没人认出她,遇见她只觉得脏,不愿多看。

    终于,在第二天的三更天,她敲响了谢家大门。

    门吱呀呀地响了一声。开门的小厮谢枝认识,但他把门开了一缝后看了她一眼,顿觉惊讶,随即像是被厉鬼索命一般合上门。

    谢枝沙哑着嗓子努力抬高声线,一边拍打着纹丝不动的门板:“是我,谢枝,开门……”但她声音实在沙哑得厉害,连她自己都觉得听不太清了。

    但大门依旧紧闭,只传来一声门栓合上的声音。

    她把耳朵贴近门板想要听清些什么,但意识实在模糊,耳朵里传来一阵刺耳的轰鸣。谢枝太累了,她靠着门板滑坐下来,用乌青干裂的指甲搔刮了几下门板,最终沉沉地睡了过去。

    *

    白昼乘着日光叫醒了京城。

    今日的镇南侯府热闹极了。一大阵人聚集在谢家门口顶着依旧萧瑟的寒风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嘈杂不堪。

    “这是谢家姑娘谢招娣吧?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有人回应:“可不能再叫人家招娣了,前几年那小侯爷给改了名了!”

    “改的什么?”有人好奇。

    “谢枝啊。”

    众人哗然。

    方才叫她谢招娣的那人梗着脖子又道:“谢织?这不是安禾公主的名吗?”

    “同音不同字喽。”

    “这姑娘上个月不是才听嫁到镇北那边了吗,怎么昨儿个死在谢家门口?”

    “唉,可不是。这姑娘也是可怜,自那镇南侯死后,小侯爷也陡然自前线传来死讯,这侯爷夫人更是当场一命呜呼,从前是这三人护着她,这下三人都没了,那二房的一当家就作主把她给嫁给镇北那边一家商贾的儿子。”

    “商贾的儿子?那不是一桩好婚事吗,至少荣华富贵少不了,怎么就横死门前了?”

    “要说这商贾儿子是个好的,那自然不至于这样。但镇北那边谁不知道,他万枯是个断袖啊,还喜欢打骂下人,这不,两个月前还听说打死了个姑娘呢!你说,这样的人,嫁给他做同妻,能有什么好下场?”

    “可惜了……果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早先我便一直觉得这姑娘长相和性格方面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当初我们攀扯不上她。”

    “可别说,我昨日好似见过她上京都,当时以为是乞丐就没多管,谁知竟是她啊。”

    “说起她弟弟,那也是一幢遗憾事啊……”

    众人讨论了半晌。谢家大门吱呀响了一声。一行人走出来,为首的是一个小姑娘,唇瓣微微颤抖,瑟缩着站在门前,指着个小厮,道:“把她抬进来吧。”

    人群中有人认出来这是二房的小姐谢芊,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她恶狠狠地冲着人群道:“看什么看,谢家家事与你们何干?赶紧走!”

    众人一哗而散。但都对谢芊颇有微词。

    有人小声地道:“拽什么啊,要不是镇南侯没了,谢枝没了依靠,哪有她谢芊撒野的份……”

    谢芊耳朵这次出奇的灵敏,眉头一纵,道:“我是谢家二房嫡小姐,她谢枝算什么东西!一个养女,也配爬到我头上?!”

    众人加快了脚步,心里想着:这下倒真是麻雀飞上枝头要当道了。这话你之前怎么不当着镇南侯和谢凉乂的面说呢。

    众人散去后,谢芊烦躁地看了一眼正在抬尸体的小厮,神色不自然地变了一瞬。

    谢枝,你也有今天。

    *

    一间布置精美繁华的宅院里。飞旋在屋顶上的琉璃瓦上滴落几滴露水发出几声滴答声。

    谢枝猛地从床榻上惊醒。

    “殿下,您怎么了?”一个提着夜灯梳着云角辫的姑娘着急忙慌地推开门走进来,轻声问道。

    谢枝没说话。像是还沉浸在梦魇里一样,眼角泛着红。

    好半晌,她道:“天可是亮了?”

    那姑娘呆了一瞬,下意识撇了一眼窗外——

    黑洞洞的天空上闪着几颗星子,月亮挂在枝头慵懒地洒下月光。

    “四更天了。”姑娘放下夜灯,轻声道。

    “更衣吧。”

    谢枝被搀扶着坐到银华镜前,青丝散在肩头,身边的姑娘执起几缕发丝刚想替她绾发,她抬手抽回发丝,轻声道:“不用了,就这样吧。”

    说罢她提起夜灯,朝着屋外走去。

    身后的丫鬟赶紧跟上,问她:“公主要去哪,可要招呼着下人们准备准备?”

    “不用。”谢枝驻足,看着高高的墙头,又想了一瞬,道,“你跟着我。”

    *

    平秋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向来懒散娇贵惯了的公主,大半夜爬起来,徒步从城东走到城西,只为了爬镇南侯家的墙头。

    她站在墙外看着公主毫不费劲地爬上墙,坐在墙头想往下跳,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公主几日前高烧不退,醒来后好像就多了好多她不知道的技能。

    谢枝坐在墙头,望着熟悉的院落,眼里不住地泛起了酸。这是她的家啊。可是她死了。

    谢枝死了,世界上只有一个安禾公主谢吱了。

    她撑起双手,刚想往下跳。却看见她院落里走出个人。

    那人一眼就看见她了。厉声问道:“什么人?”

    谢枝抬眸。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面庞——

    谢凉乂。他是谢凉乂。是疼她惜她却陡然死在疆场的弟弟谢凉乂。

    谢凉乂隔着夜色,看不清来人的面庞,但他却觉得,月色皎洁下,趴在墙头上的身影比月色更令他怀念。像极了当年带他偷溜出去野玩的阿姊。

    谢枝慌乱间转身想跳回墙外,脚下却虚晃一步,跌入了墙内。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有人接住了她。

    墙外枯枝被踩得轻响,平秋着急地喊了声:“公主,小心!”

    谢凉乂放下怀中人,冷眼望着她。听到平秋的话,悠悠问道:“公主殿下,深夜造访我府中所为何事?”

    谢枝噎了一瞬,干巴巴地道:“早先听闻令姐与本宫同名,而前几日她又……,便想着赶过来瞧瞧。没成想,被小侯爷撞见了。是本宫失礼了。”

    “殿下此前与我阿姊从无牵扯,而今倒是有得瞧。”谢凉乂语气突然冷了下来,语气间带了些戾气,“公主殿下认为,一个人的死可以被当作热闹来瞧?”

    谢枝心惊,想不明白为什么今日的谢凉乂如此难说话,但还是端着公主的架子回道:“京城中人人看得,偏本宫看不得?”

    谢凉乂笑了,脸上却挂着明晃晃的阴沉,又嘲又讽:“看得。是我无礼了。看完了吗,需要让下人为您奉盏茶接着看吗?”

    谢枝僵着身子,干巴巴地笑:“不用。看完了。但本宫还有个要求。”

    谢凉乂对上她皎洁的双眸,像是一把撞入了月亮中,好半晌,道:“什么要求。”

    “我要参加令姊的葬礼。”谢枝梗着脖子,语气僵硬但坚定。

    谢凉乂笑了,道:“好。”

    *

    谢枝顶着夜色又回到了公主府。除了守门的小厮,没惊动任何人。

    一回到房里,她顾不得换衣,一把扑进了被窝里,捂住通红的脸颊。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方才困窘的样子。

    “公主殿下还要爬墙出去?”谢凉乂凉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她困窘地放下攀在墙上的双手,僵硬道:“没。只是和侍女说一声。”

    “哦,那说吧。”谢凉乂漫不经心。

    “平秋,你在门口等我,我马上来。”谢枝带着些困窘的声音在夜色中像是细弱的猫叫声,挠在墙头。

    谢枝脸颊被被褥捂得发红发烫,好半晌才从被褥里探出头来,睁着眼望着房梁,呆呆地想:谢凉乂从边疆回来好像变了些。

    思及边疆二字,她面色沉了下去。

    谢凉乂在边疆定是九死一生,否则也不会凭空传回来他的死讯。

    到底是怎样的九死一生呢。

    她叹了口气。要是他能早些回来,兴许母亲也能活着。

    母亲生辰那日,边疆急报传来,生生夺取了本就重病缠身的母亲的命。自此二房当家,噩梦开始。

    不过万幸,谢凉乂没死。谢凉乂回来了。

    还好……这吃人的京城里还有个谢凉乂。虽则他认不出她,但总归在她死后还能看到一个还活着的谢凉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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