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凉乂站在原地,听着风吹动落叶的声音,陡然间有些恍惚。万枯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不过了,当年他跟着父亲去镇北的时候可谓是把他的劣性见识了个彻底。旁人也都说阿姊是迫嫁,但安禾公主却说阿姊是欢欢喜喜地出嫁的。

    谢凉乂最后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是吗。”

    谢枝知道他不会相信,但她还是道:“旁人都说谢枝嫁的不好,本宫却觉得既然是命定,那便只管接受好了。接受命运和反抗命运,一个交给心,一个交给双手。谢枝当初应当也是这么想的。”

    的确。

    她当初听到自己要嫁给万枯时,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反抗也没有哭泣,气力好似都在谢家变故中用尽了。那时候,谢凉乂在沙场凉了热血的消息才刚刚到达京城,谢侯夫人在生辰从病弱到离世只花了一天,但她几乎是很平静地就接受了接连传来的噩耗。

    原因无他。因为谢凉乂说过的,沙场上的事总是无常。泪珠滚落的一瞬间,她想到好似还没问谢凉乂一句他想怎么安葬。

    可是最后马革未曾裹尸还。最后给她送葬的还是他。

    谢凉乂看着她,只问了她一个问题:“路有冻死骨,这偌大的京城是否太过于冷血无情?”

    谢枝笑了,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没想到最后答案还是要由她亲口告诉谢凉乂。她想说谢凉乂别难过,阿姊还活着,京城中无人有错,错的只是二房贪婪的欲和沙场无情的刃。

    但最后她说:“冷血的哪里是京城啊,是冬天就这么造访了。”

    谢凉乂看着她,好似看到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她其实很想问问为何要准备两套丧服,但好似也没有必要了。水葬哪来的什么丧服。

    *

    第二日。平秋早早地备好了马车,一行人坐着马车破开了黎明。

    当初谢枝从镇北徒步到京城花了一天一夜,但坐马车几个时辰就能到。

    路不好走,马车颠簸不堪。谢枝坐在马车上面色难看极了。谁能想到素来爱游山玩水走遍大千世界的安禾公主会晕车啊?总归谢枝想不到。

    “殿下,酸枣已经备好了,您尝尝。”

    谢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抓起平秋手帕上的几颗酸枣就往嘴里塞。

    说起来,谢凉乂如今看着虽然仪态堂堂,但他从前身体并不好,说是个药罐子也不为过。而且,他这人,从前最是晕车,每回谢枝都要给他备上好些酸枣才算事。

    车夫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赶到了镇北。

    谢枝虽说嫁到镇北数月,但实际上对于镇北并不熟悉。且不说万枯整天关着她怕她出去说闲话,就是谢枝自己也没兴趣出去。几个月下来整日惆怅不堪,每每闭眼想到的都是父亲母亲还有谢凉乂的脸。

    实际上镇北是个及其热闹的地方,不似京城繁华,但却多了些人情味。

    只不过镇北这人情味谢枝从前没感受过。

    谢枝坐在马车上,穿行在大街小巷里。烟花一簇簇地炫上天际,地上孩童羊角辫伴着烟火晃荡,灯笼闪着红光高挂在房檐映着万家灯火,好一派热闹的夜景。

    谢枝嘴角也不自觉漾出些笑意。

    万枯很不好。

    但镇北很好。

    绕过几处宅院,就到了万枯府邸了。

    谢枝嫁过去的那几个月,虽说万枯动辄打骂,但表面功夫做的倒是真的不错,也的确给了谢家很大一笔聘礼。虽然这聘礼最后不知进了谁的裤腰带。

    万家是镇北最大的富商,说是镇北首富也不为过。他们家几代从商,个个都有经商头脑,在镇北一直屹立不倒。

    但发展到万枯他爹时,倒有些没落了。投资的几支商队都血本无归,自家儿子又败家,为了情儿一掷千金。这倒不算什么。关键在于朝廷这几年有意打压,万家这几年才慢慢退却张扬,老老实实经营祖上基业。

    万家在镇北能这么多年一直屹立不倒除却万家人自身的缘故,更与万家与皇室的关系密切相关。

    且不说万家几代经商财力雄厚,其在前朝就已经培养出了个万妃给万家带来诸多助力,作为当朝宠冠六宫的万贵妃的族亲,更是让万家如虎添翼。但奇怪的是,万家在蒸蒸日上中却没有想过要去朝廷谋个一官半职,且不说权倾朝野,但也绝对比单纯的商贾之家要好得多。

    何况朝廷颁布的重农抑商政策本就是针对商贾。在这种情况下万家都没有想过要上朝堂闯荡。就好像对朝堂或者说朝堂上的东西讳莫如深般。

    万家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单纯。

    晃荡的感觉慢慢退却,马车轮转了几圈速度放缓。

    平秋撩开帘子偏头说道:“殿下。到了。”

    谢枝嘴里胡乱地塞了几颗酸枣鼓起半边脸颊来,长途跋涉实在是磨光了她的气力,看起来倒有些怔愣。她点点头,起身下轿。

    脚尖刚点到地面,她身子晃荡了一下,身后的平秋赶忙扶住她,等她缓上几秒才恢复正常。

    她抬头看一眼万家烫金的大门上高挂着的牌匾:镇北万府。

    牌匾之上,还有一个铜镜高挂在上头。据说是万贵妃回亲所赠。

    此次她匆忙赶赴万家,也未曾知会过万家,故而万家也没派人出来迎接安禾公主。

    门前立着的小厮看到她刚想说什么,就见平秋拿出块令牌对着小厮晃悠了一下,那小厮赶忙跪下俯首道:“拜见公主殿下!”

    谢枝没说话,立在门外。平秋冲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急忙朝院里跑去。

    书房里处理账目的万屹听到小厮说安禾公主来了第一反应是不信,但他还是将信将疑地跟着小厮出来接驾。

    安禾公主数年来从未来过万府,今日倒不知是什么风把她给吹来了。虽说万家表面上看着和安禾公主算是族亲,但那实在是硬扯出来的族亲。

    先皇后当年生下安禾公主后没多久就与世长辞了,皇帝便给当时还是万妃的万溶溶提了位分,把谢织送到万贵妃宫里抚养。但不知怎么,万贵妃和安禾公主的关系一直不好。安禾公主便也从来没来过万家。

    便连万贵妃自己都很少过问万家,安禾公主的突然到访才打得一众万家人不敢相信甚至是不知所措。

    “恭迎安禾公主大驾。”万屹强忍着内心的讶异,面色平静地道。

    谢枝这才分了点眼色给万屹,话语间也谈不上什么尊重:“无妨,本宫恰来此参加万灯节,顺道过来看看。”

    万屹这才心安下来。原是过来参加万灯节的啊。

    万屹领着谢枝朝院里走,谢枝状似无意道:“早先听闻表兄成亲,还未道声喜,不知表兄表嫂如何了?”

    万屹一愣,原来谢吱知道万枯成亲,且谢枝和谢织都是京城人,莫不是专程为了万枯和谢枝的事来的?

    他掩下心头的怪异,叹了口气,道:“原是门好亲事,婚事是早便定下的,双方你情我愿的。但谁知婚礼当头谢家便发生了那样的事,谢家那姑娘倒也有几分骨气,死活要守着谢家不愿拖累万家,但我倒觉得没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便让枯儿娶了她。谁知,这姑娘一直念着谢家的事,终日郁郁寡欢。本想着春天便送她回谢家看看,谁知她硬是一个人跑回了家。”

    谢枝听得心中嗤笑。什么叫颠倒黑白?这就是。

    但偏偏她还真就死了,死人身后事还不是随他编排。

    “那为什么不送她回谢家呢?”谢枝嗤笑一声,道。

    “本想着冬日寒凉,来回又舟车劳顿,才想着等到春日在送她回去瞧瞧,谁想到那晚上她竟自己偷跑回去,就这样冻死在大雪里。”万屹声音中满是无奈。

    “那表兄呢。”谢枝问。

    提到万枯,万屹却是叹了口气,好半晌才说话:“自谢枝走后,枯儿也卧床不起了。”

    谢枝心中咯噔一下,那万枯已死的消息是谁传给她的呢?传给她假消息又是什么用意呢?

    “表兄这是……为情所伤?”谢枝轻轻挑眉,不似为万枯担忧,倒像是真的来看笑话一般。

    万屹心中不悦,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夫妻二人感情一直很好,妻子骤然离世,枯儿过于思念这才落下了病。”

    谢枝点点头,状似相信了,实则在心里吐槽:瞧瞧你说的是什么鬼话?

    不过面上她还是道:“带我去看看表兄。”

    万屹心中了然。果然是为了万枯的事来的。他道:“枯儿早前一直念着殿下,此番倒是美梦成真。”

    谢枝疑惑道:“表兄何时见过本宫?”

    万屹抿唇笑道:“殿下忘了,几年前殿下也是来参加过一次镇北的万灯节的。恰逢我上京置办货物,枯儿一人去了万灯节,人群中见过一眼殿下。此后,枯儿便念念不忘。”

    几年前的谢织还是谢织,谢枝也还是谢枝,她自然毫无印象,只得胡乱的点点头,不置一词。但心里却多了个心眼,原来万枯心里倒还有个白月光似的人在啊。

    说话间,万屹推开一扇门,对谢枝示意进去。谢枝点点头,心中了然,这便是万枯屋子。

    可以说,这间屋子她再熟悉不过了。

    嫁过来的那两个月,万枯从未让她进过这间屋子,偶尔她被派来给他送什么东西时,听到的总是放浪的调笑声和冲着她的一句滚字。

    一进门,谢枝便皱起了眉头。屋里充斥着浓浓的草药味,还有一股腐臭味夹杂其间。

    门口的万屹一抬眼便看到万枯匍匐在地面上,吐得满地。他忙上前扶起万枯,嘴里急切:“哎呦,祖宗哎,你这又是怎么了!”

    谢枝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捏起绢帕抵在鼻间,问:“表哥这是什么病啊?”

    万屹把万枯抬上床,听到谢枝的话,又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沉沉叹了口气:“请了多少大夫来,也没见一个能准确说出这是什么病的,莫不是镇北这边的大夫都是一群草包,空有名医架子……”

    谢枝心道:你这儿子不争气倒怪起了大夫。

    “镇北这边虽比不上京城,但名医却也不少,怎么就至于连个病也瞧不出了?只怕是表哥这病罕见。”谢枝皱着的眉头依旧没有展平。

    万屹还是苦大仇深的模样:“如今是各种药食都尝遍了也不见转好,这泼天的大窟窿也不知多久能补上。”

    “能补上倒是好,就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谢枝掩在绢帕下的唇浅浅勾起,语气热络,但倒像是给万屹心头浇了盆冷水。

    万屹面上的表情僵了一瞬,这安禾公主,果真是个嚣张跋扈不知好歹的主。

    谢枝踮踮脚,勉力避开地上的污秽,几步走到万枯身侧。

    万枯面色蜡白,青紫的唇边还残存着些未干的污渍,双手无力地垂在一旁,半阖着的眼帘微微颤抖,像是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他,用眼里残存的光不住地摸索着。

    “表哥怎么身边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啊?”谢枝讶异的张开了嘴。

    万枯听到她的话好似有了些反应,垂下的手勉力动了动,唇抽搐了几下,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万屹回答道:“前几日倒是给他安排了丫鬟伺候,但毫无例外,每个伺候的丫鬟要么是离奇失踪,要么是工钱都不要便要离府。”

    “哦?这倒奇怪了。”谢枝像是来了兴味,“但表哥身边不是还有些情儿的么,怎么,表哥重病,竟一个来看望的都没有?”

    万屹脸色变了一瞬,不明白她是如何知道的,但他还是道:“男人嘛,未成婚之前,总归是有些贪欲,成婚后那些个风流债一早便还清了,哪来的什么情儿。殿下可莫要胡乱猜测。”

    谢枝心头的怪异越来越浓重。

    若说是为了表面功夫而撒谎骗她倒也情有可原,但如今她摆明了是对万枯的事一清二楚,却还要嘴硬,这究竟是为什么?究竟是万屹心里有鬼,还是安禾公主于万家有特殊意义?

    “本宫平日清闲懒散惯了,听一套是一套的,说错了什么还望大伯勿要见怪。”虽是表达歉意,但谢枝懒懒散散的语气里听不出分毫歉意。

    万屹点头:“殿下这是哪里话,殿下远在京城,对镇北的事了解不多,说错也无妨。”

    谢枝满意地笑了,末了又突然莫名叹了口气,道:“看表哥这般,本宫心生不忍,不若本宫便在这里住下,瞧着表哥转好,也顺道等等万灯节。”

    万屹心头虽是不快,想早早把谢枝送走,但谢枝主动开口,他自然只有点头答应的份。说什么瞧表哥转好,只怕等万灯节才是主要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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